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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花供人欣賞,是最高級的待客禮儀

作者:李璿

從大阪櫻之宮站出來,步行經過澱川,穿過一個安靜的街區,就能看到未生流會館。醒目的尖頂圓柱形建築,上面不規則分布著幾個長方形視窗,有種繪本風的可愛,但略舊的磚紅色牆面又透出歲月的肅穆。圓柱最下方的牆壁凹陷成一個長方形入口,伸進建築內部。

一層是寬敞的圓形展廳,和外牆一樣的磚紅色調,展示著不同花材的未生流花作,微傾的樹狀,枝蔓平衡地錯落生長,像並立著幾位矜持的古典美人。整棟樓都是未生流辦公、教學的場所,沒有過於華麗的裝飾,辦公區看起來就是那種普通日本公司的樣子,格子太空,員工從容和藹。

拍攝的和室要經過一個能容納七八十席的大教室,女學員們正上課,將小手毬的綠葉子一片片去掉,剩下輕盈朦朧的小白花球。下課後,教室一片空蕩,桌椅、牆壁、天花板、講台皆雪白。站在裡面想起《白色巨塔》中的教授夫人就是在未生流學插花,或許就像剛才那群女士的樣子。在那個經典的大阪故事中,夫人們的插花社交圈,還充當男人政治關係的第二戰場。

日本很多重要的花道流派誕生於江戶時期,比如遠州流、古流,未生流也是其一。創流者未生齋一甫,據記載出生於江戶的幕臣之家,起初學習遠州等流派,三十歲離開江戶開始雲遊,在旅途中發展自己的花道理論,文化初年到大阪創立了未生流,傳承至今已有二百多年。自第六代起,未生流家元開始由肥原家世襲,現在的家元肥原慶甫是第十代。

肥原慶甫給人的印象是溫和謙遜,儀表頎然,像日劇裡走出來的正統美男子,有種安靜的吸引力。後來得知他近年常來中國授課。

拍攝從未生流古典花型開始,一身西裝的肥原慶甫,跪在日本最傳統的竹三重切花器之前,身畔的一大束啟翁櫻枝條在他手中一一彎折,粉色顆粒漸漸在竹筒周圍匯成有序的弧線,像指間流過的時間,定格成柔和的光暈。空氣中只有花枝矯形發出的聲音,靜謐的力量留駐在作品中,能感受到氣韻的凝聚。

這是未生流的“格花”,又稱“流儀花”,有嚴謹的造型要求,插貯過程中,肥原慶甫還用綁花枝的繩子輔助量了尺寸。未生齋一甫制定的這種基本形狀,是一個等腰直角三角形,相傳是受到易學的影響,認為花葉的安排要符合造化的法則,基於天圓地方的宇宙觀,先設定圓相,圓中內接一正方形,四角為四方位,再對折為直角等腰三角形,使東西重疊,取意天地自然的和合。

| 未生流花型中的自然觀

這個三角形叫做“鱗”,可呈現為縱向或橫向的姿態,以代表天、地、人三才的三個主要花枝構建,天為體,地為留,人為用,形成基準花形“三才格”。在此基礎上,如果再加入“相生”和“控”,則發展為“五行格”。簡單的比例,出自對生命本源的思考,“未生”即誕生之前的狀態。

| 《未生流傳書 插花百練》插圖

肥原慶甫的這個作品是三個三角形的組合,頂部的橫資,側伸的縱姿,憑借花器結構形成首尾相接的半環繞感,中心雖只有兩小枝,仍具有體、用、留的完整結構。遠遠看去,花朵像一重重粉色流雲,有韻律地徘徊在竹筒花器周圍。細看則發覺比例嚴格,枝叉在根部緊緊聚合為一束,梢端則自然展開,雖然模擬了參差不齊的生長狀態,花朵卻恰好鋪展在直角等腰三角形框架內。

“形狀上我們常說的就是‘虛實等分’,‘虛’是虛構的意思,‘實’是實際中的自然景象,既要保留櫻花的特徵,又要加入想象虛構的元素,如果完全是自然的櫻花狀態,還不如在外面直接看櫻花樹好了,但是,過分加工,造型過於做作的話,花枝受傷嚴重,也未必好看,所以這方面的平衡十分關鍵。”

“未生流的基本花型,由三要素構成等腰三角形,但是某一處偏離製約也無妨,僅限於一處,可以越位。”肥原慶甫以第二個作品為例,解釋了格花也有自由發揮的太空。這是一個由梅花和山茶構成的掛花,使用竹筒花器鮟鱇切,因為要在空中懸掛,有流動感更好看,所以設計了下垂的曲枝。“以向上的天枝為主枝,然後選一曲枝,再選擇其他相應的素材。”梅花是應季花材,也可以隻用單色,但是為了整體視覺的收斂效果,在“留”的部位使用了紅茶花來搭配。 

“最好是在不同地方選用各種各樣的花材插出理想的作品,插花供人欣賞,在我看來是最高級的待客禮儀。當然,不浪費花材,物盡其用,是最好的。”

水邊植物因為感受到水面反射的光,誤以為是太陽的方向,就向著水面生長,然後再向上長,形成優美的線條——這種描繪出現在浮世繪和詩歌當中,一首歌詠梅花的和歌就寫到,梅花將枝條潛入水中,下遊掬水的人能聞到水中有梅花的香氣。

 肥原慶甫用柳枝展示了這樣的景觀。巨大的長方形水盤中,以對角線為界,分別鋪以白色和黑色石子,白色為陸地,黑色為水面。岸邊一株柳樹臨河照影,枝條潛入水中,又伸出水面,樹根旁邊,兩朵小花靜靜開著。“這種格式稱為‘水潛’,河邊柳樹將枝條伸進水裡,這樣的姿態是現實中存在的情況,此處就是再現這種景象。構型中仍包含體用留三要素。”

肥原慶甫也展示了新花作品。花器是六個透明等邊三角形水盤,中間有平行於盤底的隔層,像中國古人插花的佔景盤那樣,上面有許多小孔,用於插貯花枝,這是肥原慶甫的設計。六個透明水盤疊作兩層,注水後晶瑩剔透。小手毬、雪柳、美洲石斛和香豌豆輕盈纖細的枝蔓被紛紛插入這些小孔之中,在水晶之上交織出綠色線條、白色花球和粉色花瓣纏繞的夢幻森林。

“新花不是從我這一代開始的,第八代家元的時候,家裡就有新花擺放。”1930年代,未生流就開始了適應時代的新花創作。新花基本形狀分為盛花和瓶花兩類,又分表現草木個性姿態的個性盛花、個性瓶花,和表現色彩、質感的色彩盛花、色彩瓶花。

有趣的是,肥原慶甫這個看上去內斂嚴謹的花道師,作品風格居然有種怪誕的可愛。除了這個清新甜美的夢幻森林,他其實還做了各種現代感的大型裝置。在他的作品集中,甚至還有一套用食材做出的作品,個個都有異形的陌生感,又生命力十足。

插花真的能讓人看出外表無法看到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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