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鄒曉麗老師:《紅樓夢》中的詩詞

從動詞入手解讀《紅樓夢》

作品的語言是否形象、生動、活潑,很大程度上決定於描寫動作行為的動詞運用得如何。中華民族是形象思維豐富的民族,古代墨客騷人極重視也極善於用動詞。古人強調詩歌“煉字”,主張“意勝”,正如清人沈德潛在《古詩源》中所說:“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這在動詞的運用中更為明顯。語言大師曹雪芹極善使用動詞,就以《菊影》首、頷兩聯為例,原詩是:

秋光疊疊複重重,

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竹描遠近,

籬篩破月鎖玲瓏。

首聯出句中的動詞“疊疊”、“重重”畫出菊花影子的濃密、厚重;而對句中“度”“移”兩個動詞寫出了濃密的菊影隨日光遷徙而移動的“動感”;“潛”“偷”則寫出影移的緩慢與無聲。特別像“偷”這類動詞,常因其“粗陋不雅”,難登詩詞的大雅之堂,而曹需芹用得卻恰到好處,妙不可言(在林黛玉《詠白海棠》詩中也用了“偷”字)。度、移、潛、偷這四個動詞真把“影”寫活了!頷聯中的“隔”“描”“篩”“破”“鎖”五個動詞,把疏窗燈火和睛空月光籠罩下,有遠有近,有濃有淡,窗、籬切割,碎細靜謐的菊影描西得如此形象、迷人,使讀者如臨其境,美不勝收。詩人就是這樣用幾個動詞把菊影從白晝的動態寫到疏燈月夜的靜態,從而寫出了“菊影”千姿百態的全過程,用文字勾畫出一幅如此迷人、生動的菊影圖。可見,只要我們從動詞人手、兼顧其他,就能抓住作品的精髓。

下面,讓我們分析一下,林黛玉“魁奪菊花詩”的奪魁佳作——《詠菊》,看看作者如何出神入化地使用動詞。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首聯是“起”。作者首先在出句中以極其親呢的稱呼“無賴詩魔”從早到晚無時無刻地侵擾自己,從而極寫出他強烈的、無法抑製的創作欲望和激情。其中關鍵就是動詞“侵”字。侵,自外面來的進攻之謂也。也就是說,是傲霜盛開的菊花高潔的品格,強烈地打動了詩人的心,激發起詩人的共鳴,才引出他似錦如潮的滾滾文思。請問,還有哪個字能比“侵”更深刻、更傳神?記得福樓拜曾對莫泊桑說:

“無論你所要講的是什麽,真正能夠表現它的句於只有一句……你必須把這惟一的句子、惟一的動詞、惟一的形容詞找出來。”

我以為這段話也極適用於漢文獻。作為讀者,我們要反過來體會作者為什麽用這個句子、這個動詞、這個形容詞,從中探求出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這雖是題外話,但極適用於我們分析《紅樓夢》中的詩、詞、韻文。

首聯對句描寫詩人在強烈創作激情的衝擊下,或繞著菊籬徘徊、或倚石沉吟的構思情況。“沉音”即沉思、低誦,也就是“沉吟”。“繞”,寫出詩人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各種方位觀賞傲菊的千姿百態,徘徊於菊籬旁的動態;“倚石”則寫其構思時的靜態。一動一靜、有動有靜,把構思時的專注神態,寫得活靈活現。

頷聯是“承”。出句寫詩人在文思激蕩之時,面對秋霜中盛開的傲菊激發的詩情,提筆揮毫,毫端流瀉出飽蘊秋菊秀美高潔的雋秀文思。一個“蘊”字,盡寫詩句中飽含的菊花之高潔和詩人的才思。

對句進一步寫他對著霜和月(說明已從“曉”到“昏”,構思從日到夜)邊揮毫邊吟誦,文思洶湧不能自已,以至口手並舉的神態。“噙”字用得俏皮,特別是從“口角”而言,真是妙不可言。因為他既寫出詩人吟出的是飽含菊花芳香的清麗詩句,又寫出是詩人嘔心之作,寫出了他的繡口錦心。一語雙的,令人如嚼橄欖,余音滿口,回味無窮。

應該說,首、頷兩聯,猶如一篇詩歌創作論。它是曹背芹對詩調創作理論的反映:外界事物的激發是產生真實感情(詩情)的基礎;在對事物各個側面深入細微的觀察,是構思、推敲詩句的靈魂。“詠菊”所以能奪魁,是和它以形象活化出詩理的深刻性分不開的。當然,“詠菊”並未就此止步,而是更進一步“轉”而寫出詩人的內心——“情”。這,正是詩人高妙之處。

頸聯是“轉”。出句一是點出如此嘔心瀝血之佳作,卻無知音的悲哀;二則寫出高潔菊花不容於世的孤傲“素怨”。素,平素、平時。“素怨”抒發多年來積澱形成的宿怨;“秋心”合成“愁”字。“素怨”“秋心”互文,表達了詩人始終堅持的孤傲、高潔的品格、情懷。而“自憐”“誰解”則強烈地抒發了詩人不被理解、不為世俗所容的孤寂、憤懣。這正是曹雪芹“誰解其中味?”思想的再次表現。應該說,曹雪芹借黛玉之口,既塑造了黛玉的品格、精神、情懷,也抒發了他自己決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高風亮節。

尾聯是“合”。以對菊花高風亮節的費美,結束全詩,而這,就是全書的主題。這是讚花,也是自讚,更是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宣言。

總之,《詠菊》所以能奪魁,就因為它讚美了菊花高傲的風骨;形象地總結了作者對詩歌創作規律的認識、理論;再度流露“誰解其中味”的感慨;傳達了黛玉和寶玉不與世俗妥協的心聲;顯示了黛玉形象的重要性。因此,在十二首菊花詩中,它處於特殊的核心地位,是最關鍵的一首。

《詠菊》是一首七言律詩。首句仄起入韻,其平仄如下:

(平)仄平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

入聲字:石、角、月、一、說

其中,在一三五的位置上,無、昏、繞、欹、自、片、誰、一、陶、千這十個字平仄有變化,它們大多起到了提示讀者的強調作用。從總體看,平仄是很工整的,特別是最精彩的頷聯,不僅平仄絲毫不爽,對仗也極工整,頸聯也按要求對仗極工。所以從藝術性的角度來說,《詠菊》也確為上品。

曹雪芹是大詩人,不誇張地說,整部《紅樓夢》就是一部抒情詩。所以,不僅他的詩中的動詞,有畫龍點睛的神韻,就是在刻畫人物形象,揭示人物性格、思想時,也是匠心獨具地使用動詞描寫動作。例如:第八回“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寶釵看畢(指通靈寶玉),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作什麽?”鶯兒也嘻嘻地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字?我也賞鑒賞鑒。”

於是引出鑒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語的金鎖。寶玉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於是鶯兒緊接著告訴寶玉:“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裡來。

一個“回頭向鶯兒笑”的動作,把主婢二人的雙簧描述得活靈活現;一個“不等他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並引開話題,把寶釵工於心計(凡事“裝愚”“守拙”,適可而止)的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

再結合第三十五回鶯兒為寶玉打絡子,寶釵來了“因問鶯兒:‘打什麽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兒。寶釵笑道:‘這有什麽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什麽顏色才好?’寶釵道:‘用鴉色斷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用排除法指明只有“金”配“玉”“那才好看”,讓寶玉天天佩在胸前提醒人們才“有趣兒!”,真正工於心計。

再結合三十六回寶釵坐在寶玉榻邊繡兜肚,“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這“怔了”的神態,把寶釵為登上寶二奶奶寶座而處心積慮地追求及工於心計的性格描繪得力透紙背。這類例子俯拾皆是,所以,我們說,整部《紅樓夢》就是一首好詩,所以我們只要從動詞的詮解入手,就能“解”得其中味。

(本章選自《咬文嚼字紅樓真味》,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作者簡介

鄒曉麗,著名文字學家,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師從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學為主,也涉及音韻、語法、《紅樓夢》以及文化學諸方面。出版專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古漢語入門》、《咬文嚼字紅樓真味》等。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章黃國學

有深度的大眾國學

有趣味的青春國學

有擔當的時代國學

北京師范大學章太炎黃侃學術研究中心

北京師范大學漢字研究與現代應用實驗室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漢語研究所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研究所

文章原創|版權所有|轉發請注出處

公眾號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專欄畫家:黃亭穎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