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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裡的“白帥富”與白玉娘

金庸小說《神雕俠侶》第三十三回“風陵夜話”,說到神雕大俠楊過做了件奇事:殺人父救人母。矛盾與糾結的恩仇故事讓少女郭襄百思難解。

被殺者是風陵渡講故事人的姑丈,“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韃子把我姑丈擄去當了奴隸。我姑母帶了我表妹,沿路討飯尋訪我姑丈的下落。終於在淮北尋到了姑丈,原來在一個蒙古千戶手下為奴。千戶要五百兩銀子來贖。姑母左思右想,只得將自己和女兒都賣入了勾欄。挨盡辛苦屈辱,這年大年晚,終於湊足了五百兩銀子。”怎知千戶見了表妹,忽起歹心,不認收過銀子,把姑丈姑母趕出府去。那姑丈反而說:“千戶老爺看上了咱們閨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哭甚麽?”原來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染上了一身奴才氣。他接著問那五百兩銀子從何而來,知道後大怒,說妻子敗壞名節,不守婦道,一紙休書,把她休了。那姑母去只能去尋死,而姑丈卻返身到千戶府上勸女兒依從。

故事收尾,自是有通天徹地之能的神雕大俠救下姑母,“一拳打死了姑丈,抓起那千戶投入淮河之中,把表妹救了出來。”恩仇固然糾結,卻不失為團圓結局。

這回書裡,還有這麽一句:“小王將軍歎道:主上若不昏庸無道,奸臣便不能作惡。去了個秦檜,來個韓侂胄;去了韓侂胄,來個史彌遠;去了史彌遠,又來丁大全。眼見賈似道日漸得勢,這又是個禍國殃民之徒。”本文所說故事,正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展開,情節上與那“姑丈與姑母”的故事不無相似,甚至和賈似道也有些關係。隻不過,在這個故事裡,沒有俠客主持正義,只能靠一己之力周旋,兼且自求多福了。

故事主人公名叫白玉娘。嚴格地說,白玉娘的故事算不上信史,主要出自馮夢龍的《醒世恆言》第十九卷:“白玉娘忍苦成夫”。梗概的故事,則分別見自明陸釆的劇作《分鞋記》及清代成文的《宋稗類抄》。也許白玉娘不一定算得上實在的歷史人物,只是這個角色對離亂世間的女子來說,相當有代表性,不妨當做真實人物品讀。

白玉娘的故事發生在“風陵夜話”之後大約十年。當時賈似道大權在握,蒙古軍在戰場上勢如破竹,早已陷了四川。南宋尚書程文業之子程萬裡,十九歲就接班上崗,“以父蔭補國子生員。”因為國事艱難,加上“生得人材魁岸,志略非凡。性好讀書,兼習弓馬”,很精英,就不像一般“高帥富”那麽不務正業,比較關心政治和國家大事,一衝動,給賈似道發了封郵件,就當前的局勢,提出了一些與中央思想不統一的建議。

賈似道是一個連小妾多看了幾眼帥哥都會把小妾頭割下來送給帥哥做聘禮的大官。後果可想而知。程萬裡不可能再上訪,只有潛逃。本意是投奔外地的父親老友,結果卻撞到敵對陣營的隊伍裡——當時宋蒙處於交戰狀態,使領館大概是不會互設的,亂戰中遇到蒙軍小分隊的幾率卻不小。

他落到張萬戶手中。張萬戶本是漢人,因殺長官獻城而得蒙軍官祿。萬戶在蒙古軍中職位已屬於高級幹部。張萬戶一路擄流民,將看起來順眼能乾的帶回府去做家丁。程萬裡就在其中。為了使這些人能安心家丁工作,做得長遠,他讓家丁與擄來的婦女互相婚配。自然,無論其用心如何,亂世中人不如狗,也算一種福利了。

程萬裡“分配”到的對象便是白玉娘。互相婚配的方式,在不同的作品中介紹差異頗大,大概是以“官方分配”為主,“自主選擇”為輔。可能程萬裡比較優秀,抑或如某些作品中所言,張萬戶其實有利用程萬裡宦家子弟身份的意圖,總之,他分到的白玉娘應該是被擄婦女中相貌好、素質高的一個。

洞房中知道,“奴家本是重慶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親白忠,官為統製。四川製置使余玠,調遣鎮守嘉定府……破城之日,父親被擒,不屈而死。兀良元帥怒我父守城抗拒,將妾一門抄戮。張萬戶憐妾幼小,幸得免誅。帶歸家中為婢,伏侍夫人。”原來也是官宦出身,若不是兵荒馬亂,該是“白富美”,與程萬裡倒是般配得緊。“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滿。明早起身,梳洗過了,雙雙叩謝張萬戶已畢,玉娘原到裡邊去了。程萬裡感張萬戶之德,一切乾辦公事,加倍用心,甚得其歡。”

要是就維持現狀,似乎日子也就能平淡而充實地過下去了。不料一天程萬裡思鄉惆悵,白玉娘過問後勸他伺機逃離。“萬裡是個把細的人,自古道: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便道:‘豈有此理!我為亂兵所執,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釋放,留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報得,豈可為此背恩忘義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見說,嘿然無語。程萬裡愈疑是張萬戶試他。”

第二天,程萬裡“逆向思維”,向張萬戶“說破”——其實便是將白玉娘出賣了。張萬戶大怒,便要責罰白玉娘。按習慣,是將白玉娘剝光了吊打。幸而張萬戶夫人出頭,免了皮肉之苦。白玉娘既未受罰,程萬裡愈加懷疑。

偏生白玉娘在接下來的一周裡,又勸了程萬裡兩次。程萬裡堅定、毫不遲疑地再次把白玉娘出首到張萬戶這裡。張萬戶下了決心,把白玉娘賣掉。程萬裡欲悔已遲。兩人抱頭哭泣,換了一隻鞋留念:“萬一永別,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

白玉娘被賣掉,程萬裡因此深得張萬戶信任,最終尋機成功逃回南方,後來宋亡,降了元,反得重用,升為陝西行省參知政事,當初張萬戶的府上,正在治下。當時張萬戶夫妻已因獲罪被抄家氣死。最終在一個尼姑庵中尋到白玉娘。原來她被賣給一個酒店老闆,本是做妾,尋死覓活不從之下,又賣力做事,最終認酒店老闆做了乾爹。做了幾年,出家。

程白二人成親六日便分別,二十多年後,各自中年,竟能複合。於是大團圓的結局再現:白玉娘最終做到一品國公夫人,“治家有方,上下欽服。因自己年長,料難生育,廣置姬妾。程參政連得二子”。忙中偷閑,白玉娘還不忘“囑托地方官員將張萬戶夫妻以禮改葬,報其養育之義。”又“市中去拜別顧老夫妻”(即酒店老闆夫妻)。

這大團圓的故事卻很難激起共鳴,因為其中有太多難以索解、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比如說,一個衝動到敢給當朝宰相上書直言的小夥子如何精細、審慎到不信枕邊人的地步?一個能兩次出賣妻子、新婚六日就導致妻子被主人賣掉的男人,又如何值得白玉娘忠貞不貳,記掛終身?白玉娘後來固然事事周到,謝天謝地謝人,但張萬戶若將她賣給別人,又或酒店老闆霸王硬上弓(別忘了祥林嫂那句:你不知道,他力氣好大呀),後來與“乾爹”子孫滿堂(在當時的世道下,這種事情實在不算稀奇),她還能這樣淡定麽?而中間最大的命運變量,不正是程萬裡的出賣與背叛?

我們無法揣度白玉娘內心所思所想。白玉娘的形象是矛盾與分裂的。看似圓滿的結局,其實充滿了灰色。這還不如《神雕俠侶》的處理:既然神仙一樣的大俠出手相救原本是不可能的事,大團圓的虛幻中已經能看得出真實世界。但白玉娘的故事,卻讓人不知道究竟哪些會是真實的殘忍,哪些又是可信的溫情與寬容。

不久前在微博上看到有人說,在面臨亂世與壓迫時,很多女人表現得比男人更決絕、更勇敢,當然也更適合當榜樣。對這個說法實在不敢苟同,雖然我絲毫也沒有瞧不起女性的意思。因為針對這條微博所舉的幾個例子,比如林昭、王佩英、王容芬,也很容易可以舉出若乾反例,如遇羅克等。

但我也承認,無論在真實生活中如何,至少在歷史記載與文學故事中,女性形象與男性形象會有一些不同。這種不同的來由,可以想到的是,中國歷史與文學(實際上中國的歷史與文學從來就沒有真正分清過),執筆人通常被稱作文人。而在中國的歷史上,文人的社會與政治地位,通常處於一種很奇怪甚至可以說很變態的地位:他們一方面長期在整個社會中佔據統治地位,同時又好以極女性化的“妾身”自擬。這種身份自覺的錯亂對他們落筆時的心態具有很大影響。比如在記錄女性歷史人物,或者創造女性角色時,不免將這種錯亂帶進去,一方面以傳統男權社會高高在上的視角來要求和評判女性,卻又時不時以“妾身”的視角同病相憐地看待女性。這種錯亂的結果,常常是女性形象的自相矛盾、難於自圓其說。

不妨把白玉娘看做其中一例。士子們既希望讀者能理解自己在亂世中的過分謹慎,以及為保護自己的利益而出賣親人的行為(僅僅因為自己的膽怯),又希望女人們能堅貞如一、逆來順受,乃至為了莫名的貞潔,付出生命的代價(白玉娘能活命,只是一線間的幸運而已)。惟一值得稱許的,大概是他們並不試圖煽動階級仇恨或是民族仇恨,對張萬戶的態度以及在元為官成為大團圓的關鍵因素,都證明他們為了現實利益的因果,已不惜放棄胡虜與華夏之論的“大節”。

為難的只是女人。《醒世恆言》“白玉娘忍苦成夫”篇末語“留與千秋作話說”比較實在,篇首的“只有綱常不朽”卻相當可疑。所謂“留與千秋作話說”,其實也只是強調白玉娘成功的“人生投資經驗”,而非“感動中國的綱常模範”。表面看,白玉娘是一個亂世中分裂的“拚圖”,永遠也拚不攏,但說到底,她只是男人們的一面鏡子而已。在這面鏡子中,“高帥富”程萬裡與“染上了一身奴才氣”的屌絲姑丈,其實相去不過二三裡。“拚爹”的結果,“高帥富”的下場當然更好,但其中自我安慰的成分也甚濃,須知《醒世恆言》固然“高帥富”當道,《水滸傳》才是“屌絲”的大本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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