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不“禍害人”的電影——《大三兒》養成記

文/胡赳赳

導演的話

《大三兒》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國產紀錄片大電影。它也是唯一入選2018北京電影節展映單元的國產紀錄片,4月份正在北京上映。幸運的是,它也取得了龍標,將在三個月後在院線公開放映。

業內人士認為,這個紀錄片填補了一項空白,那就是為某一類型的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作傳。但若止乎此,並不能稱之為上乘之作。恰恰是導演所遵循的紀錄片的規律,以及他對人物近距離的熟悉度,使得他拍出了某種比劇情片更考究的質感和巨大的觀賞性。

從一開始,導演就將視角定位於一個普通人的故事。既不憐憫而俯視,也不拔高而仰視。因此鏡頭語言上也有很多抱在腰部的“平視”。

無論是朝向西藏的天路,還是內蒙小城上空的煙花,以及被困在軀體內的人性,都是我們面臨的日常焦慮,正是在這樣的焦灼之花中,觀眾獲得了來自生活本身的饋贈和啟迪。

《大三兒》劇照

神邏輯:沒有混過街頭的音樂人不是好導演

《大三兒》這個名字一開始給人很多誤解。有人聯想到和“小三”相對,有人說會不會是大學三年級的事兒。導演組最早想過叫“大三正傳”,但後來還是決定叫“大三兒”:“他在家裡排行老三,都叫他大三兒,或者三哥。”

大三兒的本名叫葉雲,生活在內蒙古的一個城市——赤峰,離北京大概500公里。萌發給大三兒拍紀錄片的導演佟晟嘉和大三兒是鄰居。他們認識很早。“少年時代就認識了,在遊戲廳。到現在他還喊我叫娃子。”佟回憶說,大三兒好打抱不平,當年自己在遊戲廳受大孩子欺負,大三兒給他作主:“下次他再來,我看著,你直接上去揍他。”

當時就打折了兩條小板凳,連大三兒也吐舌:“娃子夠狠。”後來娶妻生女,家人也常說佟,不要樣子太凶。他柔軟了很多,眼睛仍瞪得銅鈴一樣大。在後期剪輯房,兩個徒弟可能一站就是一天,聽他從頭訓到尾。

如果不是遠離了小城,生於1980年代的“導演佟”也許會是一個“混混佟”。在街上買三塊錢的片刀兒,刀把和刀片一樣薄,記著大三說的話“不許開刃”,放進書包。那時老有人欺負,攔著搜零花錢。他記得藏過鞋底、鋼筆筒裡,不管用。有一次奶奶住院,他送湯,湯還被大孩子攔著喝了兩口。這件事讓他覺得最為“屈辱”。三年後,他終於碰到那個孩子,上去劈裡啪啦暴揍了一頓。

導演佟晟嘉與樸樹

畢竟是從戰亂年代、運動年代過來的余緒未平,人和人之間的爭鬥仍然在民間隱性的存在。資源少、防護少,少年都得練就一些街頭本領。佟就這樣打出了些名堂。後來學校和學校之間的孩子會互相叫板。有時也喊社會上的人。他的秘訣是“先把領頭的乾倒。”

然而終於聽說有些孩子捅出了人命,高壓之下,霸凌風氣才漸漸平息。既便直到現在,佟仍然心有余悸,大汗淋漓感覺萬幸。有某幾個瞬間閃回,複盤,雙腿一軟,感歎命運相助。

好在他“改弦更張”,把多餘的精力發泄在練琴上。受一個叔叔影響,他十二三歲時,就喜歡上了。但是所有人都認為練琴沒用,直到後來他得到一把吉它。就瘋狂地練了十年。他想考音樂學院,然而未果,帶著如“解憂雜貨店”中那個少年歌手一樣的夢想,在北京找了個大學“掛著”,然後組樂隊,四處跑演出,也就是那種暖場樂隊。現在他的劇組還有兩個跟隨他的樂隊成員。劉琦,女,當年彈古箏,跑一場200塊,笑著說:“刨去計程車吃飯,還落一百多塊,對於一個大學生來說,幸福死了。”

佟身上有那種不怕苦不怕累的“打拚氣”。正所謂“愛拚才會贏”。他還記得一些信條,都是大三兒跟他說過的話:“要講信用。要守時。不許搶東西。不許欺負人。”尤其是不守時,會被歧視和規訓。

一個人能吃苦耐勞,又有樸素的人生信條,運氣也會來幫他。後來他要在北京待下來,就開始找工作。學的雖然是金融,也沒上幾天課。四處投簡歷。當時國內最大的一個紀錄片公司招人,老闆海天看他的文筆不錯,就想調教他,讓他來做編導。他編了兩期,不得要領,就想敷衍完成最後一個,甩手走人。結果最後那個大獲讚賞,他也獲得留用。一年下來,他編了70期節目。他身上的生猛勁,有時也會頂撞別人,不對付。

準確而言,他的那股野性被調伏,應該得益於做紀錄片時,他拜訪了一些老先生,黃永玉、楊絳,他都去做過紀錄片,一聊就是四個小時以上,相當於又讀了一個“私塾”。關於近代史的題材,他做了有100期的人物。這個時候,他的氣質發生了變化。

在這個紀錄片公司一做就是12年。做到第6年時,他開始感覺在北京有了自信。各種紀錄片的獎項開始找上門來。後來又做了《尋找日本》。總之,在這個領域他嫻熟起來,音樂也沒白學,他把對節奏的控制引入進編片子的理念中來了。各個地方衛視開始拉他當顧問。甚至帶他入行的老闆兼司機,有時也會在酒後,半開玩笑地嫉妒他兩句。

《大三兒》劇照

兩個人的路徑因《大三兒》而重新相遇

每年清明節總是要回家的。佟總是想著跟大三兒聚一下:“他說話特別有道理,總能看清一些你想不透的事。”佟說,“大三兒是站在終點往回看。

有時,佟會開車帶大三兒一段去上墳,“畢竟他一個人去,拿著東西,不是很方便”。在《大三兒》的紀錄片中,“劇情”從“春夏秋冬”的敘事,轉入到一場朝向西藏的出發。事情就是從大三兒給奶奶上墳發生轉折的。一個發生在內蒙小城的普通人物的日常敘事,在後半段演進成了一個公路片的樣式。

佟晟嘉很早就有給大三兒拍紀錄片的願望。他在紀錄片公司給長官報了幾次選題,結果都遭到了忽略。的確,大三兒不是個受人關注的人物,他生下來就是侏儒。他的大哥和二哥跑運輸,結果都不幸死於車禍。在影片中,大三兒說:“這是老天眷顧他們。”如今,大三兒和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給他做飯時,總會加一個菜。

大三兒喜歡上北京,上大城市,去人多的地方。因為那裡沒有人用“好奇”的眼光關注他。只是把他當作一個普通人來看待。曾經,在小城市裡,大三兒為了捍衛自己的生存太空,也揮舞過拳頭。他在附近幾條街上走,誰要用異樣的眼光多盯著他看一眼,他會衝過去怒懟。

後來,從紀錄片公司出來後,佟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他便開始把拍攝大三兒提上計劃。一開始,大三兒以為拍兩回就行了,也沒當回事。然而佟所忠實的拍攝方式是“陪伴式的、枯竭式的拍攝和採訪”。有一次,大三兒實在不耐煩了,背過身去咕嘟兩句,工作人員聽到隨身麥裡傳過來的抱怨,相視一笑。

有一次,為了拍他在公車上的鏡頭,預先搭上公交,拍他上車的鏡頭。後面還有一個計程車跟著,拍公交的行駛。電影上的一個鏡頭,可能要拍好幾天。好在大三兒平時衣服都比較統一,有一次剪輯時發現鞋子變了,原來他常穿的一雙50元的鞋子磨破了,換了雙新的。

佟把大三兒的工作環境和家庭環境拍得很有質感。他想要一場春節包餃子的鏡頭,但又不想打擾他們父子倆。就趴在鄰居窗戶隔空用長焦往屋裡吊。拍大三兒收工往家裡走,大街上的車呼嘯而過,時時隔斷,仿佛在用真實的影像表達著大三兒內心對“來一場旅行”的膠著。

或許佟導是想將現實與隱喻交織在一起,以此彌漫出巨大的詩意和對真實的拷問。

《大三兒》劇照

電視裡正在播放的災難,和父子之間的談話,同樣構成這種張力。這一切並沒有違反紀錄片的原則,並沒有去介入或乾預,而是因為對拍攝對象和生活場景的熟悉,“提前預判到將會發生什麽,然後捕捉下來。”而前提是,你要作“枯竭式的拍攝”。

連著拍一個星期,每天從起床到上床都要紀錄,這樣拍攝對象漸漸沒有了“鏡頭感”。但這一個星期,都是廢片,都不能用,目的只是為了讓當事人適應鏡頭。“一開始,只要一拍攝,工友們就都擠到另一邊去,後來慢慢開始正常地說笑了。”執行製片人劉綺說。紀錄片所付出的巨大勞動量,是一般商業性拍攝所無法想象的。而這,也正是紀錄片的魅力所在,每個工作人員,拍完大三兒後,似乎都有脫胎換骨之感,多了一層“自我神聖”。

導演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跟攝影溝通,要怎樣的場景,是近景、遠景還是中景,要怎樣的走位,如何預判當事人接下來要發生的動作。每天拍完了都回看、總結,然後第二天再繼續工作。導演要求盡量還原生活中細微之物的質感。這些細微之物包蘊著巨大的資訊量。這種資訊量構成了另一種敘事,比虛構的故事更加具有震攝人心的力量。

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

拍攝過程中,大三兒忽然袒露了一個想法。想幾個人一起自駕去西藏旅行一下。然而,這個願望對大三兒來說,卻存在巨大的人身風險。高原反應、沿途的不可知,還有他兩個哥哥因車禍去世的陰影。在別人覺得分分鐘的事情,對於大三兒和他的朋友,卻成了艱難的選擇。

甚至在拍攝過程中,連導演也不知道,48歲的大三兒悄悄寫下了遺書:“人命天注定,此行不管怎樣,我都去做了。”遺書和銀行卡密碼交給了一個工友那裡存放。這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願望:世界那麽大,我想去看看。

這一行才是拍攝最艱苦的過程。早上五點動身,車蓋怎麽都蓋不上,好不容易蓋上,接到家裡的電話,對導演說:“你奶奶沒了。”一行人折道,陪導演回家告別。原訂的行程不好更改,理由很現實:部門的假不好請。導演開車從赤峰駕到洛陽。然後坐飛機返老家捧靈骨。約定成都會合,一起進藏。

大三兒沒對老父親說要進藏。只是說回四川老家轉轉。一路上,大三兒不大敢接父親的電話。在成都等導演時,也順道去了親戚家。嫂子見來了遠方的親人,那種流露出來的依依不捨,令人淚下。

工作人員中,一位攝影被戲稱為“人體海拔表”,海拔一上4000米,就下不了車,因此經常看他趴在車上用長焦往外吊。隊伍中,除了阿皮,其他人全是第一次進藏。有一次,阿皮背著大三兒上了一個山頭,攝影在後面跟著拍,實在跟不動了,定焦拍。

到了羊湖,導演和大三兒還鬧了個小別扭。導演煮好面,喊大三兒吃,大三兒扭頭說,不吃。疲憊,連日勞累,使人的情緒發生變化。“大三兒喜歡去人多的地方,不喜歡看風景。”後來導演反省說。許多人到西藏是為了淨化心靈,看看好山好水,而對於大三兒來說,不是這些,他心裡記著他的工友,他拍照片是為了給沒有來的工友看。他心裡還記著給他們發明信片、蓋各種郵戳,給他們帶各種紀念品。大三兒在拉薩去了大昭寺、布達拉宮,然後跟小販套近乎、討價還價。一路上有人給他獻哈達,這令大三兒很感動。

珠峰大本營那一夜是最難忘的。高原反應使大家睡不著。於是有了一場對話。

“人家都說來淨化心靈,你淨化了嗎?”

“我啊,我心靈不純潔嗎?我今天想這個問題,我挺純潔的。”

“你憑啥說你心靈純結啊?”

“我不禍害人。”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