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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往事日本佔領下的北平中秋

  月亮東/圓似燈/一層一層往上升

  多燒香/多供酒/一家大小慶一宵

  月亮斜/中秋節/又吃月餅又供兔兒爺

  穿新襪/換新鞋/也跟奶也跟姐/上趟前門逛趟街

  我第一次讀到這首北平中秋的民謠,是在日本人佔領北平時創辦的《北支》雜誌上。日本人一來,就把“北平”改成了“北京”,然而老百姓依然心心念念著北平,所以我在這裡也就跟著說“北平”了。燒香、供酒、月餅、兔兒爺、新衣裳、逛前門大街,喜迎中秋,延續了幾百年的北平日常,在日本佔領下並沒有崩潰。毋寧說,老百姓在以頑強的日常來抵抗異族的統治。最簡單的道理:日子總是要繼續下去的。在中國人的視線被遮蓋的年月裡,日本人用他們的照相機記錄了北平歲時記,其中中秋的描述異常生動。

  

  中秋時節,府第朱門往往以月餅果品相饋贈。點心店的生意紅火了起來,大街上到處是五顏六色的兔兒爺在出售。兔兒爺是泥做的,手持金杵,騎著麒麟、馬、虎等,是武神,威風凜凜,頗得孩子的喜愛。孩子們買回家,到了舊歷8月13日的晚上就開始作為供物擺在堂屋。學校放三天假,從舊歷13日到中秋,學生不上課。大人則開始擺設祭壇、於所出方向設月光位,供桌上要放月光馬兒、線香、蠟燭、月餅、水果、酒、毛豆、雞冠花和紙錢。到了8月15日,午時糊窗戶,據說是能把“老爺兒”(太陽光)糊在屋子裡,以求接下來的日子不冷;到了晚間,皓月當空,彩雲初散,家中女性開始一一向月而拜,之後,大人傳杯洗盞,小孩喧嘩嬉鬧,真可謂良宵佳節。飯畢,經濟收入尚好的人家就到北海、陶然亭等地賞月。家境一般者就在院內擺一口缸,觀賞水中月的倒影。

  什麽叫“月光馬兒”?現代的中秋早已看不到了。它是紙做的神像,上面繪有太陰星君、菩薩像等,下繪月宮及搗藥的玉兔,人執杵站立。藻彩生動精致,色澤鮮豔,金碧輝煌,大者七八尺,小者二三尺,頂部有兩個小旗,一般是紅綠色,或黃色,向月而供。焚香祭月行禮之後,與元寶等一並焚掉。

  在祭月時,有所謂“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諺語。不知它從何時流傳開來,也不知為什麽。有的人對此非常抗拒,為何男女同時領受月亮的清輝,卻不允許男兒拜月呢?總之,日本人攝影師鏡頭裡的拜月者都是女性。

  兔兒爺,如今還有賣的,國子監街西側有一家,十裡河的民俗市場上也有。不過一般對老北京民俗沒有興趣的,未必注意得到。《帝京景物略》說:“每屆中秋,市人之巧者用黃土摶成蟾兔之像以出售,謂之兔兒爺。有衣冠而張蓋者,有甲胄而帶蠹旗者,有騎虎者,有默坐者。大者三尺,小者尺余。其余匠藝工人無美不備,蓋亦謔而虐矣。”兔兒爺是北京本土的神仙,也是唯一一個能拿在手裡玩的神仙。清人魏之秀曾作《兔兒爺詩》:“卯君家世本蟾宮,幻列衣冠天氣雄。卻笑團圓好時節,素娥翻自怨秋風。”還有以兔兒爺為詞謎(當時有討厭者譏之)的《西江月》:“本是土包模樣,忽然揖畫張狂。見人不動把臉揚,雜碎未嘗裝上。竟等從旁拉纖,結巴滿口荒唐。兒童戲弄他假忙,梆子腔兒常唱。”詩和詞都為節日平添了生趣。

  這種清代的景象到了淪陷北平依然可以看得到,日常生活蘊藏的力量往往超乎人的想象。跑到大後方的人就隻把兔兒爺當成是淪陷區粉飾太平的象徵。七七事變的翌年,大後方的老舍快到中秋時作了《兔兒爺》一文。他說:“我可以想象到:那些粉臉彩衣,插旗打傘的泥人們一定還是一行行地擺在街頭,為暴敵粉飾升平啊!聽說敵人這些日子,正在北平大量地焚書,幾乎凡不是木板的圖書都可以遭到被投入火裡的厄運。學校裡,人家裡,都沒有了書,而街頭上到處擺出兔兒爺,多麽好的一種布置呢!暴敵要的是傀儡呀!”老舍還說,友人告訴他,其時因平津大雨,連韭菜都賣到三吊錢(與重慶的“吊”同值)一束,粗糧也賣到一毛多一斤。誰還買得起兔兒爺呢?大概也就是在市上擺幾天,給大家熱鬧熱鬧眼睛吧?

  如果連飯都吃不飽,人們肯定就不會去買兔兒爺了。老捨的文章寫在1938年,而《北支》的攝影是在1939年以後——兵燹之後,異族統治者同樣要重振日常生活,無論是為了裝飾太平,還是想要長久的統治。

  日趨安定的北平,中秋供桌上的供物也逐漸講究起來。雖然供月的月餅到處都是,一定是要前門致美齋的,致美齋者屬第一,他處不足食。供月的月餅上面繪有月宮蟾兔之形,祭畢即可食。也有留到除夕而食者,人稱“團圓餅”。內庭還要擺設九節藕。藕有多種,九節藕專指西苑三海(中海、南海、北海)蓮花池內九節生在一根上的果藕,取“九九”至尊意。

  說到祭月的水果,最常用者是蓮瓣西瓜。也就是說,西瓜必須參差著切,雕成數瓣,瓣瓣綻開,瓣底與瓜蒂相連不斷,形似一朵大蓮花狀。此外,蘋果、沙果、檳子、秋果海棠、歐李、青柿、鮮棗葡萄、晚桃、桃奴等,同樣上得了供桌。淪陷北平的葡萄,除了當地的品種,還引入了歐洲諸多品種,日本人當然願意一一展示出來。秋日北京梨的品種也很多,雅爾梨、沙果梨、白梨、水梨等,不過梨不能上供桌,因為“梨”諧音同“離”,有悖“團圓節”的美好祈願,不吉利。

  北京人愛玩蟈蟈,小兒提著蟈蟈籠到處溜達玩耍,大人買下放在瓜棚豆架之下,聽蟈蟈叫,以增加小院的生趣,因此從夏天到秋季大街上賣蟈蟈籠也是一景。蟈蟈籠用秫秸編成,為了增加中秋的節日氣氛,蟈蟈籠也來湊熱鬧。

  禮拜到了,到觀月樓上敲鍾的回教徒充滿了悲壯感。

  再來看北平淪陷區知識人的中秋。

  1937年9月19日是舊歷中秋。錢玄同這一日的日記記載:特令全市商店掛燈結彩以志慶祝。藉紀念東方文化之佳節也。中山公園改為‘北平公園’,東廠胡同改為‘東昌胡同。除了要指出“中山公園”應是被改為“中央公園”這一點外,錢玄同以來指代日本,可以看出來錢玄同對日本暴政的憤然抗議。不久請木刻家王青芳為自己摹刻漢畫一塊,中刻“自強不息”,後又特意叮囑弟子魏建功為自己刻章“錢夏玄同”,以志民族氣節。

  周作人向來對時令感興趣,他認為這是因為自己是舊式的人。但是他對中秋月亮的識見又不同於一般人。1940年中秋之際,他曾作《中秋的月亮》一文。面對中秋的月亮,他陡然回到了“鄉人”身份,談起民俗中變化多異的月亮與精神疾病的微妙聯繫,指出月亮的可怖之處。他還描述:“好多年前夜問從東城回家來,路上望見在昏黑的天上掛著一鉤深黃的殘月,看去很是淒慘,我想我們現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覺,古時原始生活的人當更如何?”頗煞風景。還不止於此,常人的喜樂之宵,在“鄉人”周作人眼裡是並無多少樂趣,只是想到“算账要緊,月餅尚在其次”,“總之我於賞月無甚趣味,賞雪賞雨也是一樣,因為對於自然還是畏過於愛,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樂是與我缺少緣分的。”他在《談歲時風俗的記載》一文中又重複道:“城裡人鬧什麽中秋端午,插菖蒲,看月亮,鄉下人只是一樣的要還账。實在沒有多大味道。”周作人較少流連光景,更為關注光景背後的情感和文化。

  同樣是在1940年的中秋時節,日本女作家佐藤俊子帶著慶應大學的兩名學生去拜訪周作人,周作人在頗為講究的紙上為佐藤題寫了李白的《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闌乾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惹得佐藤好一陣傷感,她深情地寫下《北京秋天的感覺》,想念太廟、紫禁城、金黃的樹葉和周作人的秋殤。淪陷八年的周作人,每逢中秋,絕無賞月的文字,然而卻吃人贈送的廣式月餅,吃人贈送的烤鴨、鮑魚海參之類的,很是奢侈。

  北平淪陷區跟周作人交誼深厚的日本人安藤更生編了一本《北京案內記》,其中記載的中秋節除了描述種種活動內容,還說中秋節是中國傳統三大結账日之一,商店疲於應付生意、要账還账,所以在這個時候提醒“邦人(日本人)謹防小偷”。書裡還提到梅蘭芳創演的第一出古裝戲《嫦娥奔月》,大致內容是后羿所獲長生仙丹被他的妻子嫦娥酒醉後吞服,后羿大怒,要懲罰嫦娥,嫦娥逃入月宮,王母娘娘命令她掌管廣寒宮。中秋之夜,嫦娥與眾仙在宮中歡宴。在簡要介紹完這出戲後,作者還加了一句:“這是梅蘭芳一舉成名的作品,可惜現在不演了。”我想那口氣一定是充滿惋惜的。

  還有一個人,他在淪陷北平的生活也值得一提。因為他首先是同時代日本人中的一個例外——他是個脫離(日本)國者,是個從大正自由主義思潮中看到了昭和超國家主義根源的思想先驅,是個在中國各個層面都走向衰落卻被這個國家吸引,來到北平選擇做隱者,在這裡生活近三十年,直到死亡。他對世界形勢保持清醒的認知,對日本侵華持有批判。這個人就是生活在北平的市井學者日本人中江醜吉(1889-1942)。美國學者傅佛果的《中江醜吉在中國》一書的附錄是中江醜吉的戰時日記(1939-1942)。

  1939年的9月14日是他五十歲的生日,他說:“因為沒錢,沒叫任何人。”中秋節也沒過。倒是中秋後兩天,他描述:“槐樹之葉,透過窗欞,在斜陽下呈金黃色搖曳。”“金黃”似乎成了最讓人緬懷的北京秋天的底色,它絢爛,與帝京的氣勢很是匹配,特別讓人著迷,佐藤俊子也留戀。不過中江馬上轉入對世界形勢的關注:“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四點。德國尚未侵犯巴爾乾,Ribbentrop(德國外交部長裡賓特洛甫)與土耳其外交部長同在赤都。”

  1940年的中秋是9月16日,他同樣沒有過,卻在日記裡詳細記載了中秋節前幾天的事情和感受。“七日夜開始的納粹對倫敦的供給,日漸猛烈。十二日以來極盡空前之淒慘。如果英國國民能夠經受住此考驗,則如所謂登陸作戰一樣,像一百三十餘年前拿破侖的野心一樣自動會以雲消霧散告終。據說這場前所未有的空襲指揮官是希特勒的得力助手,惡棍戈林。……在此月光普照之下,丘吉爾也好,希特勒也好,處於完全混亂中的世界最大都市的地獄景象也好,這不過是即將到來的歷史的一個序曲。”

  到了1941年的中秋時節,中江醜吉仍然不過節,他關注的仍是世界戰勢。“儘管德軍方面的報導誇口說,蘇軍的主力已被圍,其頑強的抵抗不過是困獸之鬥,但真相完全不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希特勒對此次攻擊已賭其全力。外間依然無法得知日美交涉的真相。但日美間風雲日益險惡,也是無疑的事實。”

  日本人鏡頭下的北京中秋滿是歡樂祥和,鏡頭不會撒謊,但鏡頭同樣是美麗而危險的修辭,它背後的人會撒謊,隱藏在歷史表象背後或者歷史錯覺當中的淪陷北京,注定要上演諸多的悲劇,不過也說明北京古老的生活方式並沒有因為戰爭而迅速崩潰。

  在日本人的鏡頭背後,知識人對中秋有著不同的感受:有的人感受到異族統治的肅殺之氣,有的人在品味著美味的同時,筆下同樣在傷秋。有的人跳脫國界,放眼世界,在對人類命運的觀察中堅守住了抵抗者的姿態。

  又到中秋,如今節景雖張如舊,然而似乎除了吃月餅,有閑情去看一眼月亮,大抵沒有了其他內容,節味兒淡到只剩下月餅味兒,不免令人無限傷懷。去故紙堆挖一挖,不求花枝月滿、天心月圓,但求無論是戰爭還是和平人生體驗之豐富與飽滿。

  (陳言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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