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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民初:狎玩男旦之風,以革命的名義被遏製

1949年“四大名旦”合影

本文選自《晚清戲曲的變革》,麽書儀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6月第3版。

梅蘭芳等男旦所處的社會環境和戲曲界的狀況,與男旦第一次興盛時的背景有很多不同:民國政府的出現、五四運動的發生是政局大事;政局大事在戲曲文化界引起的細微變動是:可以演夜戲,女客可以進戲園,繼而是北京出現了女旦……社會和文化環境變得開放起來。梅蘭芳等選擇男旦的從藝路線,顯然面臨著比他的先輩更為嚴峻多變的新形勢。

梅蘭芳從光緒三十年(1904)開始登台,時值清末。他曾在清代最後一次花榜上名列第七,被稱為“梅郎”。辛亥革命後的1923年,紫禁城內的“皇廷”還存而未廢。宣統十五年八月二十二、二十三日,在“敬懿皇貴太妃”整壽的時候,升平署按照老例,調集曾經作過“內廷供奉”的民間優秀演員進宮“承應”演戲,那是紫禁城中的最後一次“承應戲”。年屆而立的梅蘭芳與姚玉芙、善妙香搭檔合演了《遊園驚夢》,與楊小樓合演了《霸王別姬》。次日,他得到了賞金300元,成為新傳演員中獨一無二的“狀元”,只有早已成名的升平署“教習”“內廷供奉”楊小樓與他的賞金相同。民間藝人被調選進宮給皇家演戲,在當時仍然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榮譽,那意味著對一個演員素質、技藝的全面肯定。而梅蘭芳成為“狀元”,就更證明了他在藝術挑戰中確已大獲全勝。

生性樸訥的梅蘭芳不是徒然升起的明星。他的“漸變”過程相當緩慢,從十一歲初次登台,直到民國十年(1921)他二十八歲時,才從唱配角、唱主角、唱堂會、灌唱片、會海派的一系列較量中,穩步地在京劇界確立了被公認的權威地位,標誌就是:1921年1月8日,梅蘭芳在名伶合作會演的“義務戲”中,成為了“壓軸”的主角。

楊小樓(飾楚霸王)、梅蘭芳(飾虞姬)合演《霸王別姬》

在此之前,他先是悄悄地追上了在他之前成名(並一度當過花榜狀元)的表兄王蕙芳;民國初,他又戰勝了姐夫的弟弟、在舞台上比他看好(有記錄也說他作過花榜狀元)的朱幼芬。至此,與他同年輩的、可以作為對手的男旦已不易尋覓。

從民國五(1916)、六(1917)年起,梅蘭芳開始接替前輩名旦陳德霖、王瑤卿,取得了與長他兩輩、當時的伶界泰鬥譚鑫培唱“對兒戲”的資格,成為撐持旦行的中堅人物……由此看來,1923年他在皇宮中獲得的“殊榮”,實在也並不是意外的成功。

1924、1925年,他與在清宮一同獲得衣料、文玩特賞的楊小樓、余叔岩,事實上已經成為又一屆雖無其名、但有其實的“新三鼎甲”,不過這新的“三鼎甲”已不是清一色的老生了。男旦梅蘭芳的廁身其間似乎是一個信號,這信號標誌著男旦和老生將要發生又一次的位置對換。

戲曲的每一個黃金時代,都會造就出一批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優秀演員。梅蘭芳在1921年站穩腳跟時,似乎還是鶴立雞群,但到了1923年,曾和他一起被“宣”進宮,與王鳳卿合演《汾河灣》的尚小雲,當時雖只得了第三等的賞金,但很快就以唱念俱佳、武打精當放出異彩;年少梅蘭芳十歲,對梅蘭芳執過弟子之禮的程硯秋,在嗓子“倒倉”、一度出現了“詭音”以後,自創新腔,以擅長悲劇的正宗青衣為號召,自立門戶,時間也在二十年代上半期;1925年,荀慧生以做派風流、表情大膽獲得“表情聖手”的美譽,坐上花旦的第一把交椅。今人的敘述是:1927年,在《順天時報》的選舉中,各具特色、聲譽日隆的梅、尚、程、荀正式被譽為“四大名旦”。“今人的敘述”是否確切我們後面還會討論,但是,應當可以說,至此,男旦和老生的易位已經完成。

尚小雲

“四大名旦”陣容整齊。他們都扮相俊美、唱腔動聽、做工細膩,但又各有千秋,從各個方面都壓倒了當時號召力已經逐漸降低的生行,即使“國劇宗師”楊小樓也沒能例外。

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四大名旦”區別於魏長生的最主要之點,就是他們都摒棄了男旦主要倚恃“色”的優長取媚於觀眾,而更看重戲曲的教育作用。從總的路數上看,“四大名旦”頗具個性的發展,事實上與傳統深厚的“三鼎甲”和“後三鼎甲”走的是同一條在藝術表演上刻意求新、獨出心裁的路,與生行的成功有著“承前”和“啟後”的關聯。“三鼎甲”在京劇界苦心經營起的藝術之路,以及他們所達到的藝術高度,不僅在當時喚起一種具有悲壯意味的崇拜,而且也被後世梨園子弟視為一種超出個人經驗範疇的、被深信不移的經典。“四大名旦”就都是順著這條成功之路走進了二十和三十年代。

程硯秋

從繼承傳統的方面來看,幸運的梅蘭芳趕上了“後三鼎甲”的靈魂——譚鑫培爐火純青的藝術晚年,並有幸與這個在年輩上是他的祖父的老生泰鬥同台演出,這使他受益匪淺。

梅蘭芳從譚鑫培等前輩那兒懂得了,以聲容並茂的神韻刻畫人物是表演的關鍵所在,在他後來對許多的戲曲人物心理、性格的多層次表現之中,都明確地顯示了同樣的思路。

荀慧生

梅蘭芳們的第二個幸運之點,是他們趕上了新舊交替的時代變遷。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和以後的社會動蕩,使社會和觀念都出現了近乎解體、但又醞釀著重建的狀態,也許正是這樣的失了章法、然而又顯得特別寬容的時代,充滿了各種生機和可能性,從而提供了使人的創造力和創新意識可以得到發揮的土壤,這與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是同樣的道理。

1926年前後,梅蘭芳在北京寓所接待英國公使,陪同者有馮耿光(上排左一)等人

新意識在戲曲界其實很敏感。名伶田際雲曾於民國元年(1912)四月十五日,遞呈子給北京外城總廳,要求“查禁韓家潭像姑(即相公)堂,以重人道”。這種對於恢復伶人人格的呼籲,正是出於對“三民主義”中的“民權”內涵的領會。如果沒有國民革命的空氣,這樣的主張自然也不會應運而生。當月二十日,外城巡警總廳刊出告示,批準了田際雲的申請,告示原文如下:

外城巡警總廳為出示嚴禁事:照得韓家潭、外廊營等處諸堂寓,往往有以戲為名,引誘良家幼子,飾其色相,授以聲歌,其初由墨客騷人偶作文會宴遊之地,沿流既久,遂為納汙藏垢之場。積習相仍,釀成一京師特別之風俗,玷汙全國,貽笑外邦。名曰“像姑”,實乖人道。須知改良社會,戲曲之鼓吹有功;操業優伶,於國民之資格無損。若必以媚人為生活,效私倡之行為,則人格之卑,乃達極點。現當共和民國初立之際,舊染汙俗,允宜鹹與維新。本廳有整齊風俗、保障人權之責,斷不容此種頹風尚現於首善國都之地。為此出示嚴禁,仰即痛改前非,各謀正業,尊重完全之人格,因為高尚之國民。自示之後,如再有陽奉陰違,典買幼齡子弟、私開堂寓者,國律俱在,本廳不能為爾等寬也。切切特示,右諭通知。

至此,沿襲已久的狎玩男旦之風以革命的名義被否定,“梅郎”遭逢的時代,畢竟是大不同於前輩男旦“蓮郎”(朱蓮芬)、“雲郎”(余紫雲)了。

新思想在戲曲界也很敏感。崇尚個性的“五四運動”和與之俱來的新潮思想,很快與作為俗文學的戲曲界求新求異的特徵結為表裡,一時,順應潮流的大幅度的劇目刷新和表演上的改革,使這一時期的戲曲舞台上,出現了令人目瞠舌結的偉觀。

“四大名旦”為首的名優們競相出新,推出了大批的古裝新戲和時裝戲。梅蘭芳的《宦海潮》《一縷麻》《鄧霞姑》,尚小雲的《林四娘》《摩登伽女》《十三妹》,程硯秋的《女兒心》《費宮人》《青霜劍》,荀慧生的《大英傑烈》《楊乃武》《丹青引》都令人耳目一新。這些嚴肅的、更多地訴諸理性的、具有可以調動人的正義感、引起英雄崇拜熱情的諸多的“旦本戲”,與“前、後三鼎甲”訴諸忠義節烈的代表劇目仍屬一脈相承。

戲曲演員、尤其是男旦與周圍的追隨者的關係,其時也逐漸在發生著新的改變。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社會上對於與男旦仍然不清不楚的行為已經有了帶有“批判”意味的輿論,一般愛惜自己名聲的演員和觀眾,也都顧忌這種瓜前李下的嫌疑。後來成為梅蘭芳的黃金搭檔的齊如山,在看了梅蘭芳的《汾河灣》以後,把修改意見寫信布達,卻沒有登門造訪的原因是,“一因自己本就有舊的觀念,不大願意與旦角來往。二則也怕物議……被朋友不齒”。與此同時,伶人和戲曲作家、戲曲理論家之間的新型合作關係,也正在小心翼翼地形成。

“四大名旦”周圍,存在著一個實際上可以算是“追隨者”的外圍實體,名聲卓著的齊如山、羅癭公、陳墨香等人,都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老鬥”(男旦的相好)和普通的戲迷看客,他們都是頗有文化根基、於戲曲極有見地的作家、於表演也很內行的藝術評論家。齊如山精通德、法、英文,了解歐、美戲劇狀況,具有改良意識。他參與為梅蘭芳編寫了40多種劇本,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為與梅蘭芳切磋技藝的高參。羅癭公出身書香門第,中過副貢,辛亥革命以後,任過總統府秘書、國務院秘書等職,袁世凱稱帝後,他才流連戲園,結識了王瑤卿、梅蘭芳、程硯秋等。他為程硯秋編寫劇本多種,在幫助程硯秋塑造獨特風格上貢獻頗多。陳墨香也是書香世家子弟,本人就是京劇票友,他與荀慧生長期合作,為他編劇50多種……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屬於文學因緣和藝術因緣的範疇。

從根本上看,男旦的第二次走紅更應該屬於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的派生物。戲曲舞台雖然在社會中是屬於距離社會政治運動漩渦遙遠的角落,但作為社會文化的一部分,面對政治變革和新思想也必然地受到裹脅。“四大名旦”在這個時候對京劇藝術的繼承和改革,也都必然地與新時代的文化重建聯繫到了一起。

或許他們對當時已在流行的口號和說法,比如“個性解放”“理想主義”之類詞匯的含義並不了然,但他們在對藝術追求時所表現出來的自覺和主動精神、他們推出的古裝新戲和時裝戲裡,卻確確實實地灌注了“理想主義”和“個性解放”的思想。從這個意義上說,男旦的第二次走紅既是“繼承”上的成功,也是“鼎革”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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