本文選題：罕須竹
最近《侏羅紀世界2》熱映，“恐龍公園”這個概念也再次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你可曾想過，恐龍參觀“人類公園”會是什麽情境？
“中國科幻第一人”劉慈欣，就曾在獨立短篇《命運》中，遐想人類與恐龍共存的場景——恐龍不但未被滅絕，還成了統治者，被關起來參觀的，反而是人類。
除開“人類公園”這個反轉的設定，大劉還寫過三個彼此相關的恐龍故事：《白堊紀往事》《吞食者》和《詩雲》。
這三個故事，橫跨白堊紀時代到星際時代的一億年，設定恐龍為地球曾經的統治者，情節上也互有對照。
四篇加在一起，可稱為大劉的“恐龍”系列。
在大劉生日這天，不妨一起看看，劉慈欣筆下的恐龍世界是怎樣的。
空姐友情提示，前方全程高能劇透，慎入！
未來時代，人類利用時空躍遷方式進行恆星際的航行。這種旅行方式，會在太空中留下一個或幾個時空蛀洞。
如果不慎誤入蛀洞，會產生時間跳躍，來到很久之後的未來，或很久以前的過去。為了避免改變地球歷史，地球政府嚴格規定，誤入蛀洞的飛船必須返回，或者盡量遠離地球自毀。
主角和妻子艾瑪在太空度假時，發現一顆小行星要砸到地球上時，他們發動飛船把小行星炸離了軌道。
乾完之後，他們才察覺到兩人誤入時空蛀洞，來到了白堊紀晚期，且他們炸飛的，是毀滅恐龍的那顆小行星。
不過主角還是相信：“人類是萬物之靈，宇宙選擇了我們”，人類文明仍會主宰地球。
回到出發的時間後，兩人在無線電波裡聽到了奇怪的嘶鳴，他們降落在地球太平洋上，被一艘大船救起。船上是人類，這讓兩人放下心來。
緊接著，兩人就發現，恐龍因為他們的行為，一直活到了現在。船上的人類安慰他們不用擔心，因為“這裡是動物園，它們不傷人的”。
所以，人類馴化了恐龍？他們一開始是這麽想的。
可是，岸邊每層就有上百米高的萬米巨樓，船長木訥的表情，以及恐龍發出的熟悉的無線電波裡的嘶鳴聲，讓他們驚覺：
恐龍統治了地球，人類是被參觀的動物。
此時，大劉借主角之口，說出了這篇短篇的立意：“進化的命運是冷酷的，人類曾經生在幸運中而不知幸運，但現在，比起螞蟻和蜜蜂來，我們仍有更多的機會，我們應該抓住這些機會，不向命運屈服。”
主角選擇聯繫恐龍，告訴它們，自己和妻子就是當初拯救恐龍的救世主。故事在這裡戛然而止。
《侏羅紀公園》有一句著名台詞，也被《侏羅紀世界》系列所繼承：“生命會自行尋找出路。”這個概念，和《命運》異曲同工。
在說滅絕之前，首先發生的，是興起。
這篇小說的引子，是六千五百萬年前白堊紀晚期普通的一天。一隻恐龍牙縫裡塞了肉，很難受。一群螞蟻看到之後，有了主意，它們與恐龍達成了合作，螞蟻可以進入恐龍牙縫飽餐一頓，恐龍的困境也得到解除。
地球的歷史，因此被扭向了另一個方向。恐龍與螞蟻一同創造了白堊紀文明，一起跨越了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蒸汽機時代、電氣時代、原子時代。
五萬年之後，兩個物種進入了資訊時代。
這時，恐龍社會依靠石油和煤炭作為能源，電腦由集成電路驅動；螞蟻社會依靠風力和太陽能作為能源，電腦由有機化學反應驅動。
恐龍與螞蟻兩個種族，也相互依存。螞蟻掌握精密零件的加工，醫療手術的操作，恐龍則提供螞蟻生存物資、思想和科技知識。沒有螞蟻，恐龍無法進行高精技術研究；沒有恐龍，螞蟻的頭腦不能產生新的創見，技術無法進步。
螞蟻世界由統一的螞蟻聯邦統治，可恐龍世界卻分裂為兩個大國，並形成核對峙的局面，地球文明岌岌可危。
從這開始，就進入了故事的轉折點。
螞蟻試圖以罷工形式抗議恐龍把地球置於險境的行為，要求恐龍銷毀核武器，卻被恐龍武力鎮壓，於是螞蟻決定消滅恐龍，否則整個地球文明會一起毀滅。
消滅恐龍的具體方法，是四處安裝一種叫“雷粒”的炸彈，通過中斷恐龍資訊系統的“斷線行動”和消滅恐龍重要長官成員的“斷腦行動”，毀滅恐龍社會的正常運作，促成恐龍滅絕。
唯一提出異議的，是螞蟻首席科學家喬耶。他感到恐龍隱藏著什麽秘密，於是要求在安裝雷粒時，也安裝一個竊聽器，了解之後再行動，避免產生什麽難以預測的後果。
喬耶探聽到了兩位恐龍首腦間的一次對話，其中提到：螞蟻威脅和核戰爭的危險，都比不上“明月”和“海神”，它們是地球文明更大的危險，可雙方都不願意停下“負計時”。
喬耶將這個消息報告給螞蟻聯邦高層，可高層不以為意，繼續執行對恐龍的全面戰爭計劃。
喬耶從螞蟻聯邦叛逃，緊急求見恐龍皇帝，要求交換情報，終於得知了“明月”和“海神”的真相。
原來，三年前，一個反物質天體曾進入太陽系並湮滅，產生了許多反物質碎片。兩個超級大國，采取手段各取得了一塊反物質碎片，作為武力威懾。
反物質遇到正物質就會湮滅，並釋放巨大能量，他們手中的碎片威力遠在核彈之上，足可以毀滅地球。
不僅如此，兩國還喪心病狂地采取“負計時”的方式進行待命。反物質容器每時每刻都處於引爆倒計時狀態，只有收到本土遙控站每日發出的解除信號，才從零開始新一輪的倒計時。
聽完，喬耶想聯繫螞蟻高層取消行動，可一切都已經晚了，認為喬耶叛逃的螞蟻聯邦高層，緊急發布了行動，恐龍世界就此毀滅。
螞蟻聯邦高層事後才得知情報，他們先是想盡辦法聯絡恐龍遙控站管理員，沒能成功；強攻兩個遙控站，一個打下了卻沒有電力發動遙控機器，另一個乾脆被恐龍方炸毀。
補救不及，兩塊反物質碎片都啟動了。
一切都在烈火中結束，恐龍滅絕了。大劉寫道：“這是白堊紀的最後一天。”
一部分鑽到地下的螞蟻活了下來，許多個世紀之後，兩隻螞蟻聊起了往事，它們了解自己的族群，因為腦子不夠大在不斷退化，可能很快就會退化成什麽都不知道的小蟲子了。
傷感之餘，他們談到了未來，會不會有什麽別的動物又建立起一個時代？那種動物應該身軀不大也不小，既有足夠大的大腦，又有靈巧的雙手。
“唉，這種神奇的動物怎麽會出現呢？”“我想會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什麽都會出現，我告訴你吧，什麽都會出現的。”短短兩句話，承接了上一篇《命運》的主旨，文明的發展充滿了機遇，可同時也要懂得珍惜。
時間來到了未來時代。一支隸屬聯合國地球防護部隊的太空軍隊，發現了一塊漂浮在太空中的透明晶體。
在軍隊最高指揮官上校及同事靠近後，晶體浮現出卡通女孩的影像，她自稱來自波江座-ε星，是一封警報“吞食者來了”的信。
吞食者？
波江女孩說，它是一艘世代飛船（一種以遠低於光速進行恆星際旅行的星艦），樣子像個大輪胎，總直徑五萬公里，“輪胎”寬為一萬公里，內圓直徑為三萬公里。一個世紀後就會到達地球。
吞食者會把一顆行星套進去，然後掠奪行星上的水、空氣、礦藏等資源，被“榨乾”的行星會成為熔岩狀，失去一切生機，波江女孩的母星就已被吞食者毀掉。
緊隨波江晶體的腳步，吞食者的一艘先遣小型飛船到達了地球。
吞食帝國的使者有一身蜥蜴狀的粗壯身軀，自稱“達雅”，被人們叫做“大牙”。
在商討人類命運時，大牙當眾吃掉一個歐洲首腦。
這一行為讓上校懷疑吞食帝國與地球有淵源：敢肯定人能吃，呼吸空氣，通過聲波說話，身體結構類似……大牙含混過去，沒有正面回答。
大牙決定，人類將作為一種小家禽在吞食帝國飼養，到六十歲左右上市。人類據理力爭，試圖說服大牙，人類有五萬年的燦爛文明，不應就此毀滅。但大牙稱，一個曾延續上千萬年的螞蟻帝國，還不是被人類不經意地毀滅了，在宇宙中，談道德是沒有意義的。
眾人絕望之時，上校提出：大牙是對的；人類的惟一出路是戰鬥。研究發現，吞食者的技術仍基於核聚變、動量守恆的層次，加速度也有一定極限，超出就會被撕裂。敵人並不是不可戰勝的神。
此後，人類在談判中要求吞食帝國“在月球上留十萬人類重建文明”，於是大牙要求人類自己把月球從地球軌道推開，方便一個世紀後的吞食，過時不候。
僅憑人類現有的（接近現實的）技術力量，怎麽做到這一點？
大劉的答案是：在月球的一面埋設五百萬顆核彈。
當然故事中，這個方案是由已升至元帥的上校提出的。
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飛的地層岩石會達到逃逸速度，脫離月球衝進太空，進而對月球本身產生巨大的推進力。如果一時刻都有一定數量的核彈爆炸，這種脈衝式的推進力就會變得連續不斷，等於給月球裝上了強勁的發動機，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彈爆炸，可以操縱月球的飛行方向。
執行之日，大牙對元帥讚歎不已，也疑惑問起十萬移民去向。元帥回道，月球上不會遷移任何人了，因為
——地球對吞食帝國宣戰了！
在源源不斷的核爆下，人類控制著月球，向吞食者撞去。能否躲避這次撞擊，決定了勝負，也決定了兩大文明的命運。
令全人類絕望的是，人類失敗了。
這次攻擊是按照極限速度測算的，可吞食者強行超限加速，以四百公里的距離與月球擦肩而過。儘管飛船撕裂了大口，但是憑借地球的引力，它穩住了，沒有解體。
此後，地球被吞食，20億人類被吞食者掠奪，作為上等食品飼養。統帥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揮艦上進入冬眠器，等待著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後重返家園。
戰後二百三十年，元帥與部下再次回到地球，它已成為一個荒涼的黃色行星。
此時，大牙乘飛船出現，說自己也冬眠了，為了再見他們一面。他說，因為人類的努力，吞食者沒能完全榨乾地球，被飼養的人類已經失去獨立意志，人類文明完了。
大牙也揭開了吞食帝國的秘密，多年前元帥猜的沒錯，他們就是恐龍，四千萬年前，他們耗盡了地球生態資源，不得不出走星海。
現在，吞食帝國吃光了適合生存的這片太空，為了生存得穿過無邊無際的荒涼虛空，航行到銀河系的另一旋臂去，選擇吞食地球，是為了多一點儲備糧。
“文明是什麽？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擴張和膨脹，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大牙說。哪怕對文明起源的地球下手，他們也在所不惜。
講完來龍去脈，大牙送給地球一塊戰前的土地，並邀請元帥等人做吞食帝國的普通公民，建立一個人類文明博物館。
元帥同意了，臨行前他發現，那塊土地上有動物——螞蟻。它和土地上的草，會是將來地球上僅有的生命。
但是在現今貧瘠的地球上，螞蟻根本活不下去。所以他和部下作出了決定：
留下來，成為螞蟻的食物，走出新文明的第一步。
大劉最後一句寫道：“在這寧靜中，地球重生了。”
還沒出太陽系，吞食者就原路返回。
原本，恐龍們打算繼續吞食鄰近星系，儲備好資源後，航行到銀河系的另一旋臂去。但是現在不用了，因為他們遇到了“神”。
神掌握了不可思議的技術，已經純能化，並且能在瞬間從銀河系的一端躍遷到另一端。吞食帝國希望通過討好神，獲得一些超級技術，好過前途未知的遠航。
聽說神喜歡收集各個星系的小生物，大牙挑選了一名人類詩人兼老師伊依，想獻給神。
神不只一個，他們遇到的這個，形態是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個正方形平面和一個球體，表面均勻得看不出任何特徵，發出柔和的白光。
神的反應是：肮髒的蟲子，快扔了。（這裡大劉調侃了一下，借神之口，說人類之所以沒遇見任何外星人，是因為人類的行為太惡心，沒有一個來自外星球的航行者願意同人類建立起聯繫。）
掙扎中，伊依口袋中的紙片飛了出來，上面記錄著一些古詩。
神飛速掃描後，覺得這種簡潔的方塊符號矩陣很有趣。它繼續研究了一下，發現人類的這種藝術，用極少的符號蘊含了豐富的感覺和含義，很是特別。
大牙卻僅能看到詩句表層含義，比如“恆星已在行星的山後面落下，一條叫黃河的河流向著大海的方向流去，哦，這河和海都是由那種由一個氧原子和兩個氫原子構成的化合物質組成，要想看得更遠，就應該在建築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告訴他，對於吞食帝國為什麽技術仍徘徊在原子時代，他有答案了。具體是什麽，神沒來得及說就被打斷了。（話說，空姐很好奇大家會有什麽解讀，歡迎在評論區給出你的思考~）
伊依說：這些古詩是不可超越的。
這勾起了神的求勝欲。
神用純能造出了人類軀體，並將自己的意識借宿於這個軀體之中，順便還製造了唐朝古裝、紙墨筆硯和一張書案，自稱自己是神。
神提筆……寫不出來。
神造了一壇酒，酒精助興下……寫不出來。
神喝醉了……什麽也沒寫出來。
兩個月後，神已經用人類軀體經歷了許多事情：遊歷山川、月下飲酒、養牛烹食、享受豔遇……他寫出了詩，卻仍然寫不出真正超越李白的詩。
於是神決定——寫出所有的詩。
窮盡中文的變化，窮盡所有字句的組合，一共有10的271次冪首詩。而宇宙一共也只有10的80次冪個原子。根據神的計算，運用量子記憶體，存儲這些詩只需要10的57次冪個原子。
這正好是整個太陽系的物品質。包括所有的太陽行星，也包括吞食帝國。
為了存儲下一首超越李白的詩，整個太陽系的物質都會被毀滅。因為神拒絕篩除那些毫無意義的詩句，“誰知道偉大的時間把其中的哪首選為顛峰之作呢？”
“這簡直荒唐！”大牙大叫起來，它粗放的嗓音驚奇了遠處草叢中的幾隻鳥，“如果按現有的人類蟲子的漢字字庫，您的量子電腦寫出的第一首詩應該是這樣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請問，偉大的時間會把這首選為傑作？”
不管怎樣，伴隨著熄滅太陽，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國，終極吟詩開始了。
神先問吞食帝國，是否願意躍遷到銀河系另一端，被另一個高等文明飼養，但恐龍拒絕了。神又向吞食帝國要求，讓人類返回地球。恐龍答應了，還返還了地球的全部海水和空氣。畢竟恐龍不願被飼養又沒了吞食者星艦，也只有死路一條，不如為地球文明著想。
最後，雖然明知螳臂當車，吞食帝國還是選擇了與神開戰，他們的文明覆滅了，只有一小部分恐龍活了下來，與人類一起回歸地球。
地球現在成了空心，外面是一層球殼，大陸和海洋貼在球殼的內部，球心懸著一個白洞形成的太陽，光度在二十四小時內由最亮漸變至熄滅。
整個太陽系，則成了一片直徑一百億公里的，包含著全部可能的詩詞的星雲。
神卻情緒低落。
雖然詩雲裡包含了所有可能的詩，當然也包括那些超越李白的詩，但它們卻不能被檢索出來。神終究沒有超越李白。
神沮喪地走了，臨走前告訴伊依和大牙，希望人類和剩下的恐龍好好相處，人類之間也好好相處，免得空心地球的球殼被核彈炸個洞，就麻煩了。
最後，神送給伊依和大牙兩片量子記憶體，裡面有著描寫他們全部的過去和所有可能與不可能的未來的詩。其中一首，描寫了伊依和一位村姑在江邊相愛。
說完這四篇小說，空姐再額外補充一個花絮。其實，大劉本人和恐龍的緣分就挺深的：
2016年5月，恐龍足跡聯合研究團隊在四川滬州發現全新恐龍足跡，並決定將該物種命名為“劉慈欣卡利爾足跡”，以感謝大劉對促進公眾科學興趣的巨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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