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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老闆的花樣年華

來源:山河路人(ID:shanheluren)

作者:令狐

1901年的冬天,位於南京的礦路學堂組織畢業生們搞了一次實習。

所謂的礦路學堂,就是兩個專業,開礦和修鐵路。這是在當時實業救國的背景下,由張之洞設立的。

就這樣,23個學生,去了南京附近的青龍山煤礦,下井挖煤,體驗生活。其中有一個身材矮小的浙江人,還記錄了礦工的生活:

情形實在頗淒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裡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面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裡面鬼一般工作著。

他在煤礦呆了13天,吃了不少苦頭。第二年畢業後,他就放棄了挖煤這一行,去了日本。連專業都轉了,學醫。

醫沒學多長時間,他也覺得沒啥意思和意義,又搞起了文學,並就此一舉成名。當時的人和後代的人,都記住了他那個響亮的筆名——魯迅。

回憶起學礦的經歷,魯迅老師說:

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麽?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

沒有把握的他,也不可能想到,就在他放棄挖煤正好一百年後,這個國家的一部分人,因為煤發了大財。

歷史如一個8字。走著走著,有時候拐個彎,眼前的風景就不一樣了。

01

新中國的私人煤礦,是從改革開放後發展起來的。1980年,國家把山西作為能源基地來定位,鼓勵投資建設煤炭產業。

這還是鄧公帶的頭。前一年訪美的時候,他與西方石油公司的董事長哈默老爺子搭上了橋。不久後,哈默就來中國考察,跟他當年和列寧做生意一樣。最終,選擇投資在山西建了個平朔露天煤礦。

1983年,國家又頒布了一個政策《關於加快發展鄉鎮煤礦的八項措施》,也就是說要鼓勵鄉鎮企業發展煤礦,“國家、集體、個人一齊上,大中小煤礦一起搞”。

這種利用資源優勢來發展經濟的策略,又叫“有水快流”。用到山西身上,就是“有煤快挖”。一時間,山西出現了一個打洞潮,黃土地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礦洞。

當時流傳著一個脫口說:

誰要不讓我挖煤,咱就和他鬥一回,誰要不讓咱煉鐵,咱就讓他放放血。

本來,山西經濟還是有很多輕工業的,比如“海棠”洗衣機、“春筍”電視機、“芳芳”洗衣粉等,如今說起來,都成了暴露年齡的東西。在煤炭的衝擊下,其他產業慢慢就消亡了。

到了1997年,山西光是公家煤礦,也就是有采礦證的,數量就達到10971座。而那些私自開採的小煤窯,更是數不清。

但也就是這一年,受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煤炭的行情轉衰,價格賣不上去。一噸煤的價格,還不到50元。那時候上好的杏花村酒,也就50元,也就是說一噸煤還換不來一瓶酒喝。

村子裡的煤礦企業辦不下去,就找人來承包。但也只有那些家裡地少,走投無路的人,才選擇去挖煤。也有見識遠的,主動想承包,只需要給村長官送一條紅塔山煙,就能搞定。

因為投入大,受益又小,不少人欠了一屁股債。實在熬不過去的,只有把煤礦賣了跑路。那時他們地位也低,別人介紹他們時,都說是“開煤窯的”。一臉鄙視。

沒想到一夜之間,挖煤的人命運就改變了。

2002年的一天,不少在山西經營煤礦的人,睡了一覺後,打開門,發現外邊站著一堆人。嚇得他們反手又把門給關上了,還找重東西頂住。他們以為是討債的人來了。

門外等的人,急得不行,咣當敲門,大聲喊著:

我們不是來要錢的,我們是來給錢的。

從玻璃往外一瞧,還真發現他們手上拿著大把的錢。有的人還提著蛇皮袋,鼓鼓的。他們這才小心翼翼的開了門,立刻就被圍住了,說要買煤,有多少買多少。

原因是多方面的。2001年底,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原煤出口的路子打開了,從大同通往秦皇島的鐵路忙了起來。這些煤將從秦皇島上船,運到韓國、日本等國家。

為了增加運量,鐵道部還對大秦鐵路進行了更新改造。原來軌道上只能跑一萬噸的列車,到了2004年底,就能跑兩萬噸了。

同時,國內經濟的發展,也對煤炭的需求增大。2002年發改委解除了對發電用煤的乾預政策,電煤價格擺脫了30塊錢一噸的限價,進入市場調節後,也開始增長。

煤價的變化不是穩步上揚的,而是以瘋長的姿態,直往上竄。拿一個年產30萬噸的中小煤礦來說,每噸煤的正常生產成本90元左右,而售價是600元,淨賺510元。

也就是說,年總利潤就能達到1.53億元,平均日收入41.6萬元。

一個煤老闆,有一次上山拉煤,結果碰上了省裡的突擊檢查。在煤檢站外,拉煤的車子排到了幾十公里。他的十幾輛車,等了一天一夜才被放行。但沒想卻因禍得福,就在這一夜間,煤價漲了兩成,他反而多賺了不少。

到了2009年,因為受四兆投資刺激的影響,煤炭的價格甚至漲到了每噸1600元。

就這樣,那些多年辛苦煎熬的礦主們,迎來了春天。一堆堆的票子散著光芒,眼睛都被閃瞎了。從此之後,他們有了一個新稱號——煤老闆。

就在山西煤炭業走向高潮的2006年,有一部山西題材的電視劇上映,成了這一年中國的收視冠軍。

這部劇叫《喬家大院》,講的是清朝末年晉商的故事。那時的晉商領全國之風騷,可不是靠挖煤采礦,而是靠經營票號這種先進的金融業,以及鹽、茶等產品。

在電視劇中,陳建斌扮演的晉商領袖喬致庸,總結了自己的經商理念:

喬家做生意講究以義製利;其次是信,做生意要講誠信,無信不立;這利只能排到第三位,按這樣的順序做生意才能稱得上厚德,才能做成大生意。

那個年代的晉商,家裡都沒有礦

後來,那座因為電視劇走紅的山西祁縣喬家大院改製,一家私營文化公司拿下它的大部分股份,成了實際控制人。

而這家公司,正是挖煤起家的。

02

靠著煤炭資源的拉動,山西的經濟也換了天。

2000年,山西GDP的增速名列全國倒數第一,數字是0.1%。相當於一百分的卷子,一道題沒答對,老師隻給了個友情分。

但是別急,到了2003年,GDP的增速一下子就達到22.1%,成了順數第一。GDP總量從2003年的22位升到2005年的16位。煤炭成了山西的興奮劑。

這種爆炸式的增長,自然也創造了大量的暴發戶。2005年,在胡潤能源富豪榜上,有11位煤老闆入選,其中9位來自山西。

人有了錢,怎麽花錢就成了問題。尤其是擁有太多的錢,普通的消費就太婉約了,只能走豪放派的路線。

北京有個售樓小姐,建議煤老闆買朝陽區望京的房子,說那裡很上等。煤老闆一聽,生氣了:

我在大同,是望北京,現在都到北京了,你怎麽還讓我望呢?

給他介紹別墅,也不買。因為都在懷柔、順義的郊區,太偏僻。本來就在礦山呆煩了,現在還讓去山溝溝裡,那還不如回老家村裡呢。

他理想的地方是長安街,因為一推開窗,就能看見車水馬龍的,熱鬧。最後便在天安門附近三裡範圍內的地方,買了一個整單元的房子。除了自己住,給親戚們也送一套。

這倒不是說他好客,重感情。他也有自己的考慮:

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想打麻將,湊不齊人怎麽辦?

還有的煤老闆去三亞買房,閑了就去那度假。但是他們開的車,卻不是本地的牌子,而是貴陽的。為什麽?因為三亞的車牌號開頭是“瓊B”,與“窮逼”諧音,不吉利。而貴陽是“貴A”,大氣,好聽。

有位煤老闆,到買奔馳S600,店裡沒現貨,店員給他推薦了更上等的邁巴赫。但一星期後,他又回來買下了奔馳。問他為啥,煤老闆說:邁巴赫開出去沒人認識。

呂梁的一個煤老闆陳鴻志,在老家蓋了一座河景房,佔地面積3800多平米。為了風水吉利,他還將門前黃河的河道進行了修改,建了一座大壩。

今年7月,他因為涉黑被逮捕,光是北京和太原的房產就查出有341套,價值50.1億元。

因為太有錢了,也會出現孩子被綁架的不安全事項。於是煤老闆們就把孩子送到北京住,媳婦跟著去照顧。很多媳婦也是農村婦女,還保持著勤儉持家的習慣,不怎麽花錢。

家人一走,煤老闆就解放了,過回單身生活,於是開始找小姐、包小三。用他們的話說:

我知道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為什麽跟我——因為我有錢。我也不在乎她們花我的錢,她們花的越多,我就越高興,這樣就證明我有價值。

得知老公的行為後,在北京的媳婦也想明白了,自己不花,也會被這些“狐狸精”花的。於是搖身一變就成了富婆,開著豪車去逛商場,然後拎著一包包的名牌回來。

她們最愛去的地方是燕莎、賽特這些上等購物中心。因為覺得這裡的服務生特別尊重人,只要一聽是煤老闆,立刻畢恭畢敬,服務得特別周到。

有位記者在報導中,是這樣描述一位煤婆的:

燙著發,化了妝,大花短褲盤著腿,問著話就將嗡嗡的蒼蠅一隻隻拍死在家裡嶄新的真皮沙發上。

但是買房買車,也彌補不了精神的空虛,有的煤老闆就因為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抑鬱了,老是想跳樓自殺。後來開始信佛,才找到點寄托。

還有位煤老闆,愛上了打獵,直接坐飛機去南非的大草原。一趟要花四百多萬,打了四頭大象、六隻長頸鹿,五隻斑馬。

他說:“別人都打羚羊之類的,我不打,要打就打大的。前半輩子太壓抑了,既然來過癮那就過足。”

這個故事,被忻鈺坤用在了電影《爆裂無聲》中,薑武扮演的煤老闆,就喜歡打獵。但是他心太黑了,竟把牧羊的小孩給射死了。

不在壓抑中爆發,就在壓抑中變態啊

投資影視也是煤老闆花錢的方式。他們的目的有兩個:一是捧自己的女朋友,二是捧關係戶的女朋友。因為人富話不多,不怎乾預拍攝,以至於這幾年影視圈的人很懷念他們。

也有的人覺得這樣太費事,乾脆娶個明星做老婆,比如山西海鑫集團的老闆,就娶了女星車曉。這段婚姻維持了不到兩年,離婚後,有媒體報導說車曉分到了3億財產。

有熱心的人,還給算了筆账:車老師平均每秒能賺7.7元。

還有一個煤老闆想成立影視公司,他覺得“華誼兄弟”的名字很威武,準備取個相似的名字。比如:

華誼親兄弟、華誼表兄弟、華誼大兄弟、華誼叔伯兄弟.....

遺憾的是,上報工商局後,沒有通過。

03

在突然湧現的金錢面前,很多人都變成了賭徒,而賭注是生命。

煤炭價格一上漲,大大小小的煤窯繁榮起來。很多人推著小推車,扛著把鋤頭,就挖煤去了。原始的采煤方法,安全意識的淡薄,導致煤礦事故不斷發生。

中國的煤炭產量佔世界的37%,而礦工的死亡人數卻佔世界的70%。每產一百萬噸煤,要死2.4個人,這個比例是俄羅斯的50倍,是美國的100倍。

就在煤價開始起飛的2002年,山西省發生了184起煤礦事故,死亡501人。2003年,事故159起,死亡496人。

對礦工來說,失去的是生命,對煤老闆來說,是金錢,因為一旦出了事故,就需要出賠償金。

不同地方的礦工,死亡賠償金是不同的,本地的往往高於外地。比如,九十年代初的時候,本村的礦工,死一個賠五萬。外省來打工的,隻賠三萬,外加一件軍大衣,兩條毯子,裹屍體用。

2004年,山西專門明確了礦工死亡賠償金額的標準,不能低於二十萬。

煤老闆最害怕的是重傷者,因為要負擔醫藥費,還得養老,花錢就成了無底洞。

所以,煤老闆喜歡用外地人。外地人多了,就催生出一個職業,叫民工經紀人。他們向煤老闆承諾,已經和自己帶的人簽了生死文書,如果井下出了事,不用負責救,讓他們死去。

還真有黑心的經紀人,當礦上出了事後,他們下到井裡,看到哪個人沒斷氣,就上去補幾鎬。

看過李楊導演的電影《盲井》的人,會對這個情節很熟悉。片中王寶強扮演的農村打工少年,就差點中了兩個經紀人的招。

那個時候的王寶強,還是很稚嫩的。

影片是根據作家劉慶邦的小說《神木》改編的,而小說又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講的是發生在1998年的三起煤礦詐騙團夥殺人案,犯罪者共殺害了170多人。

殺完人,他們就去跟礦主要賠償,說死者是在井下出的事,不給錢就舉報。

劉老師在書中,用甘蔗來比喻礦工的人生。一根甘蔗,隻不過三五節是甜的,一個人最好的年華,也就三十歲這段時間。去礦上打工,就好比吃甘蔗,把最甜的幾節吃掉,把渣子吐出來。

很多礦工,為了能被招工,故意隱瞞年齡。有一次事故後,有個礦工被送去醫院治療。醫生問他多大年齡。他說40來歲。醫生說,你報出準確年齡,才方便給你治療。礦工說,56了。

“平陽”是臨汾的舊稱,從2005年到2008年的三年間,臨汾換了四位市長,走馬燈似的,被稱為“虎落平陽”現象。

市長更換主要是因為礦難問題,前一個因為責任事故被撤職,下一個剛來,又發生了礦難,以至於很多官員不敢去臨汾就職。

就連省長也道歉的道歉,辭職的辭職,當地自嘲說:

山西省長誰來乾,臨汾人民說了算。

有人懷疑是臨汾的風水出了問題,說市委對面的山西師范大學的石獅子位置不對。於是,獅子被搬來搬去,換了好幾個地方。

正是因為煤礦事故太多,2005年,國務院將國家安監局升格為安監總局,並專門設立了一個負責煤礦安全的煤監局,局長叫趙鐵錘。

趙局長的脾氣和名字一樣硬,哪裡出了事故,到了現場就把長官一頓臭罵,一點不給面子。但煤礦事故還是頻發不止。

因為利益和安全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一旦發生礦難,附近的所有煤礦都要停業整頓。一整頓,煤量減少,供不應求,價格又上漲了。衝著利益,大家就又撲上去了。

幾次大型礦難發生後,2008年,國家直接把安監總局局長調到山西擔任省長,並開始了一場國企和大型企業吞並小煤礦的整改,因為小煤礦的事故率高,而采煤率又低。

經過整改後,山西的煤礦企業由2200多家減少到130家,礦井數量由2600座減到1053座。年產30萬噸以下的煤礦全部被淘汰了。

小煤窯是沒了,但在國營的大煤礦,照樣發生事故。

2010年3月28日,隸屬於中煤集團的臨汾王家嶺煤礦,還沒開始投產就發生了透水事故,153名礦工被困井下。經過九天的救援,最終救出115人,38人遇難。

出現這麽大的事故,主要是因為急功近利,加速擴張造成的。中煤集團是央企,算是外來戶,拿下王家嶺煤礦後,想盡快投入生產,決定提前5個月完成工期。

於是,整個礦區上下就貼著這樣的標語:

誰英雄誰孬漢,嘴巴說了不算;比一比看一看,成績定工資單。

其氣勢,和大躍進時的姿態一模一樣。

更重要的是,在這次事故中,被困井下的人,和事故發生時逃出來的人,全是礦工,連一個長官也沒有。

這直接催生了安監總局在這年9月頒布了一個政策《煤礦長官帶班下井及安全監督檢查規定》。要求煤礦作業,必須要有長官帶班,一起下井,一起升井。

同時,“長官”的範圍還必須是主要負責人、長官班子成員和副總工程師,不能是低級的長官。道理是相當直白了:

如果你長官不想死,就先做好安全設施,別讓礦工送死。

幾輪整改下來,到了2012年,安監局發了個喜訊:這一年,中國煤礦事故死亡人數降到了2000人以下。其中,山西省的死亡人數為74人。用報告的話說,“實現了歷史性突破”。

也就是這一年,煤炭業的黃金十年過去,挖煤的人本就少了。

04

在2008年的煤炭改革中,很多煤老闆,都把煤礦賣給了國企和大企業,或者成為幕後股東。為了這次煤改,他們獲得了大約2000億的賠償金。

那麽,這些拿著錢的煤老闆們,之後幹什麽去了,把錢花到哪去了呢?

有的繼續在買房。有位姓朱的煤老闆,在全國買了不少別墅、會所、辦公大樓。但時間長了,他又覺得索然無味:

做實業賺一百萬也算有意義,多少能創造些價值。買房就算賺幾個億又怎麽樣?不過是個數字。賺這個錢一點不值得高興。

朱老闆還算好的,雖然內心不高興,起碼還有房子。還有的煤老闆,拿著錢就去了澳門賭場。結局也是顯而易見的——辛苦挖煤數十年,一賭回到解放前。

終歸來說,這個群體文化層次比較低,靠著挖煤這種粗放型的產業實現了人生逆襲,但是卻沒有根底去實現人生升華。他們也想轉型,但太難了

有位姓黃的煤老闆,就有此想法,他沒有在長安街買房,而是去了五道口的華清嘉園。畢竟,那裡有“宇宙中心”的稱號,接受資訊方便。

每天,他像個大學生一樣,去清華大學旁聽課程,都是與商業有關。雙創口號喊起來後,他也想搞互聯網創業,把目標瞄準了團購平台。

他想拉其他煤老闆一起投資,但講了半天,大家都聽不懂。正好,他們縣的一個長官在北京培訓學習,他便把這個長官請來。長官聽完他的介紹後,說可以試試,反正虧了也沒事。

那些煤老闆平時尊敬長官慣了,一看長官點了頭,就馬上拿錢出來。

黃老闆創業沒多久,團購網站就遇上了激烈的“百團大戰”,為了佔領市場,錢是大把大把往裡填。當有一天,美團的王興宣布,他新拿了5000萬美元融資時,黃老闆傻了,決定退出。

為這次創業,他損失了兩千多萬元,最終還是認了輸:

人是有基因的,煤老闆有煤老闆的基因,互聯網有互聯網的基因。想蛻變成另外一種基因,太難太難了。

放棄創業後,黃老闆離開北京,又回到了山西,做起了煤炭運輸業,很快就賺了錢。他發現,還是做這個簡單。

轉型到底有多難,還要問問馮老闆。馮老闆高職畢業,一直以文憑低自卑,賣了煤礦後,去了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開辦的高級總裁班,學習哲學。一年學費5.8萬,對他也就是個零花錢。

讀完人大後,他又去了北大的國學研究生班進修。幾堂課下來,馮老闆變成了馮老師。他自感有了文化,說話做事底氣也就足了。

文化人當然要做點有文化的事,他在大同發現了一個叫烏龍峽的地方,風光不錯,便想著把此地改造成一個旅遊風景區,實現從第二產業到服務業的轉型。

峽谷裡雖有些林子,有些水,但改造起來很難。光是清理山谷中那些巨大的石頭,就花了兩千多萬。最後投資到了八千萬,眼看把賣礦的錢都花完了,景區還未成形。

家裡人不願意他把錢這樣砸下去,勸說無望下,妻子只好向精神病院求助。一天,馮老師正在公司開會,幾個醫生衝了進來,把他給捆走了。

在醫院裡,護士每天給他打鎮定劑,把他搞得昏昏沉沉的,目光呆滯,沒了反抗能力。但是出院後,沒過多長時間,他清醒過來,還是要跑去開發景區。

妻子又把他送進了醫院。這次老馮放聰明了,他威脅護士說:

你給我聽著,我以前是挖煤的,黑白兩道我都認識,你再給我打針,我出去之後弄死你!

護士被嚇著了,反倒幫他逃了出來。隨後,他就和家人徹底斷絕了關係,安心搞起了景區建設。就像哲學上說的,超越了小我,實現了大我。

烏龍峽終於在2014年建成,對遊客開放。山谷中有一個很拉風的景觀,模仿的是上海世博館的中國樽,上面寫著一副對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

中間是一個大大的字——乾。

05

2012年,煤炭黃金十年結束,進入下行期。

由於產能過剩,煤價全年平均跌幅近22%。同時,進口煤更便宜,使得國內煤炭市場既碰到了內憂,又遇上了外患。

倒騰煤的,成了倒霉催的。2014年,在全國GDP增速榜上,山西省排名倒數第一,恢復到了2000年的位置。之後,連續兩年都是倒數第二,僅僅好過遼寧。

少了煤老闆的山西,也少了老闆。2016年,太原的LV專賣店關閉。這個店建於2009年,正是煤炭興旺的時候,店面達600平方米,曾是王牌奢侈品店。

從風光無限到黯然失色,剛好是七年之癢的時間。

成敗的轉換,如黑白之分。山西的經濟是建立在三高基礎上的粗放式發展——高物耗、高能耗、高汙染。以煤炭為帶頭大哥,化工、鋼鐵等兄弟齊頭跟上,佔了山西經濟規模的80%以上。

因為產業太過單一,命運系於一物,一旦市場行情發生變化,瞬間就會崩潰。

人人都想過好日子,但很少有人想到要過長日子。前幾年有錢的時候,不少政府都像煤老闆回村蓋房子一樣,開始了大拆大建,修房鋪路。

結果資金鏈一斷,出現了不少爛尾項目。比如,介休市就修了雙向八車道的城市街道,寬45米,但兩邊卻沒啥公司,也沒啥商鋪,純粹成了擺闊氣的工程。

經濟的下滑,也使得山西不少地方出現了拖欠工資現象。借貸的錢還沒還完,哪有錢發工資。職工的期望是“保四爭六”,也就是起碼拿到4個月的錢,力爭拿到6個月的。

有的地方政府也想轉型,但很難找到好路子。發展農業吧,地理環境先天不足;推行旅遊業吧,景點分散,不溫不火。想要跟上互聯網步伐吧,又沒有基礎。

即使想重拾傳統優勢行業,也困難重重。比如賈樟柯的老家汾陽市,在2010年就提出要投資139億元,圍繞“杏花村”品牌,建立一個大型產業園,目標是年產白酒10萬噸。

衰的是,沒過多長時間,反腐大潮湧來,限制“三公消費”,白酒行業頹了,項目也就停了。

人生如一個8字,兜兜轉轉,循環往複,最終都會回到原點。2017年,山西的GDP增速7%,在全國排名21。GDP增量超過了之前五年增量的總和,總算是止住了之前的頹勢。

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去產能,山西去年煤炭退出產能2265萬噸。同時,服務業也趕了上來,佔GDP的比重達到53.5%,高於第二產業12.2個百分點。

煤老闆的花樣年華已經成為過去時。不管是花一樣的,還是花錢的。

有個叫老井的詩人,是個幾次從礦井下死裡逃學生的煤礦工人。他自感煤炭業在二百年前沒有,二百年以後或許也沒有,所以經常寫有關煤礦的詩,希望有朝一日,後世人能知道。

有一首《地心的蛙鳴》,是這樣的:

誰知道 這遼闊的地心 綿亙的煤層

到底湮沒了多少億萬年前的生靈

天哪 沒有陽光 碧波 翠柳

它們居然還能叫出聲來

不去理他 接著刨煤

隻不過下鎬時分外小心 生怕刨著什麽活物

誰敢說哪一塊煤中

不含有幾聲曠古的蛙鳴

漆黑的地心 我一直在挖煤

遠處有時會發出幾聲 深綠的鳴叫

幾小時過後 我手中的硬鎬

變成了柔軟的柳條

也許再過兩百年,連“煤老闆”這個詞匯也消失了。

到時候,他們挖的礦坑,他們買的房子,他們花出去的錢,以及那些跟他們有關,也跟財富、災難、人性的幽暗之處有關的故事,會成為新的化石,供史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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