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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心理谘詢:深夜,武漢姑娘在電話裡哭了

抵禦疫情,普通人能做些什麽?家住山東的張曉注冊了線上志願者,通過電話,幫助疑似感染患者疏導恐懼和焦慮。她聽見武漢人的深夜哭泣,也感受到危急關頭人的溫度。

1月23日晚上,我和老公在家涮羊肉。大年二十九,電視裡喜氣洋洋的過年景象快要溢出螢幕。老公問我明天想吃什麽餡兒的餃子,我脫口而出:韭菜肉!老公笑著說,早準備好了。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來電的是一個朋友,封城前,他匆忙趕回黃岡,上午我們通過電話。他語氣急促,有些慌亂,讓我幫幫他。電視裡傳出歡聲笑語,我和老公打聲招呼,去了陽台。

“怎麽回事?別慌,你慢慢說。”

他告訴我,有一位山東同事叫琳琳,和我年紀相仿,曾經幫過他好多次。剛才他在群裡聽到琳琳嚎啕大哭,情緒失控,很擔心,想讓我給琳琳打電話,開導開導她。

大學畢業後,我在山東一所小學做心理教師,負責學校師生的心理健康。學校設置了心理谘詢室,一旦學生出現心理問題,由我進行輔導和跟蹤記錄。偶爾也有老師過來,和我聊聊,往特製玩偶上打幾拳宣泄情緒。

朋友說,知道我是心理老師,看看能不能安撫一下。我大概問了琳琳的情況,朋友告訴我,她身邊沒有感染的,就是在武漢太害怕。我要了琳琳的聯繫方式,讓他別擔心。

那天晚上刮起大風,街上沒多少人,汽車倒是很多。年三十前一晚,人們拚盡全力回家,只為吃上一口熱騰騰的團圓飯。我撥通琳琳的號碼,等了很久,正打算掛斷,一個柔弱的聲音傳來:“你好,找誰?”

我趕緊簡單自我介紹,強調了一下我們是老鄉,想要同她聊一聊,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幫忙的。琳琳沒有立刻回復。我告訴她,或許有緣,我們住得不遠,可以幫她去看看父母。一陣沉默後,她爆發式地開口了。

“我害怕,特別怕,救救我,我還年輕!”接下來是一陣嚎啕大哭。我知道她心裡有一根線,突然扯斷了。

琳琳害怕給家人添麻煩,選擇留在黃崗,但是沒做好一個撐下去的心理準備。我先對她表示肯定,接著說,既然為家人邁出第一步,那要堅持下去,你在這邊父母肯定會擔心,倘若沒照顧好自己,父母知道了,豈不是前功盡棄。

琳琳的哭聲越來越小,我長吐一口氣。她只是需要有人安撫情緒,告訴她,沒關係。

琳琳告訴我,她是老來得女,父母年事已高,很多心裡話不敢對父母說,身邊也沒什麽朋友,只能憋在肚子裡,事情多了,容易崩潰。幸虧我聯繫她,不然很可能作出什麽冒失的舉動。

兩天后,我加入線上志願者組織,為身在武漢以及湖北其他地市的人們提供心理輔導。我清楚,疫情猶如一場風暴,醫生、護士處在風暴眼裡,前線的一舉一動,牽動著所有人的神經。社交網絡上彌漫不安的情緒,到處是焦慮、疫病、抑鬱、恐懼,這些情緒蔓延的速度不亞於病毒,如果沒有正確的疏導與乾預,會形成大範圍的心理恐慌。

1月25日凌晨,我找到一個招募志願者的線上組織,填寫報名申請。申請表中有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麽想加入?”前面是基本信息,到了這條,我猶豫了。為武漢出一分力。這是我第一時間能想到的言辭。

過了半小時,我被拉入一個微信群,群裡有兩百多人。有人加我好友,自我介紹叫苗苗,是一個小組長,問我是否願意跟著她的小組。

苗苗把我拉入另一個小群,群裡有10個人。她發給我幾份文件,讓我熟悉志願者流程,準備下一步。當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

第二天清晨,我打開文件,一邊看一邊做筆記。

在這之前,我只知道咳嗽發燒是新冠肺炎的症狀,不知道還有等級劃分。文件中詳細說明了輕症、重症患者的標準,血氧含量測法、呼吸頻率,還有些醫療資源對接渠道。

另外,文件中還有患者心理情況分析,包括患者的心理特點、心理護理對策和谘詢熱線。獨自在家隔離的患者,孤獨感會放大恐慌,除了切實幫助,最重要的是關懷。

線上志願者接待的,是在家自行隔離的病患,由一線醫生和湖北當地志願者篩選出。負責人將患者資料分配到群,群主再分配給我們。拿到資料後,每個線上志願者通過電話和患者,或者家屬溝通。

了解患者的情況後,我們依照病情輕重為他們選擇對應的醫生,進行線上會診。情況嚴重,就聯繫當地志願者,解決吸氧機和對應藥品問題,隨後對每個患者做後續跟蹤、回訪、填寫記錄表。

苗苗告訴我,和患者溝通之前,一定要再三確認自己的狀態,達不到一百分就不要給患者打電話,你做過心理老師,我相信你。

我深呼吸兩下,說,我準備好了。

“您好,我是新冠行動線上醫生團隊的志願者,您可以叫我曉曉,我們收到了您的表格,詢問一下您現在的情況,您怎麽稱呼?”

電話那頭環境嘈雜,我重複了一次,依舊無回應,我以為她沒聽到,清了清嗓子,準備再大聲說一次,這時,沙啞的聲音傳入耳中,“你好……我是李璿,剛量了,發燒38度,咳嗽,胃口不好。”

“身邊有沒有確診或者疑似病人?”這次她回復很快:“我老特兒和老倆(爸爸媽媽)都確診拉醫院去了,我自前天開始發燒。”

1月29日上午,我添加李璿的微信,發送確認書,收到簽字後,把她拉進谘詢群,告訴她,在群裡找醫生谘詢如何用藥,她發了個感謝的表情。在當天聯繫的八個患者中,李璿的情況不算嚴重。

我起身倒了杯水,兩手揉了揉太陽穴。下午五點,我在填跟蹤表,微信響了,是李璿。她在語音裡大嚷:“你們的醫生不負責,想害死我!別想!老特兒和老倆都確診了,我就是肺炎,我自個兒知道,你們醫生說我是感冒,鬼款!”

做線上志願者最初那幾天,我對隔離人群並不了解。儘管有做心理老師的經驗,但畢竟情況相距甚遠。患者說什麽,我就信什麽,談話往往會隨著他們的思路走,一個不留神就被帶跑偏。

後來醫生和專業的心理醫師為我們做了一次培訓。他們說,有些患者的情況其實並不嚴重,由於心裡恐慌,希望盡早就醫,在電話中往往誇大自己的病情;另一種是作為密切接觸者,一旦自身出現類似症狀,就悲觀、害怕到極致。

李璿就屬於後者。我先聯繫了醫生,核實李璿的情況。根據醫生的線上診斷,她不是新冠肺炎的症狀。我深呼吸兩下,給她撥出電話。電話接通了,對面是一陣夾雜著咳嗽聲,疾風暴雨似地痛罵。

我也不還嘴,順著她的話說,盡力安慰她,讓她平複心情。半小時後,她不再大聲吼叫,聽聲音判斷,沒力氣了,我告訴她先喝杯水,坐下來,深吸一口氣,她照做了。

“感覺怎樣?你要不躺會兒?剛才你用了不少力氣,先緩緩。”接下來一陣咳嗽聲。我說:“咱們微信聊,你打字,別說話了。不然咳嗽會更嚴重。”

掛掉電話。讓李璿講講父母和她的故事,一陣沉默後,她娓娓道來。李璿是河北人,和父母一起住在武漢,今年剛滿二十四,一直以來,她都依靠著父母,從小到大一直在父母身邊。

12月,她聽同事提及肺炎,但消息沒得到證實。1月20日,河北朋友打來電話,讓她和父母回老家過年。李璿笑著拒絕了,安慰朋友一切只是謠言,武漢人連口罩都沒戴,走親訪友、聚會逛街,絲毫沒受影響。

直到除夕前一天,早上九點,李璿被急促的敲門聲喚醒,她揉著眼睛,極其不情願地開門。母親進屋,滿臉焦急:“璿璿,你看新聞,封城了!”母親的話給李璿潑了一盆涼水,她瞬間清醒,抓過手機。武漢封城了,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營運,機場、火車離漢通道也關閉了。

她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手機滑落也未發覺。母親剛想去喊她,被一陣咳嗽聲打斷,李璿回過神來,直奔父親屋裡。那天下午,父親咳嗽,發高燒到39度,呼吸也出現困難,她讓母親留在家,自己帶著父親去了醫院,通過肺部CT,看到肺部已有白斑,沒有試劑盒,無法確診,只有等著。

三天后,父親確診,1月27日,住進醫院。和我通話前一小時,她母親也被送進了醫院。在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從沒有經歷過現在的困境。以往出了事情,父母總能擋在她前面。

如今失去保護傘,她一下子慌了。我對她表示理解,又說了些鼓勵、安慰的話。其實這些話只是佐料,更重要的是,一通發泄,電話對面的人沒有放棄和她的交流。

心態平複後,李璿和我建立起有效溝通,最終抵達信任。往後我再打電話,她不再說自己是肺炎了,每天按照醫囑,堅持量體溫,按時吃藥,還請教我學習做菜。2月4日,李璿終於退燒了。

2月2日,我第一次給樂樂打電話,沒等做完介紹,這個14歲,剛上初一的女孩就打斷了我,聲音急促,夾雜著哭聲:“我媽媽很嚴重,需要去醫院,社區說沒有車輛,再等下去我媽媽會死,求求你,幫幫我!”

這時距離我加入線上志願者團隊已經一星期了,電話打出了無數個,我已經能夠熟練地根據對方說話的口吻、語速、呼吸,大概判斷出病情的輕重。但是像樂樂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安撫她不要著急,需要先和社區聯繫一下。掛了電話,我迅速找出社區電話表,找到號碼撥過去,電話一直提示正在通話中,我一急躁,抬腳踢到了牆,疼得直咬牙。

直到第四次打電話,終於撥通了。我和社區人員說明情況,對方告訴我,車輛很緊張,只能等了。我在群裡發了樂樂的情況,尋求大家的幫助。苗苗讓我撥打發熱熱線,我趕緊打了過去,被告知沒有辦法。

我歎一口氣,再次撥通了樂樂的電話,樂樂接通了:“姐姐,有什麽辦法嗎?我媽媽剛才差點兒喘不過氣。”面對樂樂的期待,我有些不忍心,不知道該說什麽。

樂樂很聰明,大概覺察到了什麽,“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不停地鼓勵她,但無濟於事,她完全沉浸在悲痛中,聽不見我說什麽。我突然想起在學校,開導一個六年級女生的事。

那時,她也是痛哭流涕,無視我的存在。我知道,此刻說什麽也無濟於事,於是打開電腦,找到一首舒緩的音樂,調至最大聲,對準聽筒。上大學的時候老師講過,恰當的音樂可以緩解情緒緊張,轉移注意力,甚至產生共鳴。

放在樂樂這裡,只能說試一下。結果奏效了,音樂響起,樂樂的哭聲竟然真的漸漸小了。“你聽我說,別太擔心,社區的車去送別的病人了,你身邊的叔叔阿姨也有很多需要去醫院,送完他們就會來接你媽媽的,別哭了,你媽媽聽了會很難過的,別害怕,我一直在。”

樂樂小聲啜泣,還不忘感謝我。三個小時後,樂樂打來電話,媽媽已被送去醫院。家裡空蕩蕩的,好像整個世界拋棄了她。我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我什麽也不會做,膽子小,你比我勇敢太多了,我相信,父母住院的日子裡,你會表現更棒。”

這話引起了樂樂的好奇,她問:“真的嗎?姐姐你膽子真的很小?”我給樂樂講起了初一時的糗事。寒冷的冬天,我母親去串門,遲遲未歸,我學著電視劇的樣子,去大門口等母親,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膽量。

我家到大門口,足有十幾分鐘的路,那時候,小區沒有路燈,漆黑的夜裡,我瑟瑟發抖,草叢裡不時傳來絲絲聲響,我抱緊胳膊,快速往前走,草叢裡的聲響越來越大,我尖叫起來,嚇出眼淚,一隻貓蹦出來,叫了一聲跑開了。

樂樂告訴我,她拿過很多獎狀,什麽也不怕的時候,做得反而更好。我讓樂樂按時量體溫,勤消毒,作為密切接觸者,怕她也被傳染。接著,我聯繫了社區志願者,說明了樂樂的情況,志願者說會定期去看看。

我把這事講給樂樂,她卻不開心。“你不再給我打電話了嗎?我多希望有個跟你一樣的姐姐。”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我的心像被一隻手揪著,說不出的難受。“

姐姐不會丟下你的,現在姐姐還要聯繫其他需要幫助的人,忙完就聯繫你,好嗎?”樂樂這個答覆很滿意,她再三強調,一定要打給她。

連續20天,我撥通了湖北的311個電話號碼,其中大多數位於武漢,每一位疑似患者,至少要打兩個電話,多的甚至七八個,在他們身後,是311個風暴中的家。

我發現自己真的關心起了這些素未謀面的人。他們每天吃沒吃東西,體溫如何,有沒有按時吃藥,就算沒有一張張空白的記錄表,我也必須知道。我了解他們的身體狀況、知道他們的興趣愛好,喜歡吃什麽、愛看什麽劇,再也無法像陌生人一樣看待他們。

後來,我每天都會和樂樂通電話,有時打的晚了,她會主動發信息給我。她說,等疫情結束一定要見我。

- END -

撰文 | 張曉

編輯 | 李一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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