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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肅定西“留守”老漢:沒人說話,沒人做飯,有話沒處說

年輕人都出去了。剩下來的定西老漢,像玉米稈一樣矗立。他們走不出去了。

文|新京報記者劉旻 圖 | 新京報記者 陳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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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肅定西白碌、石峽灣山區這樣的極貧之地,光禿禿的褐色地表,夏天只有淺淺的綠色,毛毛糙糙地鋪滿千溝萬壑。冬天即使有積雪點綴,有陽光照射,也太過蒼涼。

大多35歲以下的年輕人都出去了,湧進城市的建築工地和工廠。走不出去的是定西老漢,像玉米稈一樣矗立,成了一群“混時間”的土老漢。

定西的白碌鄉現在只剩下3000多人,鄉幹部說,我們還在替出去的人守著他們的土地,那些戰天鬥地的梯田不能讓它們就撂荒了,或許走了的人哪天還會回來。

定西老人:吃著陽間的飯 操著陰間的心 新京報“我們影片”出品

用身體與大地交換

白碌張文清的傳奇感,多半是被他那一頭一臉雜白的鬍子和一頂黑舊瓜皮帽加持出來的。他從73歲起就再沒刮過鬍子,到臘月就80歲了。

老漢坐在屋裡唯一一把靠背椅裡,椅子靠近爐子和窗戶,不會輕易移動。

炕邊坐著的老婦人叫蔡焦英,是張文清的老伴,63歲。她右腳天生不能平放地面,只能像穿了超高的高跟鞋那樣一直踮著,走路吃力。她挪到了小板凳上,剝一堆紅銅色的洋蔥,她的雙手也不能完全伸展,嘴幫著手,咬下一片片洋蔥皮。

日常就是這樣了。老漢張文清早上六七點起床、喝茶、吃土豆、坐著、喂羊,偶爾會被高大的羝羊頂爛衣服,隔些天他會用大鍘刀鍘草。乾完這些,便獨自坐在靠背椅裡,看著夕陽。

老婦喂雞喂狗、下地乾活、做晚飯。她會蒸一鍋開花饃饃,黯黑的廚房霧氣騰騰。老漢拿了搪瓷盆,從大缸裡夾出醃蘿卜絲和一坨油肉結凍的臊子,在爐火上攪拌加熱,再撒點鹽。一天就吃兩頓,看了新聞聯播,外面黑了就睡了。

老漢張文清有個白藥瓶,瓶蓋上吊著串小玩意,都是被老漢撿起的:鷹的利爪、假的蜜蠟珠、信鴿腳環。

他用報紙卷上藥瓶裡土黃的煙葉碎渣,做成旱煙卷。“每個月一斤煙一斤茶100塊錢。”他開口說,“人老了,混時間,每天混到天黑。不像年輕的時候要吃好喝好穿好有上進心。”

老漢張文清1985年蓋了一棟房子,瓦是驢從會寧拉回來的,一個來回40公里,拉了十多天。那是30多年前村裡最好看的房子。

“年輕的時候他走路定西一個來回就一天。”老婦說,“那時候沒吃的沒喝的,就到處販東西。”回來時爬定西的火車,開到巉口過橋就跳下來上山。

但現在不出門了,連鄉裡看戲也不去。“不去。看戲站不住,也坐不住,不方便就不去了。”老漢張文清說。

弟弟張文徳從一裡地外的廟裡來幫大哥背玉米稈。收割下來的玉米稈斜靠在田埂上。張文德單腿跪地一隻手拽著繩子扣到肩膀上,另一隻手撐在地上,吃力地緩慢爬起。

他今年77歲,一輩子沒結過婚,沒家沒業,大個子佝僂著,愛大笑,經常露出掉得差不多了的焦牙,像一棵壓彎了腰的向日葵,熟得已經掉下瓜子的那種。

張文德現在的“職業”是看廟,在廟裡住了27年,靠村民捐助生活。在此之前他是個牧羊人,喜歡放著羊唱著歌,像個武林高手掄起兩三米長的皮鞭,把土地砸得啪啪作響塵土飛楊。他這手絕活,現在隻用來幫大嫂哄趕玉米地裡的野雞。

廟在拽碾村的回龍山上,叫寶林寺,2018年6月17日廟裡請神三天,旌旗飄飄熱鬧非凡。

這幾天,張文德在廟裡只看看香火、清掃一下抬神用的轎子;張文清則在家裡哪也沒去,他說“神唱戲唱,都是惹人的地方”。神唱就是念經,戲唱就是唱戲,跪拜的男人隊伍沿著山脊長蛇擺尾了幾百米。

觀音要從會寧著名的鐵木山廟會請來。客神觀音此行的目的是跟五位方神(本地廟裡的神)開會,共商拽碾村大事,安排一年村裡的人與事,保佑風調雨順諸如此類。

“人老了,吃著陽間的飯,操著陰間的心。”兄弟倆抽著煙,吞雲吐霧。

“政府的各種補助夠用嗎?”

“簽過很多字,見了1000塊錢。”張文清白鬍子一翹。

“給打卡裡了?”

“沒有沒有。”

而白碌鄉段鄉長表示,按照定西市精準扶貧政策解讀,一類低保每人每月292元,張文清夫妻每年低保費7008元全部發放到位,卡由他們兒媳婦保存。張文清所說的1000元現金是指政府發放的地膜種子等補貼。

“他生氣就抽煙,高興就喂羊。”蔡焦英說。

“不生氣,不生氣。”張文清慢慢閉上眼睛,頭往後仰。

“今年4個羊賣了3000塊錢。”他張開眼,眼神嚴肅。沒有了祖先的榮耀、現在的農耕秩序、子孫將來的興旺所構成的內部“情感共同體”,鄉土空間的生存內容已不複以往,越來越像“自然經濟單元”,“外人”不能完全令農民依靠。

張文清和蔡焦英是低保貧困戶,張文徳是五保貧困戶。在所有人看來,這是三個沒有勞動力只能靠旁人照顧的人。但他們知道,自己只不過是習慣了用身體與大地進行交換的人。

老漢張文清今年地裡種的土豆、玉米、胡麻、豌豆都沒賣,自己吃完牲口吃。他還有一片上世紀80年代種下的楊樹林,只賣過一次木材。羊圈裡,有5隻大羊2隻小羊。夏天的時候,老漢從最高大的那隻羝羊身上剪了3兩雪白的羊毛,準備撚成羊毛線做襪子。

只要土地的生長性沒有喪失,他們就不會感到真正的孤獨和焦慮。因此,隻對自然的饋贈心懷感恩。

幸福就是沒有變化

因為“跳梯田”,老漢周克儉在定西的石峽灣鄉出名了。石峽灣就在白碌鄉的山對面。

老漢周克儉的子女全都去了內蒙古打工,接老漢去,他過不習慣。老漢回來以後,要求村幹部把他家子女弄回來,但5個孩子一個都不願回來。

村幹部也沒法強迫,老漢情緒一激動就跳了梯田。其實就是坐在那,一點點出溜著下去的。並不是多壯烈的事情,但在鄉村卻傳得很開。

鄉裡幹部把這個事件歸為定西老漢故土難離。

老漢周克儉的家在一條相對寬闊的溝壑底部,土房危破。屋子正中的牆上一副“頂天立地”壽聯,炕牆上掛著板胡、三弦和一堆人生格言,內容包括忍、大展巨集圖、持之以恆、騰飛之類。

周克儉和老伴彭玉梅今年都是84歲,不過彭玉梅的面孔更加蒼老。農村的老婦們一般不會敘事,但她們的故事往往就鐫刻在蒼老的身體上。

定西老漢一般是不乾家務的,洗衣、做飯、喂豬、掃地等活兒,男人乾有失身份。除了種地這種必須要乾的活之外,像周老漢這樣的老頭一般都迷戀於榮譽性的工作,比如拋頭露面、扯閑篇聊大天。跳梯田摔疼了腿這種天大的“冤屈”,更是要到處說道以惹人同情。

跳梯田是在2017年三月初二,“怎麽到田埂子下面去的我就曉不得,滾著下去了,我估摸著在三岔溝呢,下去啪的一下,我感覺地吃勁了,就曉不得了,再我就不知道了,氣啞了……”說著說著又激動起來,周老漢四仰八叉倒了下去,手舞足蹈,連哭帶喊帶唱,嚇得貓在炕上一陣亂竄,把我們帶去的瓶裝水打灑了一炕。過了有十分鐘,估計渴了,老漢捧了水倒進嘴裡,說“這是神水”。

周老漢敘事,喜歡毫無征兆地隨意扮演各種相關人的行為說話,拉拉雜雜,沒頭沒尾,所以我始終也沒搞清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不會理性思考問題的原因,完全憑著性子處事。

一番嬉笑怒罵過後,老漢從牆上取下板胡和三弦,歡樂深情地唱起解放年代的頌歌。

“我到台上彈能彈,唱能唱。那幾年,耍社火,我拉也拉著呢,(村子)下面有一個89 歲的老漢彈著呢,我們倆個搭班子,彈得很好,實在好。”不過他也承認,“現在到台上年輕人嫌我了。”

他“攻擊”村幹部將他的子女外遷戶口,導致他們回不來。他將村幹部把他四兒子戶口在當地注銷一事做了定性:“一把刀子一把斧頭把戶口注銷了,是殺人的事情。”

村裡老支書的敘述是這樣的:周老漢有兩兒子三個女兒,他最喜歡排行老四的兒子,早早決定把所有遺產都給這個兒子,當然他要負責養老送終。本來老漢和四兒子一家的戶口是在一起的,但他前兩年發現,兒子一家的戶口早已在定西注銷,落戶內蒙。

既無人養老又沒有低保,周老漢認為這都是村幹部使壞造成的,轉移戶口的時候兒子和村幹部沒經過他同意,在家裡他應該是絕對的權威才對。因此,周老漢想要村幹部道歉,另外要鄉裡解決低保。

石峽灣鄉幹部表示,按照國家政策,張老漢的情況並不符合享受低保條件,他的5個子女都不是貧困戶,子女有贍養的義務。

四兒子現在在內蒙臨河租地養羊種油葵,他態度決絕表示不回定西,也不要他爹隻值1000塊錢的房子和地。他說,“老家的地不夠種,養不活人。”

周老漢的心理節奏與社會節奏不合拍,是一件麻煩事。他覺得幸福就是沒有變化,變化就是反常,就是災難。

有兩個女兒願意回來給老兩口養老送終,當然也要繼承遺產。但被拒絕,“連一根筷子都是老四的,女子(女兒的意思)不能插手。”周老漢板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吐出。

“今天我是80歲,還有人問就好”

新集鄉跟石峽灣鄉的地理關係,就像一隻手上兩根張開的手指,指間是一個叫葛家岔的岔路口。

我們遇到80歲的馬玉山,是在岔路口停車問路的時候。他正在路邊閑逛,體態腴闊,膚色白淨,對答迅速,用詞文雅,不像種地的農民,倒像是個返鄉的“員外”。

事實上,馬玉山是“馬老師”。不過,在“生產至上”的傳統農村,鄉村教書匠既不從事生產性勞動,也不是生產管理者,雖然有口頭尊稱,實際地位比較尷尬。馬老師因為有梗在喉不吐不快,所以對任何有可能給他帶來希望的陌生人,都有主動相識之願。

馬老師住的小屋就在新集鄉政府對面,旁邊就是學校。小屋內外兩間加起來不到10平方米,外間是個雜貨鋪,過期教材、練習本佔領了絕對空間,偶爾有獸藥、種子甚至喪葬用品夾雜其中。裡間睡人,一張與人長度一樣的床、一堆塞著衣物的紙箱子、一個小爐子,家當都在這了。

馬老師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老伴去世12年了,他一個人的生活來源就是每月85元的養老金和每月292元的低保。這些錢就是吃藥用;吃的飯菜都是到隔壁學校和餐館要,或者鄰居送來;好幾個冬天都沒生火,周圍鄰居問他不生火怎麽過,他就撿些爛紙盒塑料布放在爐子上弄些煙出來,做個在生火的樣子。

“窮得老不得,老了了不得,尤其成單身了更了不得,沒人說話,沒人做飯,有話沒處說,可憐得很。”

馬老師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1956年,我十幾歲,鄉幹部聯繫我代課,從那時候開始到83年總共26年,跟農民一樣計公分教娃娃讀書。

1983年,因為我跟當時的校長意見不合,他就找了個借口把我開除了。當時有政策,夠15年教學年資的可以不參加考試就轉正,我幹了26年還參加了考試,考試的成績是多少?我也不知道,就這麽出來了。之後我一天也沒歇過,又到各個學校代課。

1992年開始,我和一個兒子、兒媳婦三個人辦了個五年製學校,我們堅持了17年,學生最多的時候有80多個。到底堅持不下去了,經費沒辦法解決。到停辦的時候,我的教學年資總共是43年。

我要向上反映,我感覺太不公正,我40多年的教學年資,從一個娃娃變成成了老漢。我心裡過不去的是,學生都很闊氣,廳處級的都有,我的生活卻過去下去。

我們走後,馬老師不斷打來電話詢問,他的事是否有了說法,同時還給我們更多線索:哪裡的路被山洪阻斷了,村民無法通行;哪裡的村民因為反映了村上的問題,現在無家可歸……

我們沒辦法跟進這些線索,有時候沒接他的電話。他應該是感受到了某些回避,精神上變得有些頂不住,加之腿部風濕性關節炎、下肢靜脈曲張、坐骨神經痛等各種綜合征,他開始越發沮喪。

2018年農歷五月初七,馬老師的80歲大壽那天,我們又見到了他。當時他正伴著一碗酸菜吃一個饃。

“我也不饞吃啥東西,習慣了,天天就吃這些,洋芋,下些面片子,酸菜做個湯。主要是沒錢吃。我不抽煙不喝酒連茶都不喝。”

“昨天兩個女兒(都嫁到會寧)來給我洗了衣服,一人給了200塊錢,走了,今天早上大兒媳打了個電話,問我在哪,小兒子也打了電話,問我在哪,我說在新集。今天我是80歲,還有人問就好。”

馬老師生日的第二天,雜貨鋪頂上一米見方的石膏板砸了下來,在地上碎成一堆。幸好生日當天晚上我們把馬老師接去定西,為他準備了一頓大餐。第二天送他回來,給他留了修補房屋的錢。

但他始終沒有找人修理。“我沒有這個心情,我單身在這,喪失生活的興趣,快要走的人,過一天賴一天。”

紅底藍邊黑蓋,有扇面圖案的壽材,兒子去年就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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