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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光明絕緣:賽人談《影》

將黑澤明的《影子武士》與張藝謀的《影》相較,是太過順理成章了。還有人咬定張藝謀這是繼《英雄》之後,他再次抒發對這位電影天皇的崇敬之情。

上一次是《羅生門》,這片斬獲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這一番輪到了摘得金棕櫚的《影子武士》。

《英雄》

確實,這一中一日兩大導演,一前一後,所書寫的都是在諸侯紛爭的逐鹿場裡,上演的一場真身與替身的人間傳奇。不同的是,黑澤明還是站在泛人道主義的立場,卻探討虛與實之間的難分難捨。而張藝謀所輸出的則是角色與扮演者的角力以及最終的相愛相殺。

這裡,也關乎到一個非常微妙也極其複雜的戲劇命題,那就是表演的延續性。

《影子武士》

說到底,日本演技之神仲代達矢,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並沒有一人分飾兩角。他出場時,真實的武田信玄已經陣亡。黑澤明所要塗抹的是偶像崇拜的荒謬色彩,但黑澤明依然要走溫情路線,他有著極本份的家國感,對於帝國的衰亡免不了要發出一聲歎息。

這在他後來的《亂》中也非常突出。

在《影子武士》裡,仲代達矢的表演性因被迫中斷,而生發出一種古典悲劇的力量。

而《影》中,鄧超是實打實的一人分飾兩角,鄧超為此戲所作出的一健碩一羸弱的身體奉獻,乃全片最大的奇觀。他的表演性並不因故事的結束而終止,也就是說鄧超的表演性是開放的,具有現代主義所強調的不確定性。

《影》中的兩個鄧超

《影》的故事要比《影子武士》要複雜,它直接取材於三國的故事,為了防止考據癖們的求疵,影片還是選擇了將歷史架空掉。熟悉三國,具體說是《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它的三大決定性的戰役。即官渡、赤壁和夷陵。

從文學的角度來說,這三大戰役,都隻具規模、而不見人心的浮動,都少了一些悲劇的份量,人與戰爭的關係也有些機械。

我個人常常閱讀的是另兩個戰役,即徐州會戰和荊州會戰,這兩場戰役前後葬送了三國最厲害的兩位戰神級人物,呂布和關羽。都有著再樸實不過的末路感。

《影》選擇的就是雨下個不停的荊州會戰,只是它沒有把重心放在關二爺身上,我們的主人公乾脆就叫境(音同“荊”)州。在荊州會戰中,呂蒙之所以能順利的白衣渡江,有賴於他有一個聰明絕頂又低調潛行的同僚,即後來顯赫一時的陸遜。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陸遜就是呂蒙的影子。呂蒙病故後,陸遜成為了江東集團的最高軍事統帥。除這二位外,《影》中的角色,大多都能與三國的風雲人物進行各式各樣的對號入座。對於我這樣的三國迷來講,也是樂事一樁。

張藝謀在利用的三國的故事時,不像羅貫中那樣感情用事,那樣哀鳴於英雄之窮途。

他保持著異乎尋常的冷靜,在《影》中那些翻來覆去的人物,沒有一張面孔會喚起閱聽人的共情,普通人沒有那麽孤獨,也沒有那麽狠毒。

影片中的人物隻分為兩種,棋子和下棋的人,這二者可以轉換。他們每一個人的命運,幾乎在命中注定和出其不意中來回兜轉。

張藝謀的電影大部分都是因果相伴的封閉性敘事,偶有欲行且止的姿態,最早是鞏俐在《秋菊打官司》裡鞏俐那張得償所願後反而更加迷惘的臉,再後來的《十面埋伏》和《三槍拍案驚奇》也有這麽點意思。

《有話好好說》明明也有這樣的態勢,李保田會不會在心智迷失之下對薑文痛下殺手,是有些語焉不詳的。可能是為了有個更勸人向上或向善的名頭,而徒添了可供言說的光明之尾巴。

《影》的“影子”看起來有著取代真身的巨大可能性,同時,他又踏上了一條前途未卜的不歸路。張藝謀本人也認為《影》是可以有續集的,可以繼續講述人心如臨深淵的騰挪和如履薄冰的替換。

《紅高梁》

《影》有著我們熟悉的那個張藝謀,那個自《紅高梁》起端,便以取而代之為名,行殺戳之實的張藝謀。余佔鼇就是殺死了李大頭,而娶了九兒。“刺殺”是構成了張藝謀幾乎所有電影的敘事驅動力。

《影》裡的境州同樣結果了子虞,從而有了接管子虞之妻小艾的“合法”性。壯男、衰佬、欲女所組成的權力鐵三角,在張藝謀電影的力量最為洶湧之時,是必不可少的標配,這樣的案例可謂俯拾皆是。

隨之而帶動的偷窺視角,也是張藝謀電影中非常重要的視覺呈現。子虞對境州的窺伺是對自己“無能”力量的想像性補給,而小艾的偷窺視角則以首尾呼應的方式,同樣顯示了一個欲求未滿的女子內心不安於室的行為的外化。

應該說,張藝謀的電影基本都能與欲望本體掛鉤,而女性欲望投射對象的轉換,也暗示了權力的位移。表面看去,是身體總會跑到道德的前面,誠所謂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實際上,仍隱含著最普遍的大眾對權力本身的臣服。

而對封閉太空的運用,從《菊豆》的染房到《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大院再到《滿城盡帶黃金甲》中深宮、抑或《三槍拍案驚奇》的面館、《金陵十三釵》中的教堂、包括《有話好好說》後半部全部集中在那個喧鬧的飯館。

這些環境的設定,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子宮這一喻體,它不見天日又總盼著破門而出,又多少帶出些原罪的意味來。

《影》最重要的太空,是子虞的地下訓練場。在那兒,子虞和境州,既像教官與學員、也像是主人與忠犬、更像是鏡中花、水中月。除了這兩個男人之外,還有一個女人,三個被欲望驅動的人,就在這不見天光之所在,富有秩序的,先後懷起鬼胎來。

《影》最重要的太空是那個如坐井觀天般的深長峽谷,它最重要的道具,則是面具。

薑文的《讓子彈飛》和《邪不壓正》都展現過面具所帶來的多重效應。《邪不壓正》裡的說法是:讓所有人都看不見我。給我最早留下深刻印象的面具,是在馮小剛執導的惟一一部古裝大片《夜宴》裡,那裡的台詞更精妙:“真正的面具是不帶面具,你的臉就是你最好的面具”。

張藝謀第一次運用面具,是在《滿城盡帶黃金甲》裡,而這一次用的更頻繁,也對敘事推動起到了非常有效的助瀾作用。

全片中,最愛使用面具的沛良,他也會給自己帶上一張無形的面具,他用假癡不顛,來掩蓋他的深深城府。當然,他也會用他的無情來藏匿他所剩不多的溫情。

作為影子的境州,他也得戴上一個面具,一個高貴的、自信的、具決斷力的非凡人物。就像謊言是真理的面具一樣,只要有能力重複一千遍,謊言就成為了真理本身。

而這部影片裡,卑賤的替身最終成為尊貴的都督本人。而這從塵埃升至高光的關鍵性過渡,恰恰來自於面具本身在為其助力。

全片最核心的台詞是“真身沒有了,影子就無法存在。”境州在他的童年夢想和家園被毀之後,對這一命題發出了憤怒的質疑。事實也證明了,沒有真身,影子照樣能夠晃動,因為影子就是真身。

在那個隻問結果的權力場裡,黑白不分、是非莫辨、真假難判是司空見慣的常態。讓我們再回到影片的結尾,新的主人已經誕生,新的真相也會應運而來。真相永遠隻對那些需要真相的人有用,那麽,誰會真正的需要呢?影片沒有給出答案。

全片水墨畫的視覺處理,早就被很多人所注意到。它好像只有黑白二色,但色彩都不是那麽飽和,一個色系仿佛會被另一個色系所浸染。更多的時候,只能用慘淡二字來形容這兩樣隨時會被吞沒的顏色。最容易裝訂成冊的歷史,就是由這兩種顏色所組成的。

應該說,《影》是一部相當冷冽和決絕的影片,它在類型化的框架下,仍然毫無保留的展示了人性最叵測、最殘忍的一面。在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敘事鏈條裡,讓我們一覽欲望既將登頂時,最猝不及防的卑微。

這也是張藝謀所有電影中,最血腥的一部,無數人倒在血泊中,大部分人是死在志得意滿之時。

在這個情節不斷反轉的影片裡,惟一不反轉的,大概就是權力遊戲中那些最簡單不過的法則,是弱肉強食,也是製人者必被製於人的鐵律在毫無表情的運轉。

張藝謀所有那些值得咀嚼再三的影片,都與光明絕緣,都在不可知的宿命中載沉載浮。機構算盡總會付了卿卿性命,總有更浩蕩的必然勝過那些一閃而過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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