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我們書寫城市,就像舊時的農民歌詠土地

唱歌的蘇陽前年辦了藝術展,去年又出了文集《土的聲音》。早在“土味文化”流行之前,他已經在唱土得掉渣的歌。他的音樂《賢良》《像草一樣》在城市文青之間有口皆碑,在這次的跨界書寫之中,他記錄了自己行走的民歌筆記,也追溯了自己從童年裡生長出來的創作根源。

蘇陽,民族搖滾音樂家。他將“花兒”、“秦腔”等西北民間音樂及傳統曲藝形式,與流行音樂進行嫁接、改良和解構,經由西方現代音樂的理論和手法,創造出一種全新的音樂語言。

蘇陽的音樂是黃河流域典型的粗獷表達,然而他人卻是打南方來。父母從江浙來寧夏支援邊疆。7歲那年,蘇陽也來到黃河邊上。“早晨起來,門推開一看,我去,兩天以前還是浙江小鎮青山綠水。如今一推門就是一片黃色,等於就是一片荒漠。”

生活特別能塑造人的美學,成為新一代寧夏人的蘇陽,也成了黃河水的組成部分。廠礦長大的孩子,身邊的本地人也不多,他的國語最能體現出“飛地”的混雜:寧夏口音裡又帶著東北人、上海人的腔調,一個字,亂。與工業小城的生長同步,蘇陽的童年也從一條單薄的同心路逐漸熱鬧起來。逃學,逃離工廠,去工地打工。1969年出生的蘇陽,跟賈樟柯差不多大,改革開放之初還走過穴,電影《月台》裡所有故事他都經歷過。

“乾過好多活,瞎混。”80年代少年的人生目標就是生存下去,喜歡音樂就自學彈吉他唱歌,沒想到後來曲曲折折跟西北的民歌有了連結,從花兒、秦腔等民間音樂裡找到了表達自己的方式,唱出了“像草一樣”的一代人的生活。《土的聲音》記錄了這段他自謙是“沒有任何自覺”的往昔歲月,以及他最具創作自覺的音樂是如何在土地上長出來的。

“我的故事一點都不勵志,少年時迷迷茫茫就過來了。知道後來發現,左鄰右舍誰生了孩子,明天誰結婚了,有人走了,這些生活才是最應該被表達的。”“我對世界化的理解是什麽?”蘇陽說,“走過好幾個國家,才意識到每個人都是世界的一滴水,每個人可以表達他所在的生活。”

新京報:《土的聲音》記錄了西北民間音樂人的故事,你做民歌采風的自覺和衝動來自什麽?

蘇陽:一開始是出於音樂的考慮。2000年初,我的音樂走到了令人厭倦的套路。我寫過幾十首歌,但如果把唱詞去掉你聽著就是一個國外樂隊。我想應該找些不一樣的東西來聽。因為一些偶然的機會我開始接觸民歌。

民歌從技術上沒什麽可說的,但它改變了我對音樂的感受,對人和音樂的關係的認識,意識到歌唱的心態和真實生活之間的關聯。一開始是覺得新鮮,發現了一種不一樣的表達方式。慢慢接觸地多了,你會發現在這東西本來就應該是你的,是每個人身上應該有的東西。

新京報:花兒、信天遊、秦腔都是從西北的日常生活中生長出來的。年輕一代在電視上看到的往往是形式化、符號化的美聲唱法,有距離感,難以被打動。你覺得民歌裡面仍然鮮活的東西是什麽?對你的創作有什麽幫助?

蘇陽:中國《詩經》的“國風”裡面,最重要的就是比興傳統。這些中國的歌詞後來轉化成詩的傳統。詩以造像的形式用文字畫畫,西方人叫意象。這種以影像建構文字的方式對我啟發很大。以這種視角觀看今天的城市,其實跟舊時農民觀看他的土地和山水是相同的。民歌改變了我建造意象的方法,讓我感覺到是在表達自己。這個過程也是在改變自我,回到更深處的自我。《賢良》《新鮮花兒開》的歌詞基本上都是沿用民歌(即便沿用得不好)。遠古時代起,這個地區的中國人就用這樣的方式抒寫自我。

民歌最大的特質是回到母語的表達方式。我在飛機上去意大利,聽見注意事項播報的聲音巴拉巴拉特別快。此前我去了一趟中國南方,發現上海人說話語速就沒那麽快。而從海口往南邊飛時,語調是柔和的、低沉的。每個民族和地域的語言特性及其背後的音樂性都是不一樣的,這是為什麽我強調一定要用母語去建造意象,去建造你的節奏和旋律。西北話和南方語調節奏都不一樣,這種東西無法統一,在這一點上恰恰是不可以被統一的。

只是民歌這種表達需要有一種能跟今天接氣的形式。不用美聲,而是用吉他,用更日常的聲音彈唱。這樣的表達我認為是有效的,它是我們自己的,是今天的,而不是存在於過去的東西。我的文字受民歌影響,從2003年開始,尤其到了今天,都是用影像的方式去建構意象,用母語的節奏和旋律去創造簡單的旋律,以達到所有人在情感上都能夠理解的東西。其實全世界的情感都差不多,男歡女愛,討厭戰爭,渴望和平、安寧的生活,希望得到愛,得到照顧,仇恨,自私……這些情感都是通的,但每個人的表達方式不一樣。這是我今天對民歌的理解,可能明天有看新的思考和實踐,會產生不一樣的結果。

新京報:民歌所依存的農耕畜牧文明被現代世界邊緣化了,民歌在當代生活中消失似乎也合情合理。你怎麽理解這種正在消亡的藝術表達方式,及其所依存的生活本身?

蘇陽:消亡的只是形式。民歌從側面反映出人和土地的關係。人對土地的依賴感很多時候是不自知的。幾千年來,人都生活在土地上,人是來自土地的。土地消亡,但情感不會消亡;生活的方式變了,歌唱的方式也變了,今天全世界都存在這個問題。

我在西北那樣的地方生活了三十年,只要出生時見識過,你的一生就會跟土地是有關聯。即便你後半生都生活在一個高科技籠罩的空間,對土地的情感也不會被抹殺。民歌這種音樂形式就牢牢掛靠在這種生活模式和情感裡面。

新京報:你會緬懷這種消亡嗎?或者會以保護文化遺產的心態去延續你的民歌創作嗎?

蘇陽:民歌自然地來,自然地走,這是一個時代正常的循環,藝術也存在於循環之中。民歌的形式逐漸消退,我無法擔負保護的責任,我當然希望有機會這樣做,或者在客觀上達到了這種傳承關係,但我的初衷是唱一首我心底的歌,一首能打動自己、能表達情感的歌。我到底不是一個農民,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但從母體裡面吸收營養,我才知道怎麽唱下去。大家會說你這是搖滾樂或者民謠吧,其實不重要,藝術這個東西就是表達感受。重要的是有一個中國人,一個寧夏人,一個黃河邊的人在唱歌,他是有辨識度的,而且是可以被理解的——因為我們都生活在今天這個時代。

我也惋惜民歌的消亡。民間藝術是一個比較龐大的體系,民歌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民間的繪畫和書寫,這些東西都在逐漸消亡,甚至是以過度消費的方式消亡。不是它沒了,它死了,而是它的精神死了。它曾經的輝煌不是作為一種表達方式被繼承,而是作為商品形式被過度開發,形式背後真正與土地的連結你看不到了。我覺得這是最可惡的一種消亡方式。

作者

:董牧孜

編輯

:覃旦思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