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比：8號的自己 vs 24號的自己

2017年底，科比的球衣退役儀式。

魔術師說：

“作為8號，你給我們帶來三個戒指；作為24號，你給我們帶來兩個戒指！”

科比露出了2007-08季經常對武賈西奇流露的“哈哈哈哈你說的真好鏡頭對著我呢那麽我就笑笑吧哈哈哈”表情。

妙在，下一個鏡頭立刻切鯊魚——因為提到了“8號”和“三個戒指”嘛。鯊魚笑得賊忒嘻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我於是又想起2009年總決賽第五場末尾，科比在板凳上一邊握著拳一邊等比賽結束的奪冠時刻。

想到2010年奪冠後，科比那句“那，我比鯊魚多一枚了！——你們知道，我從不忘記。”

切鏡頭的那位大概也是故意的吧？

退役兩件球衣，8號與24號。魔術師的標準是，8號三枚戒指，24號兩枚戒指。

但如果讓科比自己選，他更喜歡哪一件？

（類似於問雷霸龍：6號和23號喜歡哪個？或者問KG：21號和5號喜歡哪個？）

8號科比不止是三個戒指。還有：

偏執的天才少年，少年扣籃王，成功的青年才俊，跟鯊魚的爭執，年度防守陣容，三連冠，非議，法庭，與鯊魚分崩，在禪師的《最後一季》裡扮演反派，振作，奮起，得分王，單場81分。

24號科比也不止是兩個戒指。還有：

常規賽MVP，蟬聯總決賽MVP。從最年輕的巨星，變成哈夫利切克式的長青樹，外加拉裡·伯德式的自我技術完美化傾向。韋斯特式的關鍵先生。桀驁不遜的青年。好勝欲狂的領袖。青年的飛翔。中年的老辣。晚年的奮戰。最年輕全明星。最耐久的湖人。

如果選取2003年的科比或2006年的科比（那是8號的最強形態），對陣2008年的科比（那是24號的最強形態），單挑的話，大概……8號版會活掐死24號的。

8號科比，尤其是2006版科比，在運動能力、爆發力、力量、體能、單防壓迫能力、射程上是全面勝出的。

但是：24號的科比，在職業生涯上更為成功，在無球走位上更加聰明，在投籃選擇、持球擋拆和中距離背身小步伐上更為精純，而且，是個更好的隊友和領袖。

這大概就是籃球的微妙之處。最好的單挑手，不一定是最後的贏家。

24號科比8號科比多出來的，也許就是明白這一點。

哦不對，應該這麽說：

2004年，禪師說過，科比其實什麽道理都明白。他完全知道如何打合理的籃球，只是許多時候，他不肯這麽打而已。24號的科比更為成功，也多少是因為，他打得更精確狠辣合理了一點——但反過來說，沒有8號科比的那些倔強執拗的高潮與低谷，他也變不成24號科比。

妙在科比認為，2012-13季是他的最巔峰歲月。那，大概可以說：8號的科比有三個戒指和得分王，有傳奇的單場81分和三節62分。但大概，他更喜歡24號的自己。

甚至，不一定是奪冠的自己吧。

2012-13季，科比場均39分鐘內27+6+6，很好，但在他生涯裡，並不算多突出的戰績。

所突出者，大概是：

——那一季他以34歲高齡打了3013分鐘，得了2133分，都是他2008年以來的最高。

——那一季湖人整個亂七八糟。輪換支離破碎。科比完全得自己乾：他的二分球受助攻率只有27%，生涯第二低。很微妙的是，那年他三分線內命中率51%，生涯最高。

看過那年比賽的，都會注意到，那年的科比加了杜蘭特式的跳步，持球突破時會更多用跨步擺脫，襲籃和中距離投籃增加了，招牌的長距離擺脫中投反而少了。

在賽季後半段，他簡直予取予求。

2016年4月14日，科比·布萊恩特打了他最後一場NBA比賽。那天他對爵士得了60分，然後，“Mamba Out”。黑曼巴離開了。

距離這一天整整三年前零一天，即2013年4月13日，他跟腱斷裂，倒下。那天賽後接受採訪，被問到腳的狀況時，他擺了個很常見的姿勢——舌頭在嘴角左右劃拉——然後說他當時在場上“能走，能走”，“只要不對腳跟發力”。

那時他快35歲了，NBA職業生涯第十七個賽季尾聲時遭遇毀滅性傷病。

但他如是說：

“有一天，一段新職業生涯的開端會呈現，但那不是今天。”

如果他那時就退役，那麽，也許2014年，他的球衣就會退役。但他延了三年。

如果不是他這樣的執拗性格，也許早就在巔峰期退役了，但也許同樣，如果不是他這個執拗性格，他根本無法在NBA鏖戰這麽久，將自己的技藝超拔到如此精純。

就在2013年4月他跟腱斷裂之前，五節比賽，他拿了70分。

然後，拚到倒下。

他說這才是他的巔峰賽季。

顯然他的角度，不是冠軍，不是榮耀，不是輝煌時刻，而是他自己對於純籃球技巧的考量。

2012-13季的他如果有比2001、2003、2006、2008和2009更傑出的話，那大概就是這一點了。

而這種考量角度，大概就是對籃球純粹的熱愛了。

1995年夏天，科比跟比他大半歲的紐約街球能手高德-山姆高德一起打球，學了一招：妖異華麗的大幅度體前運球變向，如今這個動作——單手單側運球，非持球手忽然伸出外撥交叉變向——就叫做“山姆高德運球”。

多年後，山姆高德將到中國浙江打職業籃球，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1998年2月，科比說：

“我從大夢奧拉朱旺的錄影帶裡學會了後撤步跳投；底線投籃，則是從奧斯卡-羅伯遜（一般公認為NBA史上第二偉大的組織後衛）那裡學來；從珍珠門羅（NBA50大的得分後衛）那裡我學會了假動作晃動。”以及，從魔術師約翰遜身上呢？“我學到了真誠熱情地打比賽。”

2002年夏天，科比給自己加了7公斤體重，苦練了背身單打和遠射。他整個身體都變寬了。曾經輕靈秀逸的他，成了一個肌肉怪，他練成了高起跳、高出手點、略帶後仰的滯空中投，專門用來應付對方的高強度防守。他的右手突破急停跳投和左手突破急停跳投，投籃動作甚至可以全然不同——左手突破急停跳投就是順勢急停投籃；右手突破急停跳投時，他通常會從雙腳平行起跳，空中扭轉到右肩靠前（還經常要踢右腿保持平衡）。

2005年之後，在進攻端，你已甚少看到他早年的大幅度側拉運球。低位技術的增長，力量的加強，他更懂得用肩膀做一些細微的動作。他的左右手難分仲伯，甚至可以用左手投三分。於是在運球時，他的肩膀晃動輕緩卻合理，可以在極小空間內把對手讓在身後。

配以他夏季每天2000次的投籃練習，以及他經年累月的一對一自我雕琢。在進攻端，幾乎沒有他做不出來的動作。到最後，遇到不同防守，他的身體便像條件反射般轉換到進攻態度，其快甚至不需要調整。無論是背身單打、面筐切入、無球跑動後接球繞掩護尋求攻擊，他都有無數花招可以展示。

2008年，布萊恩-肖說，如果訓練時你使出一個新招，他會要求再來一次。“那，你剛才那個招式，再來一次！”德文-喬治說，科比能隨時給自己添加招式。大多數球員都是在訓練裡自己練熟了才使用，而科比會在一天訓練裡用一個招式，第二天比賽裡就使出來。

以及2009年夏天，剛拿了冠軍，就跑去跟大夢學步伐的著名故事。

以及巴恩斯講過的那個故事：2010年季前賽，科比在飛機上自己拿張紙，畫了三十幾張圖。巴恩斯問他幹嘛，科比：“我在研究三角進攻裡我可能被夾擊的情況，以及給你們傳球的角度。”

他是個將籃球技藝當做學術研究來進行的怪物。

所以，很容易理解了：他會將2012-13季當做自己的巔峰；他應該也，更喜歡24號的自己。

科比生涯晚年，給自己起過個綽號，vino，意大利語葡萄酒之意，越醇越香嘛。

但骨子裡，他還是喜歡黑曼巴這個稱呼。

科比自己說過，他自稱黑曼巴蛇的意思是，黑曼巴蛇能在高速中保持精確。這就是他的獨特之處。他是個需要看錄像，看慢動作才能明白妙處的球員。只是，許多人來不及看到這一切。作為他的對手存在時，你只會覺得他可怕。

他熱愛的，就是這種對抗一切的姿態。某些時候，他獨力壓倒了現實，某些時候，他被時間沉埋。這就是執拗，是青春。他其實懂得一切。但是：

他不相信憑自己的努力，對付不了時間和現實；他明白有些事情無可改變，但他總試圖去挑戰這一切。或者說，他在挑戰自己，看自己能夠在不可逆轉的一切之前，堅持到什麽地步。比如2012-13季，他拚到跟腱斷裂，反而說那是他的巔峰歲月。

2013年12月9日，他重傷八個月後再次出場。賽後他自己挑剔：

“我打得很悲慘……要打分嗎？我給自己這場的表現打F。”

“我上一次八個月不打球？那時我還在子宮裡呢。”所以，賽後，他迫不及待地宣布，“我要去重看錄像，我要開始挑剔每個細節了。”

2003年一次採訪時，他跟記者大談自己發明的一個新招，“接球，試探步讓對方松懈，不收球，直接順步突破”，說著，他就跟記者比劃起來……他近乎狂野地雕琢一切招式。名訓練師艾丹-拉文認為，所謂殺手本色，是這樣的：

熱愛籃球；野心；強迫症、高傲自信、自私和自我問責——這些資質，科比一應俱全。

“他有時會選擇不給別人傳球，是因為他覺得，為什麽要傳給一個不如你努力、不如你厲害的家夥呢？”

所以，一生以黑曼巴自居，就是選擇了這麽一種姿態：挑剔的、精益求精的熱愛。提煉到純粹的熱愛。對抗一切非頂尖存在的熱愛。

1994年，洛馬裡昂高中教練格雷格·道納與高二的科比玩了一次一對一，輸掉了。那天道納教練如是說：“他求勝的決心和訓練的刻苦，超出我的想象。他的生活只有籃球。”

這句話如今看來，像是一句，漫長的預言。

穿插其中的，是熱愛。

是那種時間越久，越明顯的，持續的熱愛。

所以對許多人來說，就是如此。只要科比不退役，那麽，好像青春，可以偏執熱愛的青春，就還沒有結束。

魔術師的角度是結果，是8號三個冠軍、24號兩個冠軍。

而科比說2012-13季那壯絕倒下的賽季是自己的巔峰，是出於自己對籃球的，偏執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