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在趙忠祥面前,我們一開始是觀眾,後來又變成了聽眾

撰文/賽人

在棋牌尚不能充當全面的娛樂,私人開辦舞會極有可能遭至牢獄之災,而國人最大的娛樂即飯局上的狂歡,因物質的匱乏而只能將就的年代。假如說一部電影的到來,是在宣告一個節日的開始,那麽廣播則是最廣泛的人群最日常的休閑方式。北方人還將那個能揚聲的器物,尊稱為話匣子。

即使在電視普及的頭幾年,收音機因它能做更袖珍的處理,利於便攜,仍是人們精神生活的首選。晨起的公園、晚歸的車站,你都能看見有人把耳朵貼在一個小小的喇叭上,站在馬路牙上凝神。或戴著耳機信步於大街小巷,惹得身後的騎車人徒勞又無奈地按著鈴鐺。

從建國初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中國人最普遍的文化心理,基本是由聽覺來構建的。那個年代的明星,長期是相聲、評書、評彈等曲藝演員。依借他們的抑揚頓挫,政策得以傳播,傳統得以維護,國情與民情也獲得前所未有的,最大面積的統一。也可以說,那個時候最大的明星,除了電影演員之外,更多的人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

一個更有趣的現象,是在電視出現之後,人們對那些在熒屏之上頻頻亮相的面孔,仍依循著聲音審美的趨向來決定各自的喜好。這也造成了北京廣播學院(後更名為中國傳媒大學)在招生時,既考慮形貌上的端莊,更注重音色上的圓潤。這讓我們國家的大部分電視主持人,更多時候是播音員或司儀,是文件稿件有效而準確的發聲器,而非能控場的語言指揮家。

應該說,趙忠祥也屬於前者,無論他年輕時有多清朗,中年時有多發福。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還是通過他精美的聲線和卓越的演播技巧,讓他的聲音無數次略過他的形象,讓他的聲音本身就成為形象。他用他的字正腔圓,一次次在人們的聽覺系統裡通行無阻,而讓他自己成為那個年代最耀眼的語言上的巨星。

同時,他是那個聲音和形象第一次結合時的引路人,也是此類中國式播音系統的終結者。此前的夏青、齊越等老一代播音藝術家,隻停留在聲音的穿透之上。與趙忠祥同代的李娟、邢質斌。其後的張宏民、李瑞英等,在民間的聲望上都遠不及趙忠祥。

說他是具中國特色的播音主持界的標杆、旗幟,哪怕再多的吝美之詞也不為過。他讓我們看到中國式的視聽構成,落實到具體的人之後,所特有的審美遞進過程,是怎樣跟隨時代的步伐而漸行漸遠。

有一點值得說明的是,在趙忠祥之後,沒有一位優秀的聲音藝術家會成為名望極盛的主持人。同樣,也沒有一位知名度極高的主持人會成為出色的解說員。而趙忠祥二者皆備。這多多少少都在暗示我們,屬於聽覺的時代已經離我們遠去了。

1959年,趙忠祥進入中國中央電視台的前身北京電視台,擔任播音員,是中國第二位電視播音員、第一位男播音員。從那一刻起,他從事的這一在當時幾乎絕不僅有的職業,為他奠定了後來家喻戶曉的全部可能性。

他在相當長的時期內,留著油光可鑒的二八式分頭,面無表情,目視前方,著標準而筆挺的中山裝。而當他著上洋裝,則在宣告一個改革開放的時代已經來臨,並已受到主流意識形態的全面認可。趙忠祥在央視的40余年,基本上等於這個國家電視台的臉面,幾乎所有重大的主持,都無法遺漏他的聲和影。他的言行,他的形象,代表央視,也代表國家。

1983年,趙忠祥在中央台主持五四蒲公英青年智力競賽,也是在這個節目中,中國大陸首次使用了“節目主持人”這個稱謂。去歷數趙忠祥的主持經歷,意義是有的,起碼在開拓中國早期電視形態的多樣化和豐富性上,有他不可或缺的站位。但大多時候,只剩下意義。

不客氣的說法,他只是站著或坐著,他很少走動。也就是他本人的形象是凝固的,連帶他的表情,上一秒與下一秒之間都沒什麽太明顯的區隔。他要通過極少的面部肌肉運動,去傳達極為穩固和豐富的國家信息。不能說他完全沒有臨場應變的機動,這個閱讀量極大的人,也能隨機組織語言,他也有他的幽默。

總體而言,那仍是鐵板釘釘的國家化娛樂,言之鑿鑿的大一統消閑。他的出現,仿佛在提醒人們,只有在同歡的氣場裡,你才能去展露歡容,而不必匆匆忙忙地去展露心扉。

趙忠祥是多才多藝的,他的書法與國畫都尚可一觀。他的英語也極好,要不然,也不會成為在白宮採訪美國總統(卡特)的中國第一位記者。他還出過幾本書,從他的文字裡,我們知道他的愛好比我們想像中要廣泛。

而他最賴以自豪的,還是他的聲音。清亮而不高亢,他最迷人的時候,總是在他最舒適的低音區裡逡行、遊弋。他的聲音魅力之所在,是用極少的感情色彩,把我們帶領到一個非感性,但又不全然理性的領地。他擅開氣聲,但又不刻意拖長聲調。

他不是方明那般如洪鍾大呂,要照亮些什麽,也不像張家聲如飛瀑流丹,要一瀉汪洋,去吞吐天地之志。他不會激情四射,也不會柔情款款。他讓聲音僅僅成為聲音,再華麗再優美的文字,一遇到他那種超然而冷靜的腔調,而不再像其它朗誦者一樣,靠主觀意志去左右本應千人千面的起伏跌宕。他的分齒啟唇,不是豐富你的情感經驗,而是讓你試著去找尋自己內心的聲音。

趙忠祥最年富力強的年代,中國的聲音正由高度統一的鏗鏘向著多聲部的淙淙作響過渡。趙忠祥在這其間,他聲帶的每一次發作都像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等待,一種望穿秋水,但秋水早就共長天一色後的遠眺。

假如你聽過他吟詠的,剛過世不久的流沙河的名詩《就是那一隻蟋蟀》。你就感受到四川小巷的畫面,就應該有這樣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在那樣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走來蕩去。他就是用最為標準最為規範的中國聲音為我們描摹著極富地方色彩的生生不息。

趙忠祥朗誦《就是那一隻蟋蟀》

流沙河的詩,是那樣的充滿深情,趙忠祥念來,卻總怕破壞掉那一份濃得化不開的鄉愁,但還是給我們帶來了南方所特有的一圈圈濕氣,一片片霧靄。他在念“母親”二字時,你不會想到母親的形象,是胖是瘦,是黑是白,但那就是母親,她就站在路口,等著你回來。

“春暖花開,萬物復甦,又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這是趙忠祥最為人們所熟悉的一段聲音,也是被無數人模仿,並引發笑場的片段。《動物世界》以及其後的《人與自然》。讓趙忠祥無論在同行還是在觀眾那兒,確立了趙忠祥式的腔調。不摻雜質地娓娓道來,任你擬人化的描述如何生動可人,一到了趙忠祥的嘴裡,卻是一大片一大片不動聲色的天空,天空下的每一個活躍的生靈,則盡量不被人為的情感所包圍。這是一種極為難得又極為準確的尊重,什麽是尊重,就是任其花開花敗,任其自生自滅。不以人類僵硬的道德,自以為是地去綁架另一端生命的起起落落。

趙忠祥用他的聲音構建了一種人與自然,最應具備的和諧。以一種浸泡式的聲場,讓我們明晰,生命的寶貴,恰在於它的短暫。生命的旺盛,則來自於它有那麽多數也數不過來的前赴而繼。而趙忠祥聲音裡最美妙的地方還在於,他深深地明白,你一動情就離無情不遠了。

有人調侃過趙忠祥的某些私生活,說每個人的人性深處,都駐扎著一個更為精彩紛呈的動物世界。而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給予我們最大的啟示是,人性與動物性常常是沒有什麽區別的。一樣的怕冷怕熱,一樣的弱肉強食,一樣的為了再簡單不過的活著,而不惜一切代價。

除了給趙忠祥帶來最大聲譽的《動物世界》系列,他還為大型電視紀錄片《毛澤東》擔任解說,在這部全景式的紀錄片裡,只要趙忠祥的聲音,歷史就變得不再沉重,仿佛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而在他並不慷慨的陳詞裡,一代偉人既沒有被奉上神壇,也沒有被請下神壇,而成為一種孤獨而強大的存在。他精準的妙至毫巔的邏輯重音處理,不是要把我們請回現場,而是提醒我們,必須和歷史保持一段距離,才能更悠閑地在現實中徜徉。

當然,於我而言,趙忠祥的聲音還是一個深刻的啟蒙。1995年,適值世界電影誕生一百周年,中國電影誕生九十周年。在為此而製作的大型專題片《中國電影》裡,我又聽到了趙忠祥那具裝飾性的聲調,任何一種文字都難不倒他,他以不變應萬變,帶領我去見識中國電影的身外身,夢中夢。我第一次對中國電影進行系統化的學習,其實就來自這套專題片。在這裡,我要感謝趙忠祥。

最後想說的是,趙忠祥的聲音是能既空蕩又浩淼地給予我們最為熨帖的想像力,這是其他優秀的聲音表演藝術家們難以企及的。聲音不是對某個具體的形體面貌進行重塑,而是與現有的語言邏輯平行的另一端宇宙。這個時常被我們的視覺所感知到的,頗為冷峻的男人,最終卻神奇的活在我們的聽覺系統裡。

在趙忠祥面前,我們一開始是觀眾,到頭來,卻還只是一名聽眾。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