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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計劃|張玉環出獄後的十天裡,我和宋小女坐在海邊聊情感問題

27年後,張玉環無罪歸來。前妻宋小女的“生動”,也讓她被媒體環繞。在張玉環出獄後的十天裡,《人物》雜誌作者林松果,從江西到福建,和這個家庭的每一個人交談。最終在特稿《前妻》中,保全了宋小女與兩個家庭、兩任丈夫和三個兒子之間相對完整的生活,該稿件獲得了當月的谷雨公共寫作獎。

“這篇稿子的迷人之處,就是寫出了張玉環一家被‘擾動’的狀態”,谷雨獎評委南香紅點評,“對於新聞來說,表達事實是重要的,但並不是唯一的,而且遠遠不夠。”

谷雨邀請作者林松果與編輯朱柳笛,來分享這個複雜故事背後的創作手記。

朱柳笛:最吸引人的,是她身上的生命力

第一次注意到宋小女,是因為新京報的那個視頻。視頻裡的女人很有神采,聲音高亢,表達直接、獨特。作為觀看的人,很容易被她的情緒感染。她說“他(張玉環)欠我一個抱”時,能看到她不是羞赧的,或者回避的,而是眼睛發亮。在那些鏡頭裡,她顯得脫節、詩性、格格不入,這樣純粹赤誠的表達,和她身為一個農村女性的身份有強烈的衝突,會讓人想探究她到底經歷過什麽。

接受採訪的宋小女 新京報我們視頻

儘管個人對她抱有好奇,但作為編輯,要不要派這個題,派了要怎麽做,我並沒有想太清楚。做編輯以前,我跑過幾年突發,採訪過一些冤假錯案,那些案子裡的情節有許多相似之處,我會有點擔心,這又是一個同質化的故事,也會擔心,這個視頻會不會就是宋小女人生的高光時刻,再無其他了。

如果我們把選題分為向內和向外去延伸,可能宋小女這樣的,是更往人內心的那個面向去走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它不值得操作,而是要做好會格外難。

直到後來,偶然看到另一個信息,是宋小女講述自己再嫁的時候,跟現任丈夫約法三章:要容許她幫前夫伸冤,要對她的兩個兒子好,要允許她看望婆婆。那一刻我決定,要找記者去做這個稿子,因為太想解開這些謎題了:

一位女性,面對那麽多的束縛,她到底出於什麽動機來做這個決定?這個故事裡的其他人是否理解她的決定?她能不能處理好她和兩任丈夫、兩個家庭之間的關係?

我問林松果對這個題感不感興趣,她對於突發中的人物寫作有很豐富的經驗,寫作也非常細膩,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很巧的是,我的同事、《人物》的主筆安小慶也注意到了這個選題。她在微博中寫,很想看一篇“一個小女,可以同時愛兩個人”的稿子。這一點也給了我很大啟發,後來林松果稿子的呈現,基本也是圍繞著這條線索往前走的。

我們決定做這個稿子的時機其實已經晚了,林松果到達張玉環家裡的時候,其他媒體已經浩浩蕩蕩地採訪了好幾天。但林松果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在宋小女回福建之後,她也動身去了福建,找到了宋小女所在的小漁村。在相對封閉的、沒有那麽多打擾的環境裡,林松果和宋小女深聊了幾次,看到了她和現任丈夫的互動,這是稿子裡一些重要故事的來源。

這期間,我和林松果有過探討,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篇稿子,是5年前錢楊在《人物》寫的一篇稿子《姐姐》。那個稿子很有意思,它捕捉到了每一個案子的背後都有一個堅韌的女性的命題。林松果說,她想給這個稿子取名《前妻》,我覺得再精確不過。

你能在林松果的稿子裡看宋小女身上很多原始的、沒有被打磨過的、生機勃勃的特質,她對於愛的理解,善的理解,她的熱情、無奈,她的妥協、堅持,那些迷人的地方。

但更重要的是,林松果賦予了一個女性更完善的書寫,不只宋小女本人,而是將她所處的複雜場域很完整地呈現出來,真正理解了這個女性。就像她在稿子裡寫的那樣:“這不是一個童話般的愛情故事,她只是用她的智慧,盡力周旋在兩個家庭、兩任丈夫和三個兒子之前,躲閃、權衡與付出。”

我很喜歡稿子裡呈現的第二個層次:寫冤案對幾個家庭留下的無可避免的磨損,寫每一個人的錯位。它是讓這個稿子更厚重一些的存在,也讓整個稿子的天氣更開闊了。

那段時間還做了一些選題,有數十年都在國貿冰場上滑冰的“勞倫斯老先生”,還有演員張雨綺。一個很強烈的感受是,他們身上都有一些沒有被馴服的部分,都在循著本能追求自己看來最重要的東西,溫飽、自由、野心,或者愛……這樣的追求下,他們始終要做一些或大或小的抗爭,和階層、年齡、性別這樣的束縛抗爭,但這樣的他們,是最有生命力的,最吸引人的。宋小女,也是如此。

林松果:人的內心是寬闊的宇宙

入行五六年,我跑過許多突發新聞,也做過一些冤案。但這一次,我還是覺得宋小女這個採訪對象太特別了——那段視頻裡,她的眼神明亮,真摯,熱烈。

我們常常會看到一些忍辱負重的申訴者,但是你很少會看到一個人這麽生動,只是一種小兒女的神情,一種愛的本能。隨著媒體斷斷續續的報導出來,這個故事裡的許多人慢慢被看見:宋小女后來的丈夫,張玉環的哥哥,張玉環,他們的兩個兒子……他們是那麽鮮活立體,身上都有一種難得的迷人的情義。

這個選題有它的公共性。了解了宋小女的故事,你就會知道,一次錯誤的判決怎麽不可逆地摧毀了一個家庭,在漫長的27年裡他們經歷了什麽樣的黑暗和磨損。

但這不是我最感興趣的,我感興趣的其實就是宋小女這個人——她的情感,她的取捨和選擇,她在27年裡經歷的一切,她怎麽處理她對這個人的愛,和對另一個人的愛,怎麽在漫長的歲月裡保守自己的內心。這是一件非常個人化、非常感受性的事情。

這讓我想起《人物》之前兩篇寫案件中的女性角色的報導。一篇是《紅顏》,寫的是牟其中的妻妹、秘書夏宗偉。另一篇叫《姐姐》,寫的是三起冤案中為蒙冤者奔走的姐姐們。出發的時候,我就跟我的編輯柳笛說,我已經想好了標題,就叫《前妻》。

我們之前的編輯趙涵漠曾在《人物》的一期卷首語中寫過:

“回看《人物》的報導,必須承認它們並不總與公共利益或社會圖景緊密相關。當然,我們報導過死磕派律師、留守兒童、粉絲帝國與明星,但也做了許多看上去並不具備標本意義的個人故事。

“我們的標準是什麽?當編輯部在討論是否要真正開始操作一個選題時,我們不會為選題釘上一個個標簽,試圖通過它們去表達媒體的價值觀。我們的關鍵詞總是‘故事’。好故事的標準不在於戲劇張力,而在於它是否能引起人們有關自己生活的強烈回響和共情。”

在宋小女的事情上也是這樣,有很多網友,包括張玉環的一位家人都提出過質疑:他們隻共同生活五年,分開了二十七年,她已經再婚,哪裡還有這麽深的感情呢?

為什麽不可以有呢?

看到這些質疑,我總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冷山》:一對剛剛開始戀愛的戀人,遇上戰爭,熬過了漫長的歲月,他們在落雪的深山裡重逢。

互訴衷腸時男主角說:“你就是所有我不被黑暗吞沒的原因。”女主角驚訝地問:“可是我們幾乎沒有好好相處過呀,只是幾個瞬間。”男主角說:“不是的,是無數個瞬間,它們就像是一袋小小的鑽石。”

對宋小女來說,他們一起度過的五年就是那一袋珍貴的鑽石。她說她的愛與時間無關。這也是我想要在稿子裡回答的問題。

具體到採訪,最初其實不太順利。我進村時宋小女已經接受了幾十家媒體的採訪,非常疲憊。因為一些網友的評論,她的血壓升得很高,已經開始躲著記者了。我到江西的第三天,她就回了福建,沒有找到機會和她深談。我想那乾脆不著急了,剛好可以去福建,去看看這些年她在什麽樣的地方生活。那裡更安靜,我們也許可以談得更深入些。

到了福建後,順著宋小女在短視頻平台上的定位,我很順利地找到了她的住處。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她說不想再接受媒體採訪了,但是可以作為朋友聊聊天,又帶我去海邊看漲潮,看落日。

當時我自己也遇到一些情感上的困擾,整個人情緒很糟。坐在海邊,聊到感情,我就和她說了自己的事情。這不是什麽採訪技巧,只是我自己處在那種巨大的痛苦情緒裡面,很想找一個人傾訴,我忍不住,不知道怎麽就把這件事說出來了。我只是作為一個人,向另一個人展露我的傷口。

我想小女阿姨也能感受到,我不是在功能性地提一些問題。當時她把她的裙子撩上來,給我看她肚子上的疤,一條十厘米長的刀痕,是手術留下的痕跡。她說她怎麽在兩個丈夫之間搖擺。宮頸癌手術成功了,她的老公好開心,撲在她身上,說他們賭贏了。他們對著哭。但是當老公起身的時候,她馬上就想到了張玉環:“我老公是這樣(抱我),假如張玉環在這裡,他是不是也會抱著我哭?他也應該抱抱我吧?”

她又說,她的大兒媳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她把家裡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兒媳了,說家裡啥都沒有,他爸還在監獄,讓她想好了。她解釋自己為什麽這麽做——她覺得應該早點告訴人家,別等到感情很深的時候兩個人再分開。她自己體驗過和深愛的人分別的痛,不希望她的孩子再經歷一次。

這次採訪對我來說是全新的體驗。我們總是習慣列好提綱,背好問題,有很多預設地去見一個採訪對象。甚至我們會準備好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模型。但這一次再次提醒我,採訪的本質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交流。當你真正打開自己,把自己作為一個人去和採訪對象交流,真正關心和理解他們的時候,你會獲得很多想象不到的東西。

最後想說的,跟這個稿子相關,也不那麽相關。今年我有了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作為一個記者,在生命的不同階段,我的興趣是在不斷變化的。

在《人物》,你有最大限度的自由選擇做什麽樣的選題。有時候作者在做的選題,其實反映的是她此刻在關心的事情,在意的話題,正經歷著的痛苦,所處的人生階段。很多時候我們寫別人,關心別人的故事,其實也是試圖解答自己此刻的困惑。

工作的前三四年,我的生活非常純粹,工作佔據了我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在大學我學的是新聞,第一份工作在報社,接受的一直都是最傳統的新聞教育,所以天然地會對公共性的話題更感興趣,經常寫一些解釋性報導,總之是一些更宏大的、跟時代息息相關的報導。

但過了二十五歲之後,逐漸走到一個不同的生命階段,會經歷更多作為女性的痛苦和困境,好像每過一年,要應付的事情都會比前一年更複雜。還有的時候,其實並不是真正在經歷什麽麻煩,而是你在長大,你會天然開始關注這一類話題,讀這一類書,想要知道我現在的這種生命體驗,別人也在經歷嗎?別人都是怎麽面對的?我是不是也可以從別人那裡學到一些經驗?那些更廣大的女性,她們都在遭遇什麽?

所以我今年就寫了比較多女性相關的話題,比如長豐性別實驗(6月谷雨公益寫作獎)、宋小女、廣西農村的全職媽媽。我想我們不應該回避這種自我的變化,應該去做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順應自己的好奇心和生命體驗。只有你真正對這個選題感興趣,才能最大程度地投入自己,在裡面找到答案。

從結果看也是這樣。因為自己處於一個困惑的狀態裡,做採訪時,人反而能完全敞開,能對採訪對象充分理解和共情。我明白人的情感是複雜的、流動的、搖擺的,一個人可以同時喜歡兩個人。也明白情感和實際生活裡,人都要經歷周旋和左右為難。

也感謝小女阿姨,熱情地接納了一個突然造訪的我,毫無保留地跟我說了許多話。這不僅幫助我在一個更寬闊和豐厚的角度理解她,幫助我完成了稿子,更幫助我解答了自己的困惑。這是職業生涯裡非常少的體驗,同樣像鑽石一樣珍貴。

撰文林松果 朱柳笛 出品騰訊新聞谷雨工作室

出品人 | 楊瑞春 主編 | 王波 責編 | 迦沐梓 運營 | 林雙 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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