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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輔導機構當了半年“名師”,什麽牛鬼蛇神都見過

看客inSight(ID:pic163)原創

作者 | 小馬麋鹿

編輯 | 尤 然

“老師,你別太較真。”2017年,我從工作了3年的公司辭了職,正為找工作發愁。某天路過一家中小學培訓機構時,見門口的學生絡繹不絕,一個大膽的念頭跳了出來:我不是有教師資格證麽,為什麽不去做老師?

說實話,我心裡有點發虛。畢業後我一直從事電商運營工作,除了上大學時跟風考了教師資格證之外,並無半點教學經驗。

但抱著試試無妨的心態,我還是投了簡歷。沒幾天,一家全國連鎖的輔導機構就聯繫了我去面試。

面試分為筆試和試講。筆試環節是做2篇高考閱讀,試講則是在剛才的筆試題中挑3道進行講解,這對英語專業出身的我來說並不難。

“你最快什麽時候能入職?我們可以給你就近分配校區。”試講一結束,面試官當場就宣布我被錄取了,職位是高中英語教師。

我有點錯愕——當初投的是教師助理,教師資格證也是小學階段的,怎麽就成高中英語老師了?我委婉地提醒面試官,直接教高中,我可能勝任不了。

面試官卻對我頗有信心:“沒事,以你的程度可以的,教師證之後可以再考。實在不行,也可以先找幾個小學生教起嘛。”

見我遲疑,她又以一種“你懂的”的口吻補充:“這不馬上要高考了嘛,最近高中老師比較缺,而且教高中,課時費也多不是?”

我不好再推脫,稀裡糊塗地入了坑。

忽然我就成了“公辦學校名師”

入職第一天,想著面試官說會有系統培訓,我帶了厚厚的筆電來機構報到。不料剛辦完入職手續,班主任直接分配了一個三年級的學生給我,並交代說:“家長的要求不高,給孩子鞏固下課本內容就行。”

說完,她起身準備離開,隻字未提培訓的事,我很是迷茫:“那咱們這兒有教材或者參考資料嗎?”

“資料麽都是老師自己準備的呀。”對方似乎覺得我問得有點多餘。後來我才知道,“班主任”相當於售後客服,等課程顧問(即銷售)把學生招進來後,隻管負責安排老師和溝通上課時間,“你要是有什麽不懂,可以去問江老師。”

江老師是我們校區的英語組組長,每周都會帶大家做一套高考卷,接著講評一下,就算是培訓了。至於教學方法和備課要求,全憑自己摸索。

不巧我入職那天,江老師去了總部開會。下午就要上課了,我只好上網下載了一些教材,粗略翻了翻,心一橫,打算現學現賣。

一進教室,人聲鼎沸的景象再次讓我傻了眼。這裡跟我面試時去的總校完全不同——總校的教室是一個個獨立的小單間,有玻璃隔斷;這兒卻密密匝匝地擺滿了課桌,三面用擋板圍起,“一對一”授課就在這裡進行。

我到的時候已經有十幾對師生在上課了,擋板完全不隔音,四面八方的講課聲交織在一起,我有種誤入菜場的錯覺。

一片嘈雜聲中,我見到了小鵬,一個憨態可掬的小胖墩,沉默寡言,總是低著頭,不敢和我有目光接觸。

不出所料,第一節課就出師不利。無論我講什麽,小鵬一律點頭;讓他跟讀單詞他也照辦,可一旦要他自己讀寫,他就把頭一低,不理我了。我毫無辦法,又急又氣,批評了他幾句也不見效,最後只能敷衍地帶他跟讀了幾遍單詞和課文,便草草結束了。

課後,我找到江老師請教。見我一臉愁容,他輕描淡寫地開導我:“沒關係,你每節課把進度完成了就行,學生不願背,你就跟班主任說,她會跟家長反映的。”

我又追問教材的事,他從辦公桌的書堆兒裡翻出一本卷了邊兒的課外練習冊,讓我拿去複印。我看了眼封面,是針對牛津教材的輔導書,便告訴江老師:“孩子上的是私立學校,主要用的朗文教材,您這兒有嗎?”

江老師笑笑說:“沒事兒,用這個就行了。孩子基礎又不好,做什麽練習都差不多的。”

聽他這麽說,我靜了聲。

繼續深入了解才得知,機構裡的輔導書都是 3、4年前採購的,不管來的是什麽學校、什麽層次的學生,一律都做這些習題;偶爾遇上程度好的,就用高個一到兩個年級的輔導書應付。

而所謂“個性化定製方案”,其實就是問教過同年級的老師拿份現成的教案。因此,無論是傑出人士生還是後進生,在這學的並不會有什麽區別。

至於機構主打的 “名師一對一輔導”自然也是虛假宣傳。

那天臨近上課,課程顧問馬老師突然從辦公室門口探進頭來,神秘兮兮把我叫了出去:“陳老師,先跟您說個事兒啊,一會兒學生就來了,如果家長問起,就說你是虹口區公辦學校的老師,有3年教齡哈。”

我立刻明白過來,她是為了促成銷售,跟家長說了瞎話。

“要是家長問起哪所學校怎麽辦?”

“你放心,我們跟家長說過學校要保密的,他們也知道,現在公辦學校的老師不能出去補課,不會亂問的。”馬老師答得很篤定。

“名師”隊伍的構成

從入職第一天起,我便卯著勁兒想把小鵬教好。

原本他在公辦小學就讀,成績尚屬中等水準,後來為了能直升國際學校初中,家裡費了老大力氣,才把他轉到了一家私立小學。那是上海有名的“雞血”學校,三年級的教材,能趕上普通學校五年級的難度。小鵬基礎本來就不太扎實,每天奮戰到凌晨也跟不上。

壓力之下,他開始暴飲暴食,身體如同吹氣球般脹了起來。成績差加上體型問題,導致孩子在學校常常被欺負,久而久之便產生了厭學情緒,家長又實在無暇照顧,只能送來這裡。

知道小鵬的情況後,我決定另辟蹊徑,問他想不想減肥變回小帥哥;又在網上找了套適合兒童的減肥操,許諾只要背出單詞,就教他一節。

“利誘”之下,小鵬很快就有了進步。

有了小鵬的 “成功案例”後,班主任和課程顧問都對我很滿意,分校校長還在例會上表揚了我,但隨即她又提醒道:“陳老師目前進展不錯,記得趁這個時候,多讓家長擴課(增加每周的課時數)啊。”

說著,她打開了一份表格,帶大家回顧上周的課時率:“我們校區已經連續1個多月墊底了,請大家反思一下!我們的學生也不比其他校區少,課時率怎麽就上不去呢?從這周起,我們要重點抓擴課和續課,不達標的老師要給我合理解釋!”

會後,我忍不住向其他老師叫苦:“我們怎麽還得乾銷售的活啊,家長也不傻,一節課這麽貴,難道我們說加就加嗎?”

身邊的小吳老師卻一臉無所謂:“指標完不成,大不了扣錢咯,這些錢還不夠我吃一頓日料呢!”

小吳老師剛畢業不久,也教英語,原本家裡給她安排了銀行的工作,結果在櫃台實習了半年,她嫌累,辭了。家人轉而又讓她去學校當老師,但小吳考了兩次教師證都沒過,乾脆“曲線救國”——先來這兒混點教學經驗,期間接著考證。

因為平時吊兒郎當,她的課是我們校區出了名的少,太差太笨的學生她堅決不教。班主任拿她沒辦法,只好安排她給幼升小的孩子上拚音學前課。結果小吳被家長投訴,說她教的拚寫方法和幼兒園的不一樣,還罵孩子蠢,氣得家長要退錢。

自此之後,小吳帶學生就更挑剔了,平均每天只上一節課,課時費少點也無所謂,反倒還樂得輕鬆——畢竟,新老師的底薪和課時費少得可憐,我入職的第一個月,工資也只有3000多。因此像小吳這樣,沒經驗或沒證書的老師都會把這裡當跳板,一旦考取了證書,就會跳槽去公辦學校或者更大的機構。

對於擴課,教數學的秦老師有自己的一套。那天散會後,他熱情地給我支招:“這種事,直接讓學生去說就行啦。”

秦老師30歲上下,板寸頭,身材精瘦,特別能侃,尤其鍾愛一身襯衫加西褲的打扮。他奉行的是一套“快樂教育”——每每路過他的課桌,都能看到師生倆侃得不亦樂乎。曾經有家長向班主任反映他的課內容太少,但他實在是太受歡迎了,學生總會極力反對換老師。

這也是他完成指標的奧秘——和學生搞好關係後,他會給學生開條件:每讓家長加一節課,他就少布置2次課後作業,甚至還能幫著完成1次學校作業。

雖然入職沒比我早幾個月,但秦老師適應得明顯比我快,早早就和大家打成了一片,後來,我才得知他是從鏈家(房屋中介)轉行過來的,女朋友也在乾培訓,因此他也來試試水。

不過,從“中介小秦”搖身一變成“名師秦老師”,他愛穿襯衫的習慣依然沒變,還時常給顧問馬老師出主意,告訴她去哪些高檔小區發傳單好。

在我們分校20多個正職老師裡,為數不多“靠點兒譜”的就是教語文的張老師了。來這之前,她曾在別的輔導機構幹了很多年,年紀大,資歷深,我們都得稱一句“張姐”。

但因為課加得太猛,張姐被接連投訴過好幾次,損失了不少課時費,為此沒少在辦公室發牢騷。

“媽的,這是拉不出屎怪地球沒引力啊!也不看看自己兒子什麽德行,給他加課是看得起他,沒提高還賴我!”

張姐罵起架來中氣十足,教學風格也頗為彪悍,平時在教室門口總能聽見她劈頭蓋臉訓人的聲音,學生們都怕她。

之所以來我們機構,是因為張姐的女兒不久前剛升入附近的一所重點初中:“要不是因為接送我女兒方便,我才不待在這兒呢!”發完牢騷後,她轉頭交代秦老師:“那學生的數學是你教的吧?下次別給他好臉色啊!”

被送來的“問題學生”,我們照單全收

正當我為了擴課的事傷腦筋時,轉機來了。

一天,顧問馬老師把我們幾個叫去開“家長溝通會”,我知道,這是有大單了——叫上幾科老師一起溝通,意味著家長要購買全科的課程,這樣一來,一學期的學費少說也要10萬以上。

我們到時,會議室裡已坐著一個身穿校服的初中男生。他一刻不停地四處張望,頻率之高幾乎讓人頭暈。一旁陪著的是他的母親,見我們進來便連忙起身,催促兒子說:“快,辰辰,叫老師好!”

辰辰的視線從我們身上快速略過,小聲嘟囔道:“啊呀隨意啦!”

據他媽媽說,辰辰患有輕度躁鬱症,休學已經快1年了。來這裡是想補上之前落下的課程,希望辰辰下學期可以重返學校。

“沒事兒的辰辰媽媽!”馬老師一邊寬慰對方,一邊示意大家落座,接著開始挨個兒介紹起來——

語文和數學老師自然都是“教學經驗豐富、常年帶畢業班的名校教師”,而我則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現在在雙語學校帶重點班”,教學理念很西化,“特別適合辰辰這樣不習慣應試教育的孩子”。

我暗自汗顏,這句話裡只有我的姓是真的。但想到這段時間以來,確實沒有家長找我求證過,也就違心地默認了。

整個溝通會上,辰辰顯得十分焦躁,無論問什麽,他都隻回三個字:“隨意啦!”考慮到辰辰情況特殊,班主任特地騰出一個小教室,好讓我們單獨上課。

給辰辰上課絕對是個體力活。1小時的課,他連10分鐘都坐不住,不是在教室裡打轉,就是把書包裡的東西一件件往外扔。上到第三堂課,我決定用教小鵬的辦法先找出他的痛點——

“辰辰,你平時都有哪些愛好啊?”

“踢球。”

“那不錯啊,都跟誰踢呢?”

“以前跟我媽,現在沒人踢了。”

“為什麽呢?”

“她現在天天出去打工,沒空理我。”

“那你好好補上功課,就能回學校跟同學踢啦。”

不料辰辰越說越沒耐心:“切,他們又踢不過我……哎呀,隨意啦!”

話音剛落,他竟毫無征兆地竄向門邊,速度奇快,眨眼就跑出了門外。我大驚,急忙追了出去,繞了幾層樓梯後,竟看不見他的影子了。走廊裡的老師告訴我,他已經乘電梯下去了。

我慌了神,急得眼淚要掉下來——這個園區臨近馬路,門口又沒有保安,要是他出了意外,誰都擔待不起。正當我趕去門口堵他時,班主任來電話了,說他自己跑回教室了。

後來的幾堂課也差不多。面對辰辰,幾個老師都如臨大敵,就連“快樂教育”專家秦老師也收斂了笑容。每當上數學課時,走廊裡總是回蕩著秦老師夾了粗話的喝罵聲,偶爾還能聽到辰辰的哭聲……

那段時間,辰辰的課讓我心力交瘁。回想入職幾個月以來,我幾乎沒接到過成績好的學生,起初我懷疑是運氣問題,後來才明白,“一對一”價格不菲,1小時收費200~500元不等,每次課至少3小時。課程顧問會勸家長每周上2到3次課,這樣下來,一學期的費用少則2萬,多則7、8萬——除非家境特別好,否則但凡在其他地方補習有效果,家長都不會選擇如此昂貴的機構。

因此,不少學生都是家長無奈之下才送來的,“問題學生”的比例自然就高。

小鵬就是例子。原以為他進了名校就能高枕無憂,結果小鵬的媽媽卻為此懊悔不已:“花了十幾萬轉學,倒把孩子搞成了這樣!”學校老師總勸她全職在家輔導孩子,說班裡成績好的基本都這樣。但想到每年學費昂貴,自己就根本不敢辭職。

“陳老師,我們家鵬鵬就全靠你啦,你該打打該罵罵,我一句話沒有!”每每聽她這麽說,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然而,課程顧問還就喜歡招這樣的“問題學生”。因為問題越大,家長越心急,期望值也越低。

因此,就算是智力或精神有輕度障礙的學生,我們也照單全收。

“老師,你別太較真”

被辰辰的“密室逃脫”折騰了幾個禮拜後,我向馬老師直言:以我的能力教不了辰辰,這兒也不適合他,應該建議家長帶他去做心理輔導。

馬老師覺得我小題大做了:“辰辰很聰明的,你耐心一點,肯定能教好。”後來見我一再堅持,她才說出實情:“辰辰媽特別較真,一定要看過任課老師的教師證才放心。咱們校區的英語老師,就你和江老師有教師證。不是我們想為難你,但江老師的課實在是排滿了。”

我哭笑不得,原來5個英語老師裡,就2個有證的。

眼看溝通無果,我索性找到校長請辭。校長同意了,但條件是要做到暑假結束,畢竟那是培訓機構最忙的時候。

接下來的幾個月裡,除了英語之外,我還教過小學語文、高中歷史,若不是嚴詞拒絕,我還險些教了數學。

小陸是我的最後一個學生。從高二起,他就在這裡全科補習,因為之前的英語老師懷孕待產,他的英語課自然就交給了我。

據班主任介紹,小陸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家境優渥,平時工作忙,無暇照顧孩子,小陸很快迷上了遊戲,之後慢慢發展成逃課、厭學,成績常年墊底。

那天開課40分鐘後,小陸才背著挎包,晃晃悠悠地進了教室,一見我便禮貌地問好:“老師,剛剛遲到的時間不用補回來,你準時下課就行!”就性格而言,小陸稱得上是陽光男孩,可一旦打開書本,就開始嬉皮笑臉起來,甚至還讓我跟其他幾科老師學學,別太較真:“陳老師,你別每次都準備這麽多東西了,還不如跟語文老師一樣放點片子看看,人家生物老師還跟我一起打遊戲嘞!”

臨近期末的一次課上,他照例姍姍來遲,這回一坐下,竟還開口問我借錢。

“老師你能支付寶轉我100嗎?我給你現金。我們開班會,我要在淘寶買東西。”

話畢,他爽快地打開淘寶給我看購物車,裡面的確是一些裝飾品和零食,見我猶豫,又殷勤地保證:“老師,你就幫個忙吧,你把錢轉我,我這節課就認真聽怎麽樣?這次作業也保證完成!”

幾番討價還價之下,小陸答應以“認真聽三節課”作為交易。結果當晚,我又收到他發來的qq消息:“老師在不在?能不能再轉我100,錢不夠。”

見他變本加厲,我不由地擔心起來,給他彈了個語音,卻沒人接。

第二天回機構一打聽,我才知道他用同樣的套路向所有老師都借了錢,加起來有500塊了,只好聯繫他媽媽說明情況。

小陸的媽媽告訴我,小陸沉迷遊戲充值,家裡人都不往他手機裡放錢。為了充值,他便索性想出這個辦法,錢不夠時甚至會從父母的包裡拿。

那個周末,小陸沒來上課。再次見到他時,他和幾位老師一起坐在馬老師的辦公室裡,看起來瘦了一圈,臉上也沒了笑意。

聽說這些天他逃課越發頻繁,學校老師管不了,馬老師便建議他把學校的課停了,全天到我們這來補習,還承諾單獨給配一名班主任,重點監督他。

自那以後,小陸每天10點由媽媽送來,課間就在老師辦公室待著,晚上6點再由家裡阿姨接回去。

那段時間,我的排課漸漸少了,閑時就在辦公室裡和小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小陸喜歡歷史,說一直想去西安、日本轉轉,還想去埃及看金字塔,但他爸媽從沒帶他出去玩過。

“那你努力一把,高考考個好成績,你老媽肯定會帶你出去的。”我見縫插針做思想教育。

“不用,等我畢業了就去打工,自己掙錢出去。”

“你要是去國外旅遊,還是要學好英語呀。”

“沒事兒,我下個有道詞典就行了哈哈哈……”

回過頭看,我仍會懷念那段和學生們鬥智鬥勇的時光,但也慶幸自己離開了那個充滿謊言的地方——聽說我離職後,小陸的英語老師換成了一位剛從4s店轉行來的大哥,二人一拍即合,在教室裡整天侃車,干擾了別的學生,最後被家長投訴了。

*題圖來源於視覺中國。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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