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電影《千與千尋》
近日於國內再映的經典動畫電影《千與千尋》以近三億的票房成績領跑同期院線，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這部承載了無數人美好回憶的影片何以擁有如此恆久的藝術魅力？這篇《千與千尋》鬼神圖鑒或許能夠給你答案。
宮崎駿的動畫電影中始終氤氳著宏大的敘事理想和人文關懷，他用畫筆構建出一個個充滿視覺奇觀的幻想世界，並以孩童般的純真視角來呈現沉重的現實——人的異化、文明的破壞性、傳統文化的式微……這些頗為尖銳的議題在光影晃動中得到宮崎駿的溫柔解答，他用故事來詮釋矛盾最終和解的某種可能，並試圖向觀眾傳遞積極的心靈能量。
《千與千尋》中文海報
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動畫與現實世界之間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在作品中建構出一個超離於現實秩序之外的“平行空間”，那裡充滿奇幻的視覺景觀和運作秩序，卻又隱隱指向現實，因而最終以一種兼具美感和痛感的方式表達著宮崎駿的深刻思考。
宮崎駿擅長構造異秩序的“平行空間”
《千與千尋》建構起的“平行空間”融合了龐雜的日本鬼神文化和瑰麗想象，呈現出頗具大和韻味的視覺奇觀。也正因此，影片在跨文化傳播中自帶異文化衝擊力，獲得了隱性的文化“增值”。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何《千與千尋》能在一眾優秀吉卜力動畫中脫穎而出，奪得國際市場的現象級喝彩，斬獲如奧斯卡、金熊獎這樣的業界大獎。
氣勢恢弘的油屋是這一異想空間的核心地標
因此，想要了解《千與千尋》的藝術魅力，就無法繞開深入其中的鬼神文化和信仰。在這些或可愛或可怕的鬼神身上，觀眾得以窺見日本傳統文化的內在精髓，也得以看到宮崎駿傾注其中的現實映射與人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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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神隱”說起」
號稱“八百萬神明之國”的日本擁有異常龐大的鬼神系統，這與日本的多元宗教體系和泛神論傳統是密不可分的。在日本民眾看來，鬼神絕不僅有高高在上的神性面，也有亦正亦邪的人性面，它們的世界既與人區隔，又能夠與人相通，這一認知傳統構成了《千與千尋》中神明世界的建構基礎。
影片的日文標題《千と千尋の神隠し》全部翻譯成中文應是《千與千尋的神隱》，高度概括了整部影片的核心情節。“神隱”一詞是“被鬼神隱藏起來”的簡稱，特指小孩子無端失蹤的事件。
古時，人們相信小孩子失蹤是被鬼神藏了起來，進入到大人無法覺察的異次元世界。這也解釋了為何父母對於鬼神世界所發生的事情毫無記憶，而千尋卻在其中周遊一遭且仍記得過程。
雙面守護神駐守在通往鬼神世界的隧道口
影片伊始出現的門樓和幽深隧道成為連接現實世界與鬼神世界的橋梁，守在隧道口的雙面保護神石像則借鑒了《日本書紀》中提到的兩面宿儺（日文：両面宿儺）形象。書中記載的怪物兩面宿儺擁有一頭兩面和四隻手，以劫掠百姓為樂，最終被仁德天皇派將領降服。
隨著傳說流變，兩面宿儺的故事產生了種種異文，飛驒國等地區認為他是保護地方不受侵略的民族英雄，其形象也從怪物逐漸轉變成類似於武神的神明形象。
善久寺中以武神形象出現的兩面宿儺
神道教認為任何生靈都有和、荒、幸、奇四種性質的魂魄，分別對應著祥和、暴戾、關愛、理性四種狀態，即“一靈四魂”，鬼神亦如此。兩面宿儺就非常直觀地展現出神明的多面性，而影片中作為守門神的兩面石像則昭示了兩個世界的區隔，穿過悠長的古舊隧道，便來到了鬼神的遊樂園。
白天空無一人的街道讓千尋一家誤以為這裡是廢棄的遊樂場
剛進入鬼神世界的一家三口以為這裡只是荒無人煙的廢舊遊樂場，隨著黃昏時分的到來，長街上開始逐漸出現影影綽綽的鬼神身影，千尋才察覺到異樣。這一設定參考了“黃昏逢魔時”的說法，日本陰陽道認為黃昏是鬼神頻繁出沒的時間段。此時，超自然世界與現實產生混淆，人可以看見鬼神，百鬼夜行也由此開始。
黃昏時分，鬼影逐漸出現在街市之中。
黃昏逢魔時的到來宣告著劇情的正式展開，在這片幽冥空間之中，宮崎駿描繪出無數奇譎絢麗的魔幻景觀，而鬼神則是其中最具靈性的視覺符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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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繁式的鬼神奇觀」
通過幾分鐘的蒙太奇，宮崎駿立刻將滿滿當當的鬼神影像堆棧在觀眾面前，營造出繁複而華麗的視覺效果，極具衝擊力。而妖冶景觀之中深藏著的文化原型，則給予這一極繁手筆以存在的藝術與文化價值。
宮崎駿呈現出的鬼神蒙太奇帶給觀眾極繁式的視覺體驗
正當千尋因驚嚇和無助而掩面哭泣時，一艘渡輪滿載著前來消遣的鬼神，在她面前緩緩停靠。最先走下甲板的是春日大神，其面具紋樣來自於日本寺廟祭祀中的古典舞樂表演儀式。
春日大神
日本四天王寺舉行的舞樂祭祀
緊跟其後的是各式各樣的“付喪神”。受泛神論的影響，日本民眾相信萬物有靈，家中的普通器物在陳置百年後會因吸收天地精華而成精，發展為人格化的“付喪神”。江戶時代的妖怪繪大師鳥山石燕在其名作《畫圖百鬼夜行》中極為細致地描繪了許多沿用至今的付喪神形象。
由普通器物演變而成的付喪神
鳥山石燕《畫圖百鬼夜行》
隨後，承蒙鍋爐爺爺和小玲的幫助，千尋得以乘電梯前往位於油屋頂層的湯婆婆住處，也在路程中瞥見了各式鬼神在浴場中詼諧可愛的樣貌。
浴池中正在享受仆人按摩的鬼神看上去無比放鬆，但其原型——牛鬼絕沒有如此平和安詳的一面。傳說棲息在海邊的牛鬼擁有牛頭和螃蟹身體，性格惡毒，常以口中毒液為凶器殺害周邊漁民。鳥山石燕筆下的牛鬼就被描繪成通體烏黑、長著魚尾的水棲生物，相貌十分凶惡。
浴池中以牛鬼為原型的鬼神
鳥山石燕《畫圖百鬼夜行》
另一原本凶神惡煞、卻被宮崎駿描繪得頗有呆萌氣息的鬼神，是穿著油屋浴衣的生剝鬼。傳說其前世是在冬天裡因好吃懶做而凍死的男子，死後化身為專治怠惰的鬼神。每到除夕夜，生剝鬼便會三兩成群地造訪各家各戶，捉走怠惰之人。這一情節後來演變成一種祈福儀式，用來寄托人們對來年能夠勤奮工作、掃除懶惰的美好願望。
身穿浴衣的生剝鬼
日本版畫巨匠德力富吉郎筆下的生剝鬼節
隨著電梯上升至油屋浴場的頂層，千尋也迎來了鬼神世界中的第一個艱巨挑戰——說服最高統治者湯婆婆雇傭她，以獲得在神明世界中停留和生存的權利。魔女湯婆婆最顯著的外貌特徵就是碩大的鷹鉤鼻和頭部，其原型是日本最廣為人知的妖怪之一——鴉天狗。
湯婆婆的形象頗有威懾力
湯婆婆的鳥形化身與鴉天狗更為接近
鴉天狗是山野黑夜的具象化形象，有著烏黑的喙和雙翼，法力強大且承載著人們對自然既崇拜又恐懼的複雜情緒，在民間妖怪體系中具有較高的地位，這也與湯婆婆的人設完美契合。
鳥山石燕《畫圖百鬼夜行》
湯婆婆的三個貼身下屬則是《繪本百物語》中記載的妖怪“舞首”。傳說三個武士因酒後賭博而起糾紛，後因尋釁滋事均被官府斬首投海，最終三個頭顱糾纏在一起，化為在海面上爭執不休、口吐火焰的舞首。
湯婆婆的三個助手
竹原春泉齋在《繪本百物語》中描繪的舞首
湯婆婆的閣樓包廂成為影片敘事的一個重要折點，如果將此前的劇情歸結為千尋在闖入異次元世界的驚慌與茫然之中被動求生，那麽之後的劇情則是在與河川主人、無臉男、白龍等角色的往來中主動成長，最終掌握並解構這個世界的運作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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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態度溫良的現實譬喻」
隨著千尋在鬼神世界中一步步獲得主動性，走馬燈式的奇觀呈現被邏輯順暢的劇情運行替代，也逐漸向創作者的思想表達靠攏。與之相應，鬼神符號本身所帶有的文化重量被有意識地減輕，承擔更多的敘事功能，並留出更大的表達空間。
因人類垃圾汙染而汙穢不堪的河川主人
河川主人因長期受到人類文明的汙染而汙臭不堪，在千尋的幫助下清除了體內的汙垢，進而恢復神明之身。這是對人類文明汙染自然這一現實痛處再明顯不過的明喻，而千尋的成功也表明了宮崎駿的態度：人類帶給自然的創傷還需人類自身來拯救。
恢復清潔的河川主人現出真身
無臉男的失控則在一定程度上映射著當代人的生存困境，他的孤獨和脆弱、暴戾和貪婪被每一位觀眾分享。當他終於跳出欲望的溝壑，文文靜靜地陪在千尋身邊前往遠方，影片也從油屋世界高速運轉的敘事節奏中瞬間抽離，轉而融入一種溫良而侘寂的美學氛圍。
在油屋中變得貪婪凶惡的無臉男
海上列車成為影片情緒走向衝淡平和的轉折點
激烈的衝突被暫時懸置，在海上電車的運行過程中，觀眾迎來一場唯美主義的視覺洗禮，而各有心結與使命的人物，也走向自我實現。宮崎駿總是十分“孩子氣”地為故事安排一個想象性和解的結局，但也正是這種堪稱偏執的堅持展現出一種溫柔似水卻浸潤人心的人格魅力。
以千尋在神隱世界中的成長歷程為線索，宮崎駿串聯起沉重的鬼神傳統與現實議題，並用分外溫良的態度呈現矛盾最終實現和解的可能性。他將這些元素有條不紊地陳置在《千與千尋》中，賦予其層次感和豐富的可讀性，也催生了影片歷久彌新的藝術魅力。觀眾徜徉在這場精心安排的光影盛宴中，以各異的人生狀態體味著其中蘊藏的紛繁意趣，並織造著屬於自己的神隱幻想。
[編輯、文/路子傑]
[監製/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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