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好風日，陪幾位作家去隨州市洛陽鎮。綠林山的余脈，山回路轉，草木滋榮，古舊的村落裡，奇跡般保存著一棵兩千年的古銀杏樹。一棵樹活過一千年是什麽意思？你摸的虯枝鐵乾，韓柳蘇歐也摸過，你吃的炒銀杏果，在同樣的位置，他們也將殼子隨手扔進青松鬱鬱的山谷。現在它們又毫不在意地長出新葉，童貞翡翠，神光閃閃，看著你何所聞而來，何所聞而去。老銀杏之外，我們又去看一棵老桂樹，亭亭如華蓋，廣延十數米，如同一把桐油傘，撐拒在一座新修複的道觀前。隨州市的朋友講，這是本地最大的一棵桂樹，中秋節，明月夜，它開花的時候，整座山谷都會香氣縹緲，花香會染到道士們翻弄的道經與他們深青的長袍。老桂樹也有一千年了，它與銀杏們青梅竹馬，銀杏的娟娟扇葉第一次變作金黃，就是在桂樹童稚香氣的陪伴裡。
陪伴我是同意的。桂樹名“桂”，它的好處是好像並不自“貴”，桃梨開花時一樹繁花，結束時滿枝密果，蓮花像湖塘中的神女，菊花像晚秋裡的隱士，這些“理想自我”，素榮蓬蓬的桂樹，是學不來的。秋風中的縷縷香細，桂花蜜濃甜裡的一點味頭，也是陪伴與點綴。之所以被挑選到月亮上，大概也是因為桂樹跟平常無奇的吳剛，溫良撲朔的白兔，靜默如石的蟾蜍一樣，能夠陪同嫦娥仙子的美麗與寂寞，並不會損耗一點點她自傲的絕世容華。它的命格，是富貴之餘，是貧寒人家的慰藉與一點享樂。
但一兩千年的長情，卻是沒有的。大概一二百年的時間，每一棵桂花樹都會走到它生命的盡頭，有時候我想，這個“桂”，是“歸”的意思吧。在嫦娥奔月的神話裡，除了嫦娥永恆的美麗，可能還隱藏著一個“復活”的主題：月亮圓缺不定，兩棲動物的蟾蜍有旺盛的生育能力，吳剛用斧頭來砍桂花樹，拔出斧頭的時候，樹乾會重新合起來，就是這棵桂花樹，在神香縹緲一二百年之後，即會枯萎重生，新的桂花樹會發育出來，我們舉頭望明月，看到月亮裡影影綽綽的桂花樹，它可能已經重新生長了千百萬次吧。而嫦娥長生不老的秘訣，可能也是像“天山童姥”一樣，有這樣死而複生的能力？所以洛陽鎮的老銀杏，見識過秦皇漢武，它身邊的桂花樹，多半是康乾盛世之餘，才姍姍而來，哪裡青梅竹馬，無非萍水相逢。
我見識過的桂花樹，第一次是在大別山一個叫滑石衝的山谷裡，也是廣延數畝，樹乾上纏滿了村民奉獻的紅綢，據說山衝裡的桂花樹，都是由它身上折下去的枝條扡插成活的。這棵樹，沒有被樹販子賣到城裡去，是因為山路太險，入谷處桃花源入口一般的“山門”細窄，不是他們的大拖板車可以對付得了的。滑石衝裡，出生過一位名媛，名叫石靜宜，她的故居，就在滑石衝裡滑石村，她在山衝做小姐的時候，清秋晨光山色裡，一定聞到過這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的香氣。
我年輕時常去杭州，杭州的桂花樹當然是有名的，散文家琦君的名作《故鄉的桂花雨》裡就提到過“滿覺隴”，秋天時“金沙鋪地”，又可品嚐到“桂花栗子羹”的清腴味。女友租住的小區裡，也種滿了碗口粗的桂花樹，三五月明之夜，秋風陣陣，我們在小院裡喝“采花毛尖”，聽音樂，許巍、竇唯、二泉映月，桂花被西風簌簌搖動，也是飄落如雨，院門是鐵皮釘的，生滿紅鏽，桂花的濃香與鐵鏽的甜腥交織在一起，門上樹影如同積藻。
滿隴桂雨
清有詩言：
桂花蒸過花信動，
桂花開遍滿覺隴。
賣花人試賣花聲，
一路桂花香進城。
我喜歡的桂花樹，是在湖南省永州市的白萍洲裡。白萍洲上向南，舉目可以看到舜帝與娥皇女英歸葬的九嶷山，洲在湘江與瀟水交匯的地方，瀟水清，湘江濁，所謂的瀟湘夜雨，在這裡正好可以遇到，可惜當日洲上的酒店尚未建好，我伏夏去，並沒有投宿聽雨的機會。洲上的萍洲書院，始建於乾隆年間，至今不到三百年，書院裡的十餘棵桂花樹，大概就是當年開辟書院的山長們手植的，榮木巨巨，蒼勁古媚如顏體字。導遊介紹說，桂花樹會分出五六個側枝，所以當地人覺得，它有“五子登科”的吉兆，中秋節永州市民會帶讀書的孩子來這裡拜拜。我心裡卻想，要是中秋節能來，聞見這十幾棵老桂樹開花的盛況，多好。永州永遠是柳宗元的永州。一千余年前，白萍洲會是他常常留連的地方，他寫過詩：“非是白萍洲畔客，還將遠意問瀟湘。”韓愈懷念他的文章裡有：“桂樹團團兮白石齒齒。”柳侯的文章，也是被桂花的香氣纏繞滋養過的吧。柳宗元在永州居住有十年，柳州四年，四十餘歲，匆匆下世。
前年我去母校華中師大上寫作課，一個平常典雅、人流如潮的學校，可稱道的大概就是學校裡遍植的桂花樹，超過法國梧桐與南國樟樹。特別是由露天電影院到圖書館的路，一兩千米，兩邊都是六七十年樹齡的桂樹，枝葉交纏，不見天日，桂花開放的時節，走在中間，桂花香氣席卷而來，如波濤海潮，那種沉湎與寵溺，殆乎天香。同學們畢業後，大學四年青春的回憶，也是與這兆億粒桂子的形色氣味交織在一起的。
青春、才華、愛情、富貴，都是短暫的，不能像銀杏樹那樣，千年不朽，也無法像松柏那樣，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生死愛欲，哪裡禁得起試探？《楞嚴經》裡講，香嚴童子是通過嗅覺來悟
道的：
“我時辭佛，宴晦清齋，見諸比丘燒沈水香，香氣寂然來入鼻中。我觀此氣，非本非空，非煙非火，去無所著，來無所從，由是意銷，發明無漏。如來印我得香嚴號。塵氣倏滅，妙香密圓。”
“妙香密圓”這四個字，來印證三秋桂子的天香，多麽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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