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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肖瀾:星空下跳舞的女人

滕肖瀾,1976年10月生於上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上海市作協理事、專業作家。上海市青年文聯副會長。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收獲》《十月》《上海文學》等雜誌。著有小說集《十朵玫瑰》《這無法無天的愛》《大城小戀》《星空下跳舞的女人》《規則人生》。長篇小說《城裡的月光》《海上明珠》。中篇小說《美麗的日子》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曾獲首屆錦繡文學大獎、《上海文學》獎、《十月》年度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長江文藝》優秀作品獎。並入選《人民文學》與“盛大文學”共同推選的“未來大家TOP20”。小說《童話》、《藍寶石戒指》曾被改編成同名電影。作品曾譯作英文、波蘭語出版。

星空下跳舞的女人

文 | 滕肖瀾

到家前,去附近的“85度C”買麵包。付账時,排在我前面的是位頭髮花白的婦人。她沒有拿麵包,隻買了一杯胚芽奶茶。當服務生把奶茶交到她手裡時,她用脆生生的很標準的上海話說:

“麻煩你,再給我兩小袋白砂糖。”

服務生一怔,“奶茶封了口的,糖放不進去啊。”

“沒關係的,我可以放進去!”婦人不緊不慢地說,“上次我買奶茶,另一個小姑娘也給我糖的。謝謝你!”

服務生把糖給她,婦人拿著奶茶和糖,走到旁邊靠窗的一個位子坐下。她小心翼翼地拆開奶茶的膠膜封口,把白砂糖放進去。然後用吸管攪拌兩下,喝了一口,隨即開始看報紙。

我買好麵包正要出門,婦人手中的報紙忽然掉在了我的腳下。我撿起來,還給她。

“謝謝你哦!”婦人朝我微笑道。

婦人看上去七十出頭的年紀,保養得挺好,沒有皺紋,皮膚也白皙。穿一件格子呢的外套,裡面是乳白色的高領羊毛衫。我注意到她無名指上一枚鑽石戒指,熠熠閃光。

幾天后,又在“85度C”裡遇到這位老婦人。她依然是一杯胚芽奶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報紙。午後的陽光落在桌上,溫暖得像一杯剛製成的奶茶。買麵包的隊伍很長,我索性坐下來等一會兒。

老婦人抬起頭,與我目光相對。

“妹妹,又是你啊。”她說。

我向她問好後,我們隨意聊了幾句。她忽的問我道:“你新結婚啊?”

我有些吃驚,“你怎麽知道?”

“你身上有一股甜香,這是只有新結婚才會有的味道,遮也遮不住的。”

我不自禁地臉紅了一下,很少見上了年紀的人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我告訴她,我月初剛結婚。她說,“哦,還在蜜月裡呢!”我嫣然笑了笑。

老婦人複姓諸葛,單名蔚。我當然不會問老人家姓名,是她主動告訴我的。這是個有些自來熟的老人,她居然邀我去她家玩,“妹妹,我覺得跟你很談得來。”

天曉得,我們才聊沒幾句。我婉拒她,“我還有事,下次,下次吧。”她感到有些可惜,“哦,那就下次吧。”

回到家,照著菜單紙上談兵,一番手忙腳亂,總算是把晚飯做好了。老公下班後,照例是一番驚天動地的誇獎,“沒有吃過比這些更好吃的小菜了!”這就是蜜月裡的情侶了。八寶辣醬裡的肉丁,一塊塊切得像紅燒肉那麽大;飯放少了水,有些夾生;還有蔥烤鯽魚,居然忘了刮鱗就放進油鍋了,虧他還吃得那麽津津有味。

我說:“真是亂七八糟的一頓啊!”

他說:“就算亂七八糟,也是甜蜜的亂七八糟。”

我忽地想起諸葛老太的話,於是就把遇到她的情形說了。老公說,老太婆一個人喝奶茶,嘖嘖,懂經的。我反駁,怎麽老太婆就不能一個人喝奶茶嗎,將來我老了,說不定也會這樣。老公說,不會的,就算喝奶茶,也是我陪你一起喝,老頭老太一起喝。

我猜想諸葛老太的愛人應該不在了,正如老公所言,這麽大年紀了,一個人出來喝奶茶,確實有些奇怪。或許她也沒有兒孫,有兒孫的老婦人,不會有時間喝奶茶。

很湊巧,不到兩天,我又在超市裡遇見了諸葛老太。她在挑選一塊牛排,看到我,便讓我幫她拿主意,“澳洲牛排好,還是日本的好?”我瞟了一眼價格,日本的要貴一些。便說買澳洲的吧,看上去都差不多。諸葛老太拿了牛排,又挑了瓶紅酒。

“妹妹,晚上一起吃飯。”她再次對我發出邀請,“我家就在不遠。”

我答應了,老公出差,家裡只剩我一個人,晚飯本來也是湊合。叨擾人家自然不好,可看老太的神情,應該是真心邀請我的。況且我一米六九的身高,而她連一米六都不到,又是個老太太,想來也不至有什麽安全上的擔憂。

“好的呀!阿婆。”我脫口而出叫她“阿婆”,不曉得她是不是喜歡這個稱呼。吃牛排喝紅酒的老太,也許我該叫她“女士”或是“小姐”才對。

結账時,我注意到她是用信用卡付款。龍飛鳳舞地在回單上簽下名字,然後拿出環保袋,把牛排和紅酒裝進去。“走吧,妹妹。”她竟然要拉我的手,我下意識地一縮,她撲了個空。我很不好意思,便主動勾住她的胳膊。出去時,自己都覺得好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這麽親熱。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以及淡淡的肥皂粉的清香。

很快到了她家,是離我家不遠的一個建案,只有兩幢樓,綠化挺好,物業也管得不錯。她是靠馬路的那幢,頂樓,三室兩廳。她帶我參觀了一遍,有些古老的裝修,顏色很深。好幾件家具都是紅木的,博古架上的擺設大都是古色古香的風格,文房四寶、金鑲玉那種。除了一件小擺設,一個用木頭做成的女人在跳舞,長裙拖地,很飄逸。背景也是一塊木板,刻的是星光熠熠的夜空,栩栩如生。

樓上還有一個天台,做成陽光房,種了許多植物,像個小花園。

她去廚房準備,讓我隨意。我坐在沙發上,朝四周看。沒有家人的合照,陽台上也隻晾著幾件女人的衣服。沒有孩子的痕跡,我肯定這套房子只有她一個人住。

晚飯不一會就上桌了,牛排煎得火候剛剛好,紅酒是04年智利產的赤霞珠,入口很香,掛杯度也過得去。

老太問我:“妹妹,你今年幾歲?”

我回答:“二十九。”

她嗯了一聲,“那你結婚有點晚。”

我笑笑,考慮著該拿些什麽還禮。澳洲牛排不便宜,還有紅酒,畢竟是個認識不久的老人。我當然不會請她上我家,但白吃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阿婆,”我想了想,“這周末有空嗎?要不要去星巴克坐坐?”

她欣然應允了。

臨走前,她請我到天台上坐坐。夜裡的風有些涼,我披上外套,在藤椅上坐下。抬起頭,滿天繁星就在頭頂。一顆顆閃著熒光,仿佛伸手便能摘到。我還是第一次在城市裡欣賞到如此美麗的星空,鼻裡嗅著花草的清香,感覺好極了。

“你是不是常這麽坐著看星星?”我問她。

她似是有些定神,仰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沒聽見我的問題,半晌,她忽道:

“你,看見星星在跳舞嗎?”

我一怔。

“你看,星星在動呢,它們在跳舞。”她很認真地道。

這番話從一個老太太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有些別扭。她居然盯著我,又問了一遍:“它們在跳舞,你看見了嗎?”

我只好點頭。

回去的路上,我不自覺地又朝天上望望。星星與天台上看到的沒什麽不同,它們在跳舞嗎?我撇撇嘴,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周六周日兩天加班,竟忘了星巴克的約會。等想起來時,已是周一的早晨了。我像個受驚的兔子,一下子從被窩裡跳起來———“哎呀!”

老公說我小題大做,“反正也不是認識的人,忘了就忘了唄!”

下班時,我特意到“85度C”彎了一趟。沒看見諸葛老太,我有些失落。心裡是一百個不好意思,竟然對一個老人爽約了。她也許會認為我是一個沒有信用的女孩,與許多浮躁的年輕人一樣,許下的承諾像羽毛那樣輕飄飄。

我有些沮喪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這時,有人在背後叫我:

“妹妹!”

我轉過頭,諸葛老太笑眯眯地朝我招手。我頓時有了精神,也朝她招招手:

“阿婆,你好!”

我向她解釋爽約的原因,老太連連搖手,“沒關係沒關係,工作要緊,星巴克也沒啥好的,美國人的咖啡太蹩腳,我喜歡‘真鍋’,日本人的東西還精致些。”

我忙說請她去“真鍋”,她說:“都到了這裡了,還去什麽‘真鍋’呀?台灣人的奶茶也不錯的。”我笑笑,去櫃台買了兩杯胚芽奶茶,又拿了兩塊糕點,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這次我們聊得更加投入,諸葛老太向我說了她的家庭情況。果然不出所料,她丈夫十幾年前便去世了,沒有孩子。“我先生是一名建築師,這座城市裡好幾幢著名的建築都出自他的設計。他和我是中學同學,大學畢業後,我們就結婚了。有過一個孩子,不到五歲便夭折了。”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哪怕談到孩子夭折,也是波瀾不興,像在說別人的事。禮尚往來,我也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新聞系畢業,在報社當記者,新婚丈夫是我大學同窗,談了八年的戀愛,去年底買的房子,一裝修好,便結婚了。

“準備要孩子了嗎?”她問。

我回答:“順其自然吧。”

我們聊了半個多小時,我起身向她告辭。老太說,這麽快就走了,好吧,下次再聊。我聽這話的第一反應便是“怎麽還有下次”。笑笑,沒吭聲。我不是喜歡與陌生人搭訕的人,這幾次已是破例了。應該不會再見面,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冷暖自知。像兩條直線,交匯了一次後,該是不會再碰到了。

連續做了兩個月的晚飯,我終於發作了。

“再誇我也沒有用,我不幹了!”我盯著老公,“這麽難吃的飯菜你可以一頓不漏地誇到天上去,只能說明一件事,你是個騙子。天天回來吃現成的,你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嗎?如果我不發火,你是不是預備讓我做一輩子飯?”

老公顯然有些意外,換了別的女人,也許會從嘮叨開始,有個過渡期。可我不,我喜歡直奔主題。昨天還是賢妻,今天便是河東獅吼。我的忍耐期是兩個月,不多不少,非常精確。像日本貨,在保存期限內,完美得無可挑剔,可一過保存期限,便徹底散架。

他還想淘漿糊:“老婆”,伸手搭我的肩膀。

我一把讓開,“明天晚飯你來做,OK?”

他同意了,我嗯了一聲,端著碗筷去廚房洗。他嘻皮笑臉地湊上來,說要幫我洗碗,我說不用。

“做飯的人負責洗碗,一條龍服務到底。明天起,從周一到周五,大家輪流轉,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雷打不動。周六周日如果不去雙方父母家,由我來做飯好了。你要是沒意見,就請你在那邊的保證書上簽字。”我嘴一努,指著桌上的一張A4紙。

老公疑疑惑惑地走過去,“你不去國務院當秘書長真可惜,做事這麽乾淨利落”說著,在紙上簽了字。我沒有讓不愉快的氣氛保持太久,臉色很快緩和下來。

“去看電視吧,一會兒我削個蘋果給你。”

老公提議去看晚場電影,第二天還要上班,我拒絕了。洗完澡上床睡覺,老公湊過來與我親熱。這晚他表現得尤其體貼,帶著明顯的討好的意味。我應付著,感慨男人是比女人皮厚。窗簾沒有拉嚴,幾顆星星漏了進來,在遙遠的地方閃爍。我想起諸葛老太,在她家的天台看星星,不像現在這麽逼仄。天空離得那麽近,仿佛宇宙間只有一個人似的,星星就在頭頂。也只有那樣的環境,諸葛老太才會看出星星在跳舞。一個人,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她的心也像她搭的陽光房,是玻璃做的,一個精致的老太太。

又過一天,老公電話裡說想吃“85度C”的蒜香包,又說他下班後要去菜場,沒時間,拜託我去一趟。

走進“85度C”,一眼便看到諸葛老太坐在窗前。趁著人多,我混在隊伍裡,想避開她的視線。服務生不緊不慢地打包、收錢。隊伍排得很長,有人開始抱怨,周圍亂糟糟的。

諸葛老太看報紙時,上身挺得筆直,與桌面呈九十度。上海話稱之為“功架擺得很好”,真的是個非常講究儀態的老人。我結完账,朝外走去。一個穿灰衣服的老嫗推門進來,腳步飛快,與我撞個滿懷。我胸口很吃疼,“啊”地一聲,然而她並沒有停留,徑直走到諸葛老太面前。

接下去發生的事情,完全是電影裡的橋段了。

她端起桌上的奶茶,朝諸葛老太兜頭兜臉地潑去。

“你個老賤貨!”老嫗咬牙切齒地罵道。

事出突然,旁邊人都被這幕驚呆了。

黃褐色的液體從諸葛老太頭髮上流下來,一滴一滴的。她兀自沒回過神來,錯愕地看著眼前的人。肇事者顯然還沒有盡興,又是一記耳光上去。“啪!”聲音清脆至極。

“老孤狸精!”

諸葛老太捂著臉,神情很不好看,聲音卻還鎮定,“你是誰?”

“像你這種老賤貨,活該沒老公沒小孩。”罵得很重。

這時,外面衝進來一個老頭,二話不說,拉著老嫗便往外面走。

“前世裡作孽,我真是輸給你這個老太婆。”老頭一邊拽,一邊嘴裡嘀咕。老嫗還要掙脫,被他一把抓住胳膊,趔趔趄趄地往外拖。老頭低著頭,朝諸葛老太打招呼:

“對不起哦對不起。”

夫婦倆很快出了麵包房,留下諸葛老太一人。旁人大致明白了這場鬧劇是什麽情況,只是主人公是這把年紀了,未免有些意外。

諸葛老太掏出紙巾,把臉上的奶茶擦拭乾淨。衣服上也沾了一些,她拿濕紙巾擦,動作很慢很輕柔,依然是非常優雅的模樣。一會兒又從包裡取出一把小梳子,把有些亂的頭髮梳齊,手指間那枚鑽石戒指熠熠閃光。

幾分鐘後,她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朝外走去。

看熱鬧的人們目送著她出了麵包房,很快周圍便恢復了原狀,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傍晚的一段小插曲,雖說有些特別,但總歸是段小插曲,一會兒便會忘卻的。

夕陽漸漸西沉,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我遠遠跟在諸葛老太身後,她走得很慢,像是邊走邊想心事。走到一棵樹邊,她停下來,手撐著樹乾。我也停下來,隔著一段距離,朝她看。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她的背影有些令人心酸。受了那樣的羞辱,換了誰都受不了的,更何況一個老人。也作孽,像被什麽驅使著,我陡然走上前去。

“阿婆,你好!”我竭力讓聲音顯得輕鬆,“真巧啊,又見面了。”

我尋思該說些什麽逗她開心的話,忽地瞥見手裡的麵包袋,印著“85度C”,頓時便卡殼了。衝動了,很有些尷尬。諸葛老太也意識到了,對我笑笑。

“那個老婆子比我還小七八歲呢,看不出吧?”

我一愣,隨即明白諸葛老太是說那老嫗顯老,沒她保養得好。這當口還惦記著這個,真是個奇怪的人。“是呢,”我響亮地嗯了一聲,順著她的話,“看上去起碼比你大五歲。”

諸葛老太告訴我,那老頭是她的舞伴,天天晚上在家樂福門口的廣場上跳交誼舞。“鍛煉身體,好多老頭老太都在那兒跳呢,是好事,也不曉得他女人怎麽了,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她慢條斯理地說來,好像也不怎麽生氣,至多是有些驚訝。

“老太太吃醋了。”我笑道。

諸葛老太歎了口氣,“老馮樂感不錯,搭了這麽久,都有默契了。可惜了!”

她又說,本來都報名參加市裡的老年舞蹈大賽了。“這下跳不成了。”她忍不住又歎氣。我安慰她,“今年參加不了,就明年唄。找個新的舞搭子,現在開始練,時間篤篤定定。”

我們邊走邊聊,她問我:“會不會跳舞?”

我搖頭。

她說:“女人跳舞有好處,能保持身材,還能變漂亮。”

我不解,“怎麽個變漂亮法呢?”

“男人的手這樣搭上你的肩膀”她比劃著,手搭上我的肩膀,說話像念詩,“你的身體變得很輕很柔,甚至還有些酥麻,一舉一動越來越有女人味,優雅、高貴,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露給他看。”

我保持著微笑,心裡有些鄙夷,甚至有些同情那個顯老又乾巴的老嫗,該怎麽說呢,也許是我太保守,在這樣的老太太面前,我這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女人,竟是覺得別扭極了。這老太應該比我奶奶小不了幾歲,除了我爺爺,我奶奶大概還沒有搭過其他男人的肩。還有那個鬧事的老嫗,揮舞巴掌的手又黑又糙,眼袋像鳥窩那樣深陷著。原來女人與女人之間真的可以差別這麽大。

回到家,我跟老公說起這事。“有股妖氣”老公說,“她老公要是還在,一口血都要吐出來了。”

“男人是不是都喜歡有些妖氣的女人?”我開玩笑地問。

老公嘿地一聲。

一周後,我把同樣的問題又問了一遍。這次不是開玩笑,卻做出開玩笑的樣子。公司裡搞尾牙,上洗手間的途中,我在角落裡看見老公和一個妖嬈的女子同席,兩人狀似親密。我回到座位,給老公打電話,問他在哪裡。他回答,加班。

“男人是不是都喜歡有些妖氣的女人?”我躺在床上,問他。笑得像個標標準準的賢妻。

他依然是嘿地一聲。

我一夜沒睡,早上沒吃早飯便去上班了。在公司裡隻覺得頭疼,中午實在撐不住了,向領導請了假。回到家兜頭便睡,昏天黑地地睡了一下午。到了五點多,打開手機,看到老公的短信:晚上想吃紅燒肉,拜託拜託。

我心裡冷笑一下,走下樓,到附近的一家飯館點了份套餐。這頓飯吃得很慢很慢,旁邊桌子都換過人了,我還在吃。臉上有兩團高原紅的女服務生一直盯著我看,似是生怕我不買單逃跑。手機一直在震動,一會兒是短信,一會兒是電話,我隻當沒聽見。

深夜十一點,我走在寂靜的馬路上。行人很少,偶爾有自行車駛過。路燈把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扯橡皮筋似的。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這麽遊魂似的蕩在路上,該說的不說,該罵的不罵。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很憋屈。

人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會做出某些特殊的事情。像喝醉了酒,完全不由自主,聽憑潛意識做主。我的潛意識其實還是清醒的,不能回娘家,免得讓父母擔心;更不能去婆家,於事無補反而越鬧越大;朋友那裡也去不得,都是有家有室的,除了丟臉,沒有任何好處。

幾分鐘後,走到諸葛老太家樓下,我按了按門鈴。一會兒,話筒裡傳出聲音:“誰啊?”

“是我,阿婆。”我道。

從電梯出來,諸葛老太站在門口迎接我,她顯得很欣喜。在這個糟糕到極點的夜晚,看到有人如此歡迎我,不能不說是一種安慰。我鼻子忽然有些酸,眼淚在我還不及製止的時候,已洶湧地奪眶而出。我拿手捂住臉。

諸葛老太拉我進房,並為我泡了杯普洱茶。

“天這麽冷。”她把茶杯放到我手裡,“焐一焐。”

我直截了當地把老公的事情說了,深更半夜叨擾,也由不得我隱瞞。諸葛老太起身又給我拿了些點心,“隨便吃些。”

“阿婆,”我說,“真是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來找我,我不曉得多開心呢!”她朝我微笑。

手心的溫度漸漸暖了,連帶著心也一點點暖了。普洱茶淡淡的香氣彌漫上來,觸到臉上一片溫潤。諸葛老太朝我看:“你,是不是很喜歡他?”

我想了想,心有不甘地點了點頭。

又坐了一會兒,諸葛老太竟勸我回家。

“不是我要趕你走,妹妹,回到家隻當什麽都不曉得,別再提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要抓緊一樣東西,有時候反而要放得松些。眼淚只能落在心裡,臉上要笑,還要笑得很漂亮。這樣才能把想要的東西抓得緊緊的,也才能笑到盡頭,你自己想想吧。”

我細細咀嚼著這番話,很簡單,卻似有無窮的意思在裡面。

我呆呆坐著。諸葛老太問我想不想學跳舞。我一怔,說,好啊。

“那你先回去,周五晚上到這裡來,我教你。”

回到家,老公躺在床上看電視。問我去哪兒了,手機也不接。我說,調振動檔沒聽見,晚上碰到一個老同學,一起吃的飯。他問我,什麽同學,男的女的。我故意說,男的。他嘿地一聲。我想到諸葛老太的話“女人要抓緊一樣東西,有時候反而要放得松些”。連做了三次深呼吸,把藏在嗓子眼的那些話壓下去,還有怨氣。去衛生間洗澡,在鏡子裡看到肚子上微微隆起的贅肉,還有眼角,平時不察覺,細細看來,竟也有幾根魚尾紋了。

睡前,我做了五十個仰臥起坐,又貼了張HR的膠原蛋白面膜。一百多塊錢一張,捨不得用,都快放過期了。老公朝我看,先是不語,隨即冷不丁冒出一句,“見個男同學,回來就這麽折騰。”

周末跟諸葛老太去跳舞,她教我倫巴,說我坐辦公室的,頸椎腰椎都不好,跳這個最合適。試了幾個基本動作,她誇我挺有感覺,應該會學得很快。她讓我全身放鬆,心情也放鬆。

“什麽也別想,把心思全放在跳舞上。想著自己是最漂亮的,誰也比不上你。”

她的聲音有催眠的功效,那一瞬,我好像真的什麽都不想了。耳朵裡只有音樂,腳下只有舞步,心裡只有自信。諸葛老太是個很好的老師,耐心又不辭辛勞,一遍遍地教。其實我清楚自己是塊什麽料,哪有什麽感覺啊。大學裡掃舞盲,試了好多次,硬是沒成功。身子僵得像塊鐵,老公常說我沒女人味,說話直來直去,打扮中規中矩。甚至連床上也是,像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剛開個頭,就曉得後面是什麽了。幾百年不變的,沒意思。

諸葛老太很快又找到了新舞伴,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寧波人。晚上,她和新舞伴在廣場上翩翩起舞,音樂聲響徹周圍。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裡,看那麽多老人相擁起舞。雖然大多動作不怎麽好看,腰太粗,手太硬,節拍也不對。但他們那麽虔誠的神情,讓我相信,他們是真的非常非常投入。正如諸葛老太所說,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最漂亮的,無論男人女人,無論高矮胖瘦,無論職業貴賤,此刻都化作了舞池裡的一個個鮮亮的生命。我過去曾無數次經過這裡,卻從未停下來注意過他們,這裡真的是個很奇妙的所在。

和諸葛老太一起喝光了一瓶智利赤霞珠後,我又來到了她的天台,又一次躺在藤椅上,欣賞頭頂的星空。

那樣的華麗,卻不讓人望而生畏。美麗的東西不見得一定是冰冷的。親切、可愛的星空,星星像頑皮的孩子,不時朝我眨著眼睛。天空竟是流動著的,像塊黑色的綢鍛,看得出細細密密的紋理。我怔怔看著,像是癡了。

諸葛老太說要和我跳舞,一老一少,在頂樓的天台,自己給自己打拍子,連著跳了好幾支舞,一支接著一支。我的腳不時踩在她的鞋子上,“對不起”說了又說,笑容卻是越來越盛。在這樣的夜晚,有什麽東西在胸口充盈著,幾乎要滿溢出來,是以前從未嘗試過的。

諸葛老太說:“看,星星在跳舞。”

我抬頭望去,可不是,星星真的在動,不光動,而且是有著某種韻律的,向前,向後,再向前,再向後,轉個圈,真的是在跳舞呢。我眯起眼,手搭涼棚,想把它看得更清楚些。

“看星星呀,又不是看太陽。”諸葛老太笑我。

這一晚,我睡在諸葛老太家,對老公說是跟幾個同學到杭州去玩。老公的聲音在電話裡疑疑惑惑,我說聲“再見”,很爽氣地掛了電話。

諸葛老太給我看她以前的照片,她與他丈夫的,還有她兒子三歲時的模樣。她丈夫生得很端正,五官乾乾淨淨,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她兒子很胖,臉上的肉鼓出來,像《烏龍院》裡的郝邵文,挺逗。

“你想他們嗎?”我沒頭沒腦地問了句,酒精讓我有些神志不清。

諸葛老太沒說話,半晌,才說了句:“都過去這麽久了。”

我又道:“怎麽不再生一個呢?”

她笑笑,“就算再生,前面那個也回不來了。”

我覺得這話好像不對,可一時又想不出該怎麽辯駁。睡意漸漸侵襲了我,我翻了個身,很快進入了夢鄉。這晚我夢見自己不斷在跳舞,似是身在一個不知名的所在,周圍影影綽綽,看不甚清。漸漸地,有光亮一點點露出來,頭頂是滿天繁星,我在星空下跳舞。

“妹妹,”有人在跟我說話,是諸葛老太的聲音,輕輕柔柔的,“你跳得很好,很漂亮。”

我一直笑,人來瘋似的跳個不停。

第二天臨走時,諸葛老太把那個木頭做的跳舞女人送給我。

“這叫‘星空下跳舞的女人’,是幾年前我在香港買的。送給你,妹妹,我總覺得跟你很談得來。”她說。

我被派到廣州出差半年,再回來時,諸葛老太似是搬家了。我去她家按門鈴,沒人應門。“85度C”裡也見不到她喝奶茶了,問服務生,回答說好久沒來了。

我有些悵然若失,但很快便淡忘了。人生中的一個過客,畢竟是無親無故的,縱然留下些痕跡,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漸漸消失得一乾二淨的。

不久我懷孕了,九個月後,生下一個女孩。沿襲了我和老公的優點,長相很甜美。產假後,我就上班了,所幸以前的職位還留著,一切順利。老公的事業也節節上升,當了信貸科主任。級別不高,但以他這個年紀,也算難得了。

女兒滿周歲時,我們搬了新家,原先那套房子賣了付首期,再貸了五十萬。月供款有些壓力,但還可以承受。因為是趕在那輪房價大漲前買的,所以感覺特別好,像撿到鈔票一樣開心。裝修請我一個做設計師的朋友幫忙,很花了些心思,特別是燈光的運用,整個格調上去不少。陸續邀請雙方的親戚過來參觀,都說不錯。以我們的年紀,能自力更生在上海買房,已經足夠讓人羨慕了。

女兒三歲的時候,我一直居住在市郊的奶奶去世了,葬在嘉定的松鶴公墓。落葬那天,一家人都去了。我抱著女兒,在墓前鞠了三個躬。奶奶從小把我帶大的,小時候我總喜歡坐在她懷裡摸她的雙下巴。她的遺像比本人要胖些,笑眯眯的很富態。早逝的爺爺的照片與她並排放著,奶奶的名字原先是紅筆寫的,現在拿黑筆重新描了一遍。

老公興致勃勃地觀察附近的墓碑,見到有奇怪的名字諸如“阿三”、“小毛”之類,便會喚我一起看。母親一旁拉我的衣襟,說你這個老公怎麽長不大似的,我笑笑。

忽地,前排一塊墓碑上“諸葛蔚”三個字陡然映入我的眼簾。我怔了怔,不由走上前去。果然是諸葛老太的照片,與丈夫兒子葬在一起。一家三口,她丈夫姓蘇,照片上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與諸葛老太的遺像放在一起,年輕許多。

我看到遺像旁的生卒日期,原來她兩年前就去世了。

墓前站著一個年輕女孩,手捧鮮花,眉宇間有幾分像諸葛老太。我遲疑了一下,上前跟她打招呼,自稱是諸葛老太的街坊。她有些狐疑地朝我看,我向她提及諸葛老太愛喝奶茶,還有那個“星空下跳舞的女人”。她才信了,告訴我,她是諸葛老太的外甥女。

我問她,諸葛老太是怎麽走的?

她回答,腸癌,拖了七八年了,還是摒不過。

我先是詫異,隨即搖頭歎息。想到與她相識的那些日子,不免有些酸楚。看老太的模樣,誰能想到她其實是個病人呢。她是那麽豁達,跳舞時美得像個仙女。她一遍遍地說與我有緣,“跟你很談得來”,那樣可愛的一個老太,此刻已安靜地長眠地下。

旁邊,老公抱著女兒嘻嘻哈哈。他答應女兒待會兒去吃麥當勞,女兒興奮得滿臉紅光。我想提醒他,待會兒家裡說不定還有活動,想想還是算了,隨他們去吧。

我又把目光轉向墓碑,忽的有些感慨。若不是諸葛老太,也許此刻老公就沒機會站在我身邊了,更不會有女兒。老太說的沒錯,手放得松些,果然有些東西會捏得更緊。起初是強忍著,很是痛苦,可漸漸地,好像竟真的不是那麽在乎了。老公向我提過,曾有個女客戶向他表示過好感,“妖裡妖氣的,一看就討厭。”我不曉得這個女客戶是否就是當年飯店的那個。隔得久了,也沒心思追究了。我把這理解為老公對我的坦白,便更加釋然了。

我每周做一次瑜珈,每月做兩次美容。相比前兩年,反倒顯得更年輕了。肚子平坦如少女,皮膚也水潤白皙。陽光明媚的下午,會一個人去喝咖啡、星巴克、真鍋,還有“85度C”。

偶爾也跳舞,有星星的夜晚,一個人在陽台上跳。那一瞬,我告訴自己,什麽都不重要,只有自己,是最值得珍惜的。

我走到墓碑後面,看見下面刻著一行小字:

“深愛著的這個男人,還有這個孩子。為了他們,我選擇努力活在這世上,活得更加灑脫,更加美麗。”

回去的車上,女兒躺在老公的懷裡,老公靠著我的肩,父女倆都睡著了。

我靠著車窗,陽光很好,讓人昏昏欲睡。一會兒,我竟也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女人在星空下翩翩起舞,面孔朦朦朧朧的看不甚清,身段很窈窕,一襲長裙,舞姿美得像不食人間煙火,腳尖在地上轉圈,一圈又一圈……

文章選自《鍾山》2010年第5期

本期微信編輯:翟慎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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