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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海昏侯:讀《史記》神交孔子

海昏侯墓中出了一座 “漆屏風”,是一個漆器組件,出自槨內西室,拚接後整體寬50~60厘米,高70~80厘米。它是屏風,或者是別的什麽,暫且不論,重要的是上面有可能是孔子及他人的畫像,更有細寫孔子生平的文字。雖然文字並不十分完整清晰,起先披露的也只是片斷,依然引起廣泛關注,這無疑是非常重要的發現。

拚合後的衣鏡框背板

衣鏡框背板上的孔子像

看看有心人整理出來的文字內容是什麽,局部照片上約寫有六十餘字,可辨認的有五十多字,分為五縱列,釋讀如下:

……字中(仲)尼,姓孔,子氏。孔子見……

……也。魯昭公六年,孔子蓋卅矣,孔子……

……也,自多來學焉。孔子弟子顏回、子贛(貢)……

……六年,孔子六十三,當此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

……南夷與北夷交,中(國不絕如線)……

在這些有限的文字裡,很多人關注的是孔子的出生年齡,以為與以往所知的文獻記述不符,不知問題出在哪裡。這固然是需要考證的,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想想,這個問題也許沒有那麽重要,覺得首先要弄明白的是,海昏侯為何對孔子這麽感興趣,他的興趣點又在哪裡。

當然那時正是董仲舒主張“罷黜百家,表彰六經”之後不久,儒家思想對劉賀們產生了明顯影響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據《漢紀·孝昭皇帝紀》說:“河南王式字翁思,為賀師……為世儒宗。”劉賀繼昌邑王位後,有大儒為師,他對孔子及儒教,應當了然於心。可是從漆文看來,覺得劉賀更關注的,並不是孔子那些光鮮的道理,而是他生平的境遇。從漆書文字提到的孔子三十與六十三歲看,這可是聖人兩大人生節點,我們就來看看孔子在節點上的行為吧。

漆文寫的是魯昭公六年,孔子已經三十歲。

三十歲的孔子,幹了什麽?他這時做了一個重大的人生選擇,他棄官從教,開始教書課徒。

根據《史記》所記,孔子在民間創立私學最初開始於三十歲,是在他赴周都遊學前後,他的第一批學生中如魯國的貴族弟子孟懿子和南宮敬叔就是在這時候拜他為師的。三十歲的孔子從曲阜趕到了洛陽,拜訪了老子,行拜師禮。孔子向老子學周禮,還曾共同主持過一個人的喪禮。

孔子要離開老子之時,老子送了孔子幾句話,語見《史記 ·孔子世家》:“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說一個人聰明能明察秋毫,這優點往往能夠讓你喪命。因為明察秋毫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別人的缺點,喜歡議論,容易得罪人,遭人報復。一個人知識廣博善辯也很好,但這樣也容易受到傷害。做兒子的在父親面前不要自作主張,做臣子的在國君面前也別鋒芒畢露。

看問題太深刻,說話太尖銳,傷害了別人,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危險。為人的道理,與為帝的道理,是不是相通的呢,劉賀是不會偶爾想到自己在這方面捅了什麽婁子呢?

漆文又寫 “……公六年”,孔子六十三歲。應當是魯哀公六年,如是,所述孔子年齡與已知文獻應當是吻合的。

孔子六十三歲,老之將至,他的境遇,他的思想,值得咀嚼。他這樣描寫自己的心態:“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這時孔子已是領著弟子周遊列國的第九個年頭,旅途艱辛,沒有收獲,反還險些喪命,但孔子仍然樂觀堅持自己的追求。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一切都是浮雲,“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孔子六十三歲這年,吳國侵伐陳國,孔子離陳往蔡,途中“絕糧”,幾遇隱士。遇見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他將孔子比作“衰德” 之鳳,還告誡孔子說:“今之從政者殆而!”說現在從政的人,真的是好危險呢。路上又遇到耕地的長沮與桀溺,使子路問津無果,還反說了一些譏諷的話。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孔子的話,歷來有不同的理解,這“鳥獸不可同群”究竟是什麽意思?有的認為說的是那幾位隱士,以為孔子是不願與他們為伍。可孔子曾多次想去隱居,甚至想隱在遙遠的“九夷”。他的原則是:“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儒家主張入世,也不回避隱退,這也是孔子的一貫思想。“鳥獸不可與同群”究竟是何意,劉賀一定有他的理解,孤傲與輕慢,也許都是有的。被廢黜的他,一定有著滿腹冤屈。

三十,六十三,這兩個年齡節點對孔子而言,是思考人生的關口。先是年少壯懷,後是老成深慮,各各不同。劉賀會不會覺得,孔子的話像是對他說的呢,“浮雲”也好,“鳥獸”也罷,有點心心相印了,也有點惺惺相惜了。

所以,就有了這“屏風”,海昏侯眼裡心裡都有孔子,他要讓孔子天天給予他慰藉。

這樣一看,“屏風”上的文字,是不可以尋出座右銘來?

這麽說來,劉賀這一位廢皇帝,也許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潑皮淺薄,沒有文獻中說的那樣無恥無聊。列位看官,你們說呢?

上面是初讀孔子“屏風”上關於孔子行跡文字的印象,我們知道,這孔子“屏風”其實是一具穿衣鏡。後來發掘者公布了進一步整理的孔子衣鏡漆書文本(《南方文物》2016年3期),讓我們來看看還有什麽原來不見的內容。

孔子像與孔子傳記

孔子傳記局部

孔子生魯昌平鄉棸邑,其先(宋)(人)也,曰房叔。房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叔梁紇與顏氏女野居而生孔子,疇於尼丘。魯襄公廿二年孔子生,生而首上汙頂,(故)名丘,字中(仲)尼,姓孔,子氏。孔子為皃僖戲,常設陳俎豆設(容)禮,人皆(偉)之。孔子年十七,諸侯(皆)稱其賢也。

魯昭公六年,孔子蓋卅矣。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異之。

孔子行禮樂仁義,久天下聞其聖,自遠方多來學焉。

孔子弟子顏回、子贛(貢)之徒弟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孔子遊諸侯)毋所遇,困於(陳蔡)之間。

魯哀公六年,孔子六十三。當此之時,周室[威](微),王道壞,禮樂廢,盛德衰,上毋天子,下毋方伯,臣詫君子必四面起矣。強者為右,南夷與北夷交,中國不絕如縷耳。

孔子退監於史記,說上世之成敗,古今之(通義),始於隱公,止於哀公,紀十二公事是非。二百卌年之中,(弑君)卅一,亡國十二,刺幾得失為天下儀表。子曰:吾欲載之空言,不如見行事深切著名也,故作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經濟,(別嫌疑),(善善惡)惡,舉賢才,廢不肖,賞有功,誅桀暴,長善苴惡以備王道。論必稱師,不敢專己。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約其文辭詩書禮樂雅頌之音,自此可得而述也,以成六藝。

孔子年七十三,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醜卒。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歿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至今不絕,學者宗之。自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胃至聖矣。

這些內容文字增加不少,其實要點只有兩個:一是說孔子修訂《春秋》,用意在“說上世之成敗,古今之要義”;二是孔子的卒年,他七十三歲逝世。

關於孔子的卒年,我們這裡也不擬討論。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亦經亦史的《春秋》,不論古今學者的認識存在多麽大的差距,它的重要性都是不可低估的。需要關注的是,劉賀衣鏡文字轉述孔子生平,本來是有多種選擇的,在有限的文字裡特別提及《春秋》而約略其他,這應當是衣鏡主人的特意安排。它的意義就如同後人所說,“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

劉賀太需要這樣的思考了,設想他應當在被廢後有過這樣的思考,他也在盼望一種東山再起的時機。每天照著歷史之鏡,照著自省之鏡,劉賀的衣鏡,用處就在這裡。

還需要特別關注的是,衣鏡上的這些漆文,有幾則明顯取自司馬遷的《史記》。

如類似的“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是出自《太史公自序》。

而《史記·孔子世家》中這樣一段:“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故《書傳》《禮記》自孔氏,”也明明白白出現在了劉賀的衣鏡漆文裡。

更值得注意的是,衣鏡上這一節漆書的最後幾句,顯然取自司馬遷的《孔子世家讚》,原文是: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雲。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仡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司馬遷說自己雖然我不能回到孔子的時代,卻是心嚮往之。閱讀孔子之書,可以想見他的為人。天下從君王直至賢人,那是多了去了,人們榮耀一時,死後也就沒什麽動靜了。可孔子是個平民,後世學人都尊崇他,上自天子王侯,凡習六經的都以孔夫子為準判斷是非,孔子可以說是至聖呀!

錄下司馬遷的讚語,劉賀的心裡也許踏實了一點點,這我們也不必去猜測了。還需要特別提到的是,論者大談劉賀沒有可能得見《史記》者,可以休矣。司馬遷的讚語,出現在劉賀的衣鏡上,明明白白。由此得見,司馬遷對孔子的評價,劉賀也是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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