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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科幻小說:妖怪,神仙,哪個不曾是人類?

金寶英,韓國最活躍、最具影響力的科幻作家。她出版的首部作品,名為《觸摸的經驗》(2002)的中篇小說,在2004年韓國科技創意寫作獎首輪評選中獲得最佳中篇小說獎。從那以後,她的科幻短篇見於韓國眾多科幻雜誌及作品集。2010年,她出版了兩卷本的短篇小說集,《故事到此為止》以及《神之進化》。2013年,她出版了首部長篇小說《七個劊子手》,並憑借這部小說,贏得首屆韓國科幻長篇大獎(該獎項於2014年首次設立)。金寶英在韓國科幻迷中擁有極高的人氣和支持率,韓國著名導演奉俊昊也因讚賞其小說寫作的功力,在製作電影《雪國列車》期間,聘請她擔任劇本顧問。金寶英目前跟家人住在韓國的江原省,繼續創作的同時,她還經營著一座農場,農場出產的是辣椒。曾應邀參與未來局2018年科幻春晚,並撰寫科幻小說《“年”來的那一日》。

神之進化

(全文約12000字,預計閱讀時間30分鐘)

七年,夏四月,王如孤岸淵,觀魚,釣得赤翅白魚。

二十五年,冬十月,扶餘[1]使來,獻三角鹿、長尾兔。

五十三年,春正月,扶餘使來,獻虎,長丈二,毛色甚明而無尾。

五十五年,秋九月,王獵質山陽,獲紫獐。

冬十月,東海谷守獻朱豹,尾長九尺。

——出自《三國史記[2]·高句麗本紀》“太祖王[3](高句麗第六代國王)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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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災肆虐於高句麗,久久不去,植物的葉片均發生萎縮,變成纖細尖銳的針狀,莖部則不斷膨脹,盡可能多地保存水分。馬的皮下脂肪積聚,在背部形成肉峰;松鼠放棄樹林,開始在涼爽的地下築巢。狗因為無法忍受酷熱,成團地脫毛。農人不再種植水稻,轉而選擇土豆和玉米,於是秋天的田野也不再金黃,變作一派枯綠之色。

我始終憂心忡忡,唯恐旱災肆虐之時,血雨腥風也會接踵而至。國王只會推脫責任:怪大臣貪贓枉法,怨禦巫懶散懈弛,嫌軍士玩忽職守。當內廷的鮮血流出宮門,浸透庭院,五花八門的凶險流言開始不絕於耳。據說,國王就寢時,以人為枕,就坐時,則以人為凳……人枕人凳若敢動彈分毫,國王就會揮劍將其斬殺。

太祖王老朽臥病後,他曾長期代持國政,對於坊間物議,他口稱“王兄老邁,弟繼其位,乃是法理”以對。太祖王無力粉碎其奪位企圖,為免更多人流血犧牲,便行明智之舉,主動退位,於離宮隱居,了其餘生。

次大王[4]登基後,我便閉門不出。只有夜深時分,才避開他人耳目,如蝙蝠般出屋遊蕩,平明時分前便回轉宮中。我的皮膚變成靛藍,與夜色相合,雙眸不知何時也開始閃爍黃光。禦醫勸我不必為此煩憂,據他講,這只是網膜變形所致,眼球後新生了一層反射光線的薄膜,對於素習夜行之人實屬正常。他還向我解釋,我的瞳仁之所以會變大,夜裡像貓類一樣擴張,也只是為了控制射入網膜的光量。我擔心這種特徵有朝一日會遺傳給子女,他勸慰我說,“用進廢退[5]”法則隻適用於本人,沒有證據證明後天發展出的特徵會遺傳給子孫後代。

某天深夜,熾熱難耐,我從房裡溜出來,直奔祭壇。禦巫們燒火祭天、祈求降雨的儀式已行數周之久,此時仍在繼續。其中一名禦巫與我相識,且交情甚厚,他發現我躲在暗處,便過來向我問安。我們年輩相仿,自幼要好;如今,在所有禦巫當中,只剩他還沒有駝背。(他們身為王室的臣民,長期向國王躬身施禮,如今都曲成了羅鍋,面龐則始終朝向地面。)

“緣何夤夜駕臨此地,太子殿下?”

我之所以避人耳目,正是擔心遇到此種情況:雖然太子之位早已讓與堂弟,但許多人因循舊習,仍稱我為太子。每當有人不慎失言,我就感覺自己被折壽幾載。

“好奇祈雨之事進展如何,故來略作探望。”

那禦巫環視四周,壓低聲音說:“民心枯乾至此,天又如何不旱?當此生民悲苦之時,上天原當以至仁相待,惜乎自然之法並非如此。”

“記得先考從前常能祈下甘霖。”

“殿下鈞鑒,求雨需有氣壓之變化。神秘的氣韻上浮升天,空中的水蒸氣便會凝結而下。抑或兩股氣韻在空中相撞,彼此搏殺,也能產生降雨。又或者巨大的生物擋住風的去路,令流風上浮,同樣能產生降雨。所謂雨者,即是如此這般,當大氣發生劇烈移動時,便會降臨的物事。”

“可是譬如巨人族走動之時?”

“不錯。巨人族身軀巨大,進食眾多,因而領土廣闊,人數卻所剩無幾。先帝在世之時,曾與寓居太白山的巨人盤古交誼甚篤,常借力求雨。然盤古早已沒了聲息。臣聽聞,此君身軀已被木石掩蓋,與下方基岩融為一體。據傳其他巨人也盡都逝去,難覓蹤跡。”

學士聲稱,若想分析生物分化的法則,須得召集當世所有系統分類學家和種系發生學家,窮盡一代人的努力共同鑽研。他們又說,即便弄清法則也毫無意義,因為不消一代時間,物種體系又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許多生物學家乾脆宣稱“物種分化毫無法則可循”,此後便蓋被高臥,不問世事。然而某種趨勢確實存在。先史時代的巨人大多選擇了停止包括呼吸和動作在內的一切生命活動,轉而化身為山巒、河流和湖泊。曾經生活在天池中的巨蜥也放棄威容,縮小成人類手指般大小。

“巨人族可有複生征兆?”

“進化的方向是自然天定,魯鈍如臣,又如何能夠分辨?然而,體型過大的獸類應當不會再輕易出現了。這些時日,不止人類,就連小型獸類都開始捕食巨獸。蜥蜴變小的原因也正在於此,維系個體的龐大身軀困難重重,遠不如化為靈活的小生物、集體行動來得有效率。”

“可有其他祈雨之法?”

“如今,除了祈禱別無他法。依賴人的念望成事雖無科學依據,但並非毫無效力。”

我轉身要走,他又補了一句:“臣夜觀天象,見晦日食月。此非吉兆,殿下當多留神,免遭厄運……。”

我目送他回到原位,思忖起他的警告是何含義。真是奇詭之言:晦日本無月,又何來月食?再說月食並非太陽遮月,而是地球遮月。若是太陽遮住月亮,夜晚豈不會如白晝般明亮?不,並非如此。我仰望夜空,陷入深思:即便是晦日夜晚,月亮仍然懸於空中,只是隱於暗處,我們看不到而已。月亮明明已經看不到,太陽又何須費心將其吞食?這與其說是虛妄,倒毋寧說是殘忍。太陽乃萬世之祖,正如國王乃萬民之父;那殘忍的太陽想必是指殘暴的君王,而無形的月亮,指的怕就是我這個遜位的王子了……

我長歎一聲。我根本無力提防,也無意提防。早在父親尚在位時,叔父已經大權在握。要飯花子尚有棲身之處,天下雖大,我卻無處可依。

我爬過漆黑的夜,回到自己的房間。我鮮少用雙腳直立行走,更多的時候是在樹間攀緣,或是在地上爬行。這是習慣而成的自然,因為我向來避人耳目,只要聽到腳步聲,就會貓下腰,以免被人發現。不知何時,我的手掌上都結出硬繭,就跟人們腳上的一樣。

從古至今,個體發生始終重複著種系發生的過程。我們體內的細胞每時每刻都在新生和死亡,血管中的血液不間斷地被創造,又消失;老細胞死去,新細胞便會出現,填補前者留下的位置。最終,構成我們原始身體的細胞會被完全取代。這意味著,無論從精神還是肉體角度看,我們都變成了全新的生物。無論是否情願,世間所有生物都會在一生之中經歷數次死亡和重生。

故去的母親曾對我諄諄告誡,人若不能矢志不渝地堅守人性,臨死時必會變成一副駭人醜態。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在撒手人寰時,保有仍可辨識的人形。大多數人都不得不以禽獸或蟲豸的形態終結生命。貴族老爺們安居豪宅之中,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揮霍著取自人民的稅金和薪俸,往往最快喪失人形。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雙腿變得短粗,甚至長出尾巴,腹部發紅變胖,兩腮鼓脹!

從孩提時代起,母親便經常給我講樵夫的故事。這位樵夫在湖畔與仙女偶遇,並娶她為妻。但妻子飛回天上後,他便爬上屋頂,終日不吃不睡,只是哭泣。他的身體逐漸萎縮,兩腿變得細如筷子,腳掌弓起,長出彎曲的腳爪,如同支撐衣架杆的鉤子。手指退化,繼而消失,全身長出白色的羽毛,頭頂長出鮮紅的冠子,喉嚨裡發出的不再是男人的嗓音,而是鳥兒的哀鳴。他的念望把自己變成了一隻公雞,可他終究不能飛上天空,尋回自己的妻子。若是他的意志和念望能夠得到理性的指引,他或許真的可以肋生雙翼,翱翔天際,可他的大腦早已失去理智,再也無法改變自身的演化方向。

與愛人分離的人往往會變成花草,或者化為石頭,就像望夫石的故事那樣,而非變作鳥兒或者駿馬。生物往往無法按照自己的願望演化,反會變成截然相反的形態,這種趨勢亦頗奇妙。你可知向日葵會跟著太陽轉乃是一種迷信的幻想。它們憧憬太陽,因而開出碩大的花朵,但花朵盛放之後,便會因無法荷重而垂下腦袋,朝向地面。我將來想必亦會如此。我祈望生出翅膀逃向遠方,卻由此生出匍匐在地的形態來,最終難免以踽踽爬行的姿勢面對死亡。

雨水始終沒有到來,可春日遲來的寒流卻襲擊了高句麗。有些鳥兒被凍死,從空中墜落,有些則長出厚厚一層羽毛,得以幸存。寒潮久久不去,肥厚的鳥身也越來越重,終於,這些鳥兒再難飛翔,只好在地上蹣跚搖晃。有些鳥兒則躍入水中,去水深處尋求些許的溫暖。野獸和人類都變得饑腸轆轆,因為植物的葉片都變成針形,無法食用。老百姓躲進深山,長出野獸一般長且厚的毛。有時,獵人打到獵物,仔細一看這獵物不是熊,而是人。

刺客來的那天是個院中出現霜凍的春日。我端坐宮中,老遠便發現有人躲在樹木和宮牆之後,輕手輕腳地向我的別宮摸來。他們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唯恐叫人察覺,那樣子甚至讓觀者等得有些厭煩。刺客尚未殺進宮中,內侍便先走進來,跪在我的面前。

“殿下,君上派的刺客眼見便要殺入宮中。請速避身!”

“天下盡在叔父手中,你叫我避去哪裡?”我翻過手中書頁,淡然回應。不知何故,那太監嗚咽起來。他抽泣半晌,抬起頭來,毅然道:“殿下的形容與往日有天壤之別,連貼身婢仆都難以認出。小人願與殿下交換衣冠,務請殿下保重玉體!”

他將我推向後門,自己坐到我的位置上。寒夜凜凜,我剛剛爬到漆黑的院中,幾條黑影已經衝進寢宮。刀劍砍在肉上的聲音和慘厲的尖叫刺痛我的後背。我被悲傷攫住,不禁心想:我父為王朝創立基業,威震萬古,不肖子如今卻四足爬行,無恥地任由他人替死,才得以苟且偷安。將來地下相逢,我亦無顏面對先親。這下可是連死都可懼了。

就在此刻,雷聲隆隆,大雨傾盆,將火把盡數澆滅,使整座王宮陷入黑暗。禦巫們的祈禱終於打動上天,雨來得正是時候。雖然是巧合無疑,但禁軍兵士本就愚昧無知,此時認定是自己的惡行惹怒老天,個個驚慌失措,四散奔逃。我趁此機會,翻越宮牆。只有一名衛兵瞥見了我,但因為我那雙黃色眸子爍爍放光,他準以為爬上牆頭的只不過是隻貓。

我不願待在人多之處,直奔深山而去。雨水已經擊潰乾旱,青草向外支生,每片葉子都朝天空高昂著頭,樹木也張開葉片,同時貪婪地向下生根。腳下片片蔥鬱的青草冒出嫩芽,被我一踏重又倒向大地。此刻,植物們的姿態與動物別無二致。久旱後的甘霖不知何時才能再來,草木都爭先恐後地播撒種子,締結果實,林中一片嘈雜。我在瓢潑大雨中奔走不息,最終筋疲力竭,倒在地上。

我躺在那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影影綽綽地看到眼前似乎有棵白樺樹在搖動。我定睛一瞧,才驚覺那根本不是什麽樺樹,而是一頭白虎。這虎身量約有一丈二尺,精瘦無尾,全身如初雪般潔白無暇。它繞著我緩步而行,我卻仍舊仰面躺著,根本無力起身逃走。若是就此淪為這野獸口中之食,成為營養循環的其中一環,或許倒還不算死得毫無意義,思及此處,我竟不禁慘笑出聲。

“你笑什麽?”

那虎竟開口說話,我不禁茫然自失。它的聲音清晰明了,確是人類的發音無疑。獸類與人類的聲帶構造截然不同,老虎又怎能口出人言?。我苦笑一聲,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

“你哭什麽?”那白虎再次開口。

“我憐你命途多舛。”我躺在原地,開口答道。

白虎的笑聲亦是人聲。“我哪裡值得你來可憐?”

“你既口出人言,即是擁有人類的智識;既然擁有人類的智識,你必也曾經為人,只是如今化為牲畜。我不知你為何淪落至此,但身體發膚原本受之父母,你失去本來面目,如何不是大不幸之事?”

“本來面目到底是何意思?難道說,所有生物終其一生都應該保持新生兒的模樣?”白虎語帶譏諷,“你說你生為人形,但祖先卻曾是熊、虎、蛇、魚、鳥,甚至草木。如今,你不願放棄這人形,但卻終將意識到努力也是徒勞。生為何形,死為何形,真的就那麽重要麽?雖然我化作了牲畜,但如今的樣貌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曾想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填飽肚皮……結果就換回現在的外形。”

我無話可應。

白虎繼續說:“你可知道,古時候,生物形態的改變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物種分化更是需要幾萬年的時間。但情況發生了變化,究竟是好是壞,尚未可知——如今,生物的變異只是一種適應機制,一種必須的生存策略。自然選擇其幸存者時,並不考慮善或惡,高等或低等。甚至人類的形貌也只不過是自然選擇的一種存活方式。如果不依附於團體或工具,人類遠比兔子還更脆弱。像你這樣軟弱的可憐蟲卻妄圖同情我,真是無比傲慢。”

白虎向我露出鋒利的尖牙。那樣子看起來十分憤怒,我閉上雙眼,做好了被咬死的準備。但我等待良久,它卻沒有撕開我的咽喉。我仗著膽子,睜開二目,發現白虎正靜靜地注視著我。

“說吧,”它又開口。

“說什麽?”

“你究竟想要什麽?”

“我什麽也不想要,”我說,“我只想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發現。找個沒人能發現的地方,在那裡自生自滅。”

“如此說來你適合變成蟲子。既然你無法擺脫對人形的執迷,最好變成蛆或蒼蠅。要麽變成蚯蚓如何?蚯蚓能孕育沃土,比現在的你對人類更加有用。”

它的言辭盡是侮辱,但我根本無力還嘴。

“物種差異太過巨大,便是我想做蚯蚓怕也困難。如之奈何?”

“只要你有挖土吃土的覺悟,變成蚯蚓又有何難?”老虎抬起頭來,“我不忍吃掉跟我交談過的人,你回去吧。我先前看到一群饑民正向山上爬,你跟上他們,或許能夠學會生存之法。”

它轉身走入樹叢,融入周遭背景之中,倏然隱去了身影。

我站起身來,順著山脊行走半晌,果然遇到白虎提及的人群。我混進人群之中,與他們一起行走。人群中沒人說話,也沒人關心別人。沒人在意我靛藍的皮膚和黃色的雙眸。這群人有的躬身駝背,有的面容扭曲,有的四肢殘缺,有的身負硬殼,還有的四足爬行。

上到山腰之後,這些人三五成群地進入洞穴之中。我跟著人流進入洞中,發現洞中之人都抱在一起,酣睡不醒。他們似乎選擇以冬眠的方式度過這寒冷的荒年,避免食不果腹的窘境。他們有的像蠶一樣織出繭子,有的如魚卵般將自己裹進薄膜,有的則長出一層白毛。那些沒能變形之人,和無法適應迅速的身體變化之人,都變成死屍,淪為螞蟻的食物。進入食物鏈後他們將以另一種形態生存。我尋覓著無人之處,很快找到一棵中空的大樹。我用野草鋪了張床,將自己蜷成一團,試圖進入睡眠狀態。

寒冬已至,我繼續忍饑挨餓。想嘗試吃土為生,但就是做不到。想嘗試冬眠,但總是醒來;睡著,又再醒來。後來,我能夠連著睡一兩天,然後是四天,終於,我能夠一次睡一周到十天。

在那個冬季,我完成了蛻皮。我的身體無法適應艱苦的新環境,似乎自己認定進行某種“調整”勢在必行:骨骼結構及重要器官的位置均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幾度睡去,又幾度醒來,在此過程中,皮肉徹底分離開來。我從蛻掉的皮膚裡爬出來,回頭望去,那慘白的軀殼仍然保持著人形。至於我,我發覺自己已經長出一身如蛇般光滑的皮膚,外加一條蜥蜴般的長尾巴。失去人形,一度讓我痛心不已,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為了確保能夠生存下去,我的身體選擇了爬行動物的形態,與人類思維中的理性相比,肉體的智慧更勝一籌。它清楚,相對於人類的尊嚴或自豪,生存顯然更加重要。我轉過身,吃掉了蛻去的人皮,對我全新的身體來說,這顯然是頓營養豐富的美餐。

春季降臨,洞口萌發出可以食用的青草,我從冬眠中醒來,爬出洞外。這時我才知道,平安度過這個漫長寒冬的只有我一個。幾個人死在外面,已經變成人形的岩石及樹木,彼此纏結在一起,場面莊嚴肅穆。我心生敬意,向他們深施一禮:他們寧願化為塵土,也要保持人形,實乃高潔之士。

此後,我便在林間爬行,啃食青草為生。為了咬下堅硬的野草,我的頜骨變得強健有力,口鼻都突了出來。每當草叢輕輕搖動,我就會豎耳傾聽,唯恐有人接近,時日一長,雙耳也變得尖利。我的手掌變硬,上下肢也慢慢變成同樣的長度。手指失去作用後,我的顱骨上又長出兩隻犄角。起初,那還只是頭頂的兩塊突起,但很快便伸展成雄鹿般的角枝。這雙角不僅能在與其他野獸爭奪食物時行作戰之用,還能撞下樹上的果實,非常實用。

那年冬季,再次完成蛻皮後,我發現自己全身的皮膚完全變成深綠色,跟森林的顏色一般無二。我不禁想到,如果生活在沙漠中,或者石山上,我或許還能夠保留原本做人時的膚色。但這樣的想法對我而言毫無用處。我不想被人發現的願望如此強烈,就算住在石山之上,我的身體也肯定會用岩石的顏色來偽裝自己。

我低頭看向肚臍下方的那處命根,懷疑起自己是否還能跟人類交合,最後失笑出聲。儘管已經無可改變地墮入了畜生之道,我卻依然不能放下對前生所屬的那個物種所有的執著。但終有一天,我腦部的容量和結構也會發生轉化。人類特有的記憶和智識我究竟還能夠保留多久?那天夜裡,我數了數身上的鱗片數量。連大帶小都算在內,共是八十一片。九九之數,大吉之數。思及此處我再次笑出了聲。

那時節大約是秋日。

我像往常一樣爬過樹林,尋找食物,卻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踏地和獵犬嘶叫的聲音。我吃驚不已,抬頭觀望,見一群獵犬正追著幾頭紫獐,朝這邊跑來。我混進鹿群之中,慌忙奔逃。獵人從草隙間窺見我的角枝,誤以為我也是隻紫獐,朝這邊放了一箭。身旁的紫獐中箭倒地,發出憾恨不已的哀鳴。那聲音極似人聲,令我心驚不已。

我拚了命地奔逃,卻不及紫獐那般迅速、那般聰敏。最後,我被獵犬逼到一棵大樹下,深陷重圍,逃脫不得。我站在那裡,面對狂吠不已的獵犬,此時,灌木被分向兩邊,走進來一群持矛帶箭的人。當我看到那個騎馬走在前面的男人,不禁愣在那裡,這回是真的動彈不得。

只有在睡夢中,我才能暫時忘記那張臉:我的叔父。但我之所以目瞪口呆,卻不是因為他的出現,而是因為他駭人的外貌,變化如此之大,我幾乎都認不出來。

他看上去像是一坨巨大的肉塊。便便大肚呈現出粉色光澤,足見他貪吃無饜;鼻尖向上豎立,說明那張臉始終都埋在美食之中;他的雙眼幾乎已經完全閉合,證明他無法分辨是非對錯;耳垂蓋住雙耳,即是說這位國君根本什麽都不想聽;他的雙手雙腳都已退化,五指難辨,顯見他根本就不理朝政。考慮到我先父即便長期臥病時,仍舊沒有失去人形,叔父的轉變實在叫人震驚不已。我義憤填膺,連害怕都顧不得了。

叔父令手下放低弓箭,不必指向我,接著便從頭到尾端詳起我來。

“這生物是什麽東西?我見它長著角枝,以為是頭鹿,可這身子倒是綠色的。尾巴好像蜥蜴,身上覆滿蛇鱗,四肢與人相似,黃眼睛倒像是貓。這究竟是什麽兆頭?”

立於前排的臣下上前一步。他後背拱起,好像趴在馬背上,脖頸彎向地面,似乎隨時都有掉落之虞。雖然他的外貌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但我還是認出他就是那個曾經與我交好的禦巫。我感覺他也認出了我,只是刻意回避目光。

“生物為適應環境,始終不斷變化,遇見新種原屬正常。然則譜系之所以混亂至此,蓋因世間動蕩,生民難以安身立命。自然不能諄諄其言,故示以妖怪者,欲令人君恐懼修省以自新也。君若修德,則可以轉禍為福。”[6]

聞至此處,國王的臉漲得通紅。

“凶則為凶,吉則為吉,爾既以為妖,又以為福,何其巫也?”

還未等周圍的隨從上前阻攔,國王已經抽出腰間佩劍,揮劍斬下那禦巫人頭,劍鋒過處,周遭幾人亦被殃及。趁此間隙,我掉頭就跑。身後箭如雨下,狗吠不止,我拚命向山巔爬去。最後,我置身絕壁,低頭望望山下,崖底河水蜿蜒,波濤洶湧,我縱身躍下。

從如此高度撞向水面,我隻覺河水就像地面一樣堅硬,接著便被水流整個吞噬。

我搞明白了幾件事。隻從懸崖跳下來一次,是沒法長出翅膀的;像我這樣長著爬行動物的堅硬外殼,不會那麽容易丟掉性命。

“我一心盼望遠離人群,一被發現,果然又有人因我喪命。”

此後,我便待在那條河裡。因為長久浸泡在水中,我的皮膚逐漸潰爛,在寒夜中結凍,然後開始變軟。我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卻沒有回到陸地上去。我真心希望切斷自己身上最後的人性,希望自己變成魚或是水蛇,甚至祈禱人類的意識能夠徹底從我的體內抽離。

午夜時分,我忍著冰點下的嚴寒棲於淺灘,看見兩隻烏龜從水中探出頭來。等它們最終浮出水面,我才意識到,那不是兩隻烏龜,而是一隻雙頭龜。它先前大抵是躲藏在河堤的淤泥之中,形體完全顯露之後足有兩尺之長。生有赤翅的魚兒拍打著雙翼,急急從它身旁逃開。

只聽那烏龜說:“如此寒夜,陸生之物為何將頭深埋水中?快回你所來之處去罷。”它的兩張嘴同時說話,聲音就像是彼此的回響。

我張開凍僵的嘴巴,回應道:“我無處可去,若是擅闖了閣下領地,我願誠心致歉。只求不要逐趕。”

“一切生物皆有自己棲息之所,你一四足之獸,要如何在水底生存?”

“所謂生物譜系,追本溯源時本無嚴格界限。如果閣下承認,依照你自身形態和特點,能夠適應水路兩棲的生活;那也請記住,所有陸生動物都曾居於水中;請記住所有生物都源自同一祖先。既然海豚和海獅並無過失,想要逆行進化之路的我又何至招來非議?”

“就算物種之間本無界限,但你這等妖物在此徜徉,定會嚇跑我的獵物。”

“那並非我的本意。我只是不想被人發現,但似乎無法做到。生物的外形變化往往與其意願相反,若是要探討這一傾向,我倒願與你坐論數日。”

“無需討論數日之久。事情再簡單不過:你以為你想要,但其實並不想要。”那烏龜猛地把兩個頭都扭向我,雙頭交纏在一起,厲聲道:“速速滾出此地。否則,我就吃了你。”

“來吧,吃掉我吧,”我回應道,“我死之後,就會變成水鬼,再也不用回到陸地上了。”說完,我就閉上雙眼。

過了一會兒,我再次睜開眼睛,烏龜已經不見了。它沒有殺我,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不屑,又或許是我看上去不夠美味?我再次浸入水中,徹夜忍受刺骨寒涼。

又過了些時日,身上的鱗片附著得愈發牢固,四肢逐漸變小,但不知為何沒有變成鰭,隻退化到鳥腿般粗細就停了下來。我懷疑,這或許是我從峭壁躍入空中的結果。隨著我的四肢失去作用,脊椎和尾巴變得更長。據說,進化所經歷的每個階段,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我顱骨上的角枝沒有退化,我少年時的那雙貓眼也依然如故。我始終無法改變呼吸之法,但卻習得了長時間潛水的法門。隨著我的四肢進一步萎縮,胡須逐漸變長,而且擁有了昆蟲觸角般的敏銳感覺。我以小魚及水草為食,時而沉入河底數天時間,時而在湖中度過數月光陰。

一天,我浮出水面呼吸,見一女子正在湖邊浣衣。除了生有九條白色的尾巴,她完全保留著人類的外觀。我已經失去人形太久,也太久沒有見到過人類,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我怔忡著,等待她一邊驚呼妖怪,一邊朝我扔石頭,但她竟雙手合十,向我深施一禮。

“你這是做什麽?”

話一出口我便悔悟起來。就像我當初遇到那頭口吐人言的老虎一樣,她也會知道我是人類變的。

“我見神秘生物從水底浮出,以為是治水的神靈,因此叩拜。”

“你看錯了,我只是個雜種,因懼怕人間,才寄生水中。本無意驚擾,還望見諒。”

說完,我便再度沉入湖底。

幾天后,我睜開雙眼,發現面前浮著許多泡發的年糕和水果。小魚們興高采烈,逐一啃噬面前的小塊年糕。我再次浮出水面。見上次那九尾女子仍在湖畔。環顧四周,我發現她設了一張小案,上置淨水、香燭以及年糕之類,正虔誠敬拜。案上放著成堆的紅色紙片,紙上都寫著各人的願望。在那女子身旁,還聚著幾個形似鄉鄰的人。她一看到我,立即跳了起來,就像是被抓現行的小賊。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我一時氣結,衝口說道,“我已親口說過,我不過是個雜種!你們若實在無處禱告,倒不如換個湖泊,或去山上試試!”

她說:“草木枯萎,旱災不去,百姓無以果腹。一切都在變異,農田衰敗,作物不再合胃口。可國王雙耳雙目均已退化,再也聽不到人民的呼聲。”

“那你們找我又有何用?我無權無勢,一介畜生又怎能插手人間之事?”

“上天將你塑成如此神聖模樣,定有因由,你卻要說人們的祈願都是虛無的嗎?”

我略作沉吟,開口道:“你所說不錯。”

我搖動尾巴,揚起風浪,將香燭掀翻,盛有淨水的碗則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看來是我活了太久。我每每現身人前,總是引起紛爭災禍,還是永遠隱去為好。”

我又一次潛入水中。回頭望去,九尾女子正在抽泣。我硬起心腸,掉頭回轉湖底,就此開始蟄伏。冰冷的湖水慢慢把我的身體凍僵,我感到機能漸次麻痹,細胞也逐一陷入深眠。思維變得遲鈍,再也體驗不到時間的流逝。我不禁想到,若是幸運,我許會如太古時代的巨人一般,化作岩石泥土。

起初,我感覺像是遠遠地聽到叩門聲,接著變成呼喊聲,試圖喚醒我:“醒醒。”

我睜開眼睛。數不清的水草和濱螺附著在我身上,睜眼都很困難。遊到眼前的是從前見過的那隻雙頭龜,不知為何,他似乎比上次見面時小了許多。

“快離開這兒。國王的軍隊要來捉你了。”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辨清他話中含義。直至此時,我才記起自己很久之前曾是人類,記起自己王子的身份,也記起國王曾與我血脈相連。

“國王何故大費周章,派人來捉我?”

“在你蟄伏之後,人們仍在湖畔祭祀。他們向你祈願驅逐今上,另立新主。國君聞知此事,下令填平此湖,將你從湖底挖掘出來。你的反應如此遲鈍,看來大腦也已經有所變化。快逃吧,現在就動身。”

我這才注意四周都喧鬧不已。抬頭一看,泥土正不間斷地迎頭落下。不知從何處傳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烏鴉在湖面上空來回盤旋,聒噪不停。

“這些烏鴉緣何喧鬧?”

“那都是險惡之物,你不看為好。”烏龜說完,就鑽進淤泥之中。我預感不祥,立刻浮出水面。不過是極輕微的動作,湖水卻因此卷起旋渦,嚇得魚兒倉皇逃竄。身上的水草和濱螺紛紛滑落,我這才恍悟,不是那烏龜變小了,而是我的形體變大了,這或許皆是漫長蟄伏後的結果。

一隊士兵聚集在湖畔,正朝水中填土。他們見到我,驚得瞠目結舌,紛紛停下動作。我同樣失去言語,怔怔看著他們周圍泥地中的慘狀:在此祭祀的村民與那名九尾女子盡都橫屍當場,血流了一地,那女子的白色襯裙還在微風中飄來蕩去,她身子的每一次擺動都帶走我的一點理智,最終,我的大腦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一個小兵回過神來,揮動手中長矛,向我吼道:“妖物還不乖乖授首!你的信徒盡已喪命。”

他話音未落,我便從水中躍出,趁兵士倉皇奔逃之際,咬穿面前宵小,同時用尾巴掃擊他們的馬腿。騎兵紛紛落馬,我用後爪撕裂他們的喉嚨,又用前爪踩碎他們的心髒。

我聽到遠處傳來兵戈之聲,於是跳出湖水,投身河中。我的雙眼向來犀利,能夠一一數清河邊死屍的數量,也能看見那個曾是我叔父之人正站在江畔。我欲從他身旁掠過,卻聽到他的喊聲:“出來,你這妖物!”

國王直挺挺地騎在馬上。他的聲音不大,但我在演化階段經歷過無數獸類形態,聽力特別敏感,能清楚分辨他的聲音。

“你若不現身,我就殺光左近所有村民,直至逮到你為止。我要治他們膜拜妖物之罪,將他們盡數處決。”

我在水中停了下來。這威脅當真古怪,莫非就連我叔父都將我認作某種神靈?人類的生死與我本無乾系,但我還是默然浮出水面,登上河岸,站到國君面前。不,我的身體如今不似人類,已不能說是“站立”。我盤起長尾,撐直身體,將頸子豎了起來。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變成了怎樣的龐然大物。將矛尖指向我的士兵和叔父看上去都那樣渺小,我隻一呼氣便能在頃刻間將其全部消滅。

近距離打量我的叔父,不禁千般思緒湧上心頭。唉,唉……他老了許多。唯有這種必然是任何生物都無法抗拒的終局,無論如何拒絕改變也是徒然。他曾經肥碩的腹部耷拉下來,布滿皺褶;皺紋堆壘的臉龐疙裡疙瘩;退化的四肢因閑置不用,變得乾癟枯瘦。

“我認出你了,”他說話的聲音乾澀,好像樹枝被風吹動時的沙沙聲,“你是先王的孽種,早該魂飛命殞,不想尚在人間。”

我像他的兵士一般深深垂頭,開口說道:“小人所以化身禽獸,只為苟延殘喘,絕無威脅君上治世之意。此皆愚蒙百姓所行之事,君上雅量,請息雷霆之怒。”

“雖說是愚蒙百姓所行之事,你又怎會不知他們的心思,我還是要治你的罪。”

“這具肉身早已殞命多年,君上何苦二度索命?”

“你這妖物也敢在人君面前叫囂?”國王嗤出聲來。那聲音細得好像閹人,幾乎聽不清楚,卻又頗為刺耳。

“你既身處王土之中,身家性命便皆屬朕之所有。朕令你交出性命,不違王命才是你為臣的道理。”

“王上要這微賤的水蛇之命,究竟又有何益?”

“禽獸竟開口與人對話,如何不是不吉之事?你這妖物乃是大凶之兆,我必得除之後快。”

“小人雖已淪為邪獸,但君上也早非人類。您又如何長據人君之位,反來求取小人的性命?”

國王眼角血紅,向上奔突。他用纖細的嗓音尖叫一聲,周遭計程車兵均催動坐騎,向我衝來。我再次躍入江中。士兵們順著江岸緊追不捨,我遊得迅如疾風,致使江水都漫溢到岸上,我所經之處,水流都向左右分成兩半。

身後傳來國王的獰笑,我知道他為何會笑。一座十丈高的巨瀑擋住了我的去路。但我沒有停下,反而加速向前衝去。落到瀑布底部時,我將身體向上猛甩,借助底部旋渦的動力,從瀑布中一躍而出。我的身體逆流而上,圍繞在我尾部的渦流也隨著我的身體盤旋上升。

我發覺自己造出了一股上升氣流,發覺我的身體已經大得足以改變大氣流向。我禦風上天,士兵們只得茫然停下追逐的腳步。我俯視自己的身軀,發現綠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著瑰麗的金光,遊魚似的長尾在身下擺動,幾乎能觸到地面。我快活地穿過雲層,繼續向上飛升。流動的大氣映入眼簾,幾乎觸手可及。我乘著清風,感受著改變大氣流向之法。又很快悟出如何產生降雨。我想起自己還是人類時,曾厭惡乾旱,但時日太久,我已記不清原因。

我引導氣流繼續上升,水蒸氣剛到對流層,烏雲便即形成。一時間,電閃雷鳴,世界都跟著搖撼。我輕輕壓迫雲層,接著又騰身而起,改變氣壓,傾盆大雨開始朝地面潑灑。江水洶湧,淹沒田地,呆立岸邊計程車兵頃刻便被洪水卷走。無力追來的國王遠遠看著這幅光景,刹那白頭,似乎老了十歲,似乎本已時日無多的生命被我碾磨一空。但我對他們的生死再無半點興趣,因為我早已不再是人類。我只是盡情享受著雲中穿梭之樂,加速飛向更高的天宇。

那年冬天,國王死於暴亂之中。他喪命之日,我正翱翔在蔚藍的天際。

(完)

[1]扶餘:公元前2世紀到公元494年存在於中國東北地區的少數民族政權。

[2]《三國史記》:記述朝鮮半島三國新羅、百濟以及高句麗的官方正史。

[3]太祖王:高句麗第6位國君,據稱壽活118歲(47-165),53至146年在位,他在位期間,年輕的高句麗拓展疆土,發展成為高度的中央集權國家。

[4]次大王:(71-165),高句麗第7位國君,146至165年在位,76歲時受其兄太祖王推讓繼位,在位19年後,被明臨荅夫發動政變弑殺。

[5]用進廢退:法國生物學家拉馬克提出的觀點,意思是生物體的器官經常使用就會變得發達,不經常使用就會逐漸退化。

[6]韓文注:引自《三國史記》次大王實錄,原文中國君所見是一隻白狐。

本小說初次刊登於韓國的HappySF雜誌2006年第二期。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账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账號等

譯者|戈德·塞勒、樸智賢(韓譯英)、袁楓(英譯中)

校對|東方木(總校對)、Punch(英中校對)、韶光(韓中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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