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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記丨你以為“武王伐紂”是替天行道?實則為解決饑荒血流成河

「武王伐紂」是一個中國人很熟悉的歷史典故。該典故的基本情節是這樣的:

“商紂王腐敗殘暴,耗盡國力對外征伐,同時修築豪華宮殿,對百姓徵收繁重的賦稅,還施用酷刑殘害人民。於是周武王聯合其他諸侯,共行天罰,與商軍在牧野決戰。商軍痛恨紂王,陣前倒戈,周軍兵不血刃滅了商朝。”

這個帶有強烈道德說教色彩的故事,主要取材於《史記》。但甲骨文及先秦史籍所記載的商周鼎革,並不是這種面貌。

一、商、周衝突已久

《史記·殷本紀》裡記錄了一個傳說:商朝國君武乙,曾褻瀆周人信奉的天神。後來,武乙在黃河與渭水之間打獵,被天雷給劈死了。黃河與渭水之間,是周人統治的核心地區,武乙被雷劈死在這裡,意味著他受到周人所奉天神的懲罰。

傳說之中的情節未必是史實,但傳說的存在仍可以傳遞出某些信息。在日本學者白川靜看來,周人有一種“對天的信仰”,武乙在周地被雷劈死的傳說,“可視為其宗教糾紛的表現”,透露出周人和商人之間曾因宗教問題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先秦史學者許倬雲則認為,在這個傳說裡,武乙跑到周人的地盤上打獵,“多少有以兵威鎮懾周人”的用意,他被雷劈死的結局太過古怪,有可能是為了掩蓋他的真正死因。

不管真實情形如何,“武乙在周地被天雷劈死”這個傳說,至少可以說明商、周之間早已存在矛盾。

另據古本《竹書紀年》,商君武乙統治期間,周王季歷在位。他率領周人,不斷對外開疆拓土。先是奉商的命令,去征討西北的鬼方,歸來後得到了商君武乙的賞賜,“賜地三十裡、玉十轂、馬八疋”。之後又率軍征討戎狄,因功被信任商君文丁(武乙之子)封為“牧師”,也就是諸侯之長。文丁七年,季歷率軍“伐始呼之戎”,勝利而歸;文丁十一年,又率軍“伐翳徒之戎”,俘虜了敵方的三名重要官員。周人的不斷擴張,讓商人倍感威脅。商君文丁遂設法囚禁了季歷,然後又殺死了他。

季歷死後,長子姬昌即位,也就是後世通稱的周文王。姬昌繼續擴張周的勢力,且在商君帝乙二年,發動過一次意在復仇的伐商戰爭。帝乙選擇與姬昌聯姻作為安撫手段,化解了這場衝突。帝乙死後,紂王即位,封姬昌為“西伯”,即西部諸侯首領。再後來,姬昌觸怒商王,一度被囚禁在了羑裡。脫離囚禁回國後,姬昌繼續維持對商的表面臣服,同時積極擴張,先後滅了密、黎、邘、崇等諸侯。

二、「替天行道」不如「解決饑荒」可信

按照《史記》的描述,周武王率軍伐紂是在替天行道。

為凸顯“天道在周”,太史公記錄下了“孟津觀兵”這樣一個故事。其基本情節是:周武王與各路諸侯率軍在孟津相聚,其他諸侯都說“紂可伐矣”,是時候討伐商紂了,周武王卻回應說天命未到,“未可也”。直至兩年後,商紂殺害比乾、囚禁箕子等一系列惡行傳來,周武王才遍告諸侯,說“殷有重罪”,已到了不能不討伐的地步,繼而打出了“共行天罰”的旗號。

這段故事,在事理上有許多不可理喻之處。一者,“孟津觀兵”本就是為了伐紂,即便只是“軍事演習”,也仍形同對商的一種武力挑釁。二者,周及諸侯之軍群集孟津並不是一件易事,且不論局勢瞬息萬變,此刻的盟友一年後、兩年後未必還是盟友,單就人力物力的消耗而言,也不會是一個小數目。周武王率性擅自解散聯軍,既等於放任敵人充分備戰,也等於無故消耗盟友國力,幾與“烽火戲諸侯”不相上下。鑒於“孟津觀兵”一事在《史記》之前不見於典籍,事理邏輯又如此不同,其真實性可以說相當可疑。

如果替天行道、共行天罰之說不成立,武王伐紂的真實原因又是什麽?

《左傳·僖公十九年》中,記錄了一個很重要的史實:

“昔周饑,克殷而年豐。”

民國歷史學者張蔭麟,據此在其《中國史綱》一書中推測認為,牧野之戰很可能是一場“周人掠奪糧食、競爭生存之戰”。

考古發現證實,商末氣候惡化,確曾發生過乾旱。比如,殷墟文化二至四期已發掘的墓葬和水井,呈不斷加深的傾向,這說明地下水位在持續下降。在甲骨文中的卜辭裡,也能見到:自商君文丁開始,商人祭祀用的牲畜,最多只有“三牢”或“五牢”;在此之前,商人一次祭祀所使用的牲畜,往往會有數十乃至數百頭。牲畜的減少,或許正與氣候乾旱水草退化有關。古本《竹書紀年》裡的“洹水一日三絕”,《國語》裡的“河竭而商亡”等記錄,似也與上述氣候變化相吻合。

長期研究西北歷史環境的學者王暉與黃春長認為,乾旱迫使商人向東南發展,也迫使周人不得不一再向水資源較充足的地方遷徙。資源短缺帶來的競爭,最後引發了商周之間的牧野決戰:

“周人克商的牧野大戰發生在大旱之年,其直接導火索是為了解決因旱災發生饑荒的生存危機,是周人為了尋找生存出路而作出的舉動。”

“解決饑荒”之說,雖不是百分百的定論,但它有史料和考古佐證,也符合事理邏輯,顯然要比用道德說教構築起來的“共行天罰”之說更為可信。

三、兵不血刃只是幻象

為了凸顯“天道在周”,《史記·周本紀》裡還記錄了一則“商軍倒戈”的故事,說聯軍來到牧野時,商軍全都沒有戰鬥的欲望,反希望周武王趕緊入城滅了商紂。這些人“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紛紛調轉兵器的方向,去給滅商聯軍帶路。

民國史家呂思勉認為,商君倒戈的內容並非史實,而是太史公為了對後世的統治者做道德說教,自己加上去的。他更相信《逸周書·克殷》裡對牧野之戰過程的記述。那裡面說:

“周車三百五十乘,陳於牧野。王既誓,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大崩。”

周人與商人競爭交惡,已有至少四代人的歷史。商人不會對周人掉以輕心,周人也不會幻想商人會擁戴周武王。相較之下,《尚書·武成》說牧野之戰“血流浮杵”,《春秋文耀》說“牧野之戰鬼哭”,這些與《史記》大相徑庭的記載,顯然要更合情理。

先秦知識界否認牧野之戰“血流浮杵”,大約始於孟子。因為渲染武王伐紂兵不血刃,有助於佐證孟子一派“仁者無敵”的政治理念。

其實,孟子否定牧野之戰血流漂杵的理由,可謂簡單粗暴。他在《盡信書不如無書》篇裡說,完全相信《尚書》,那就還不如沒有《尚書》,對《尚書.武成》篇裡的記載,我隻信其中的兩三塊竹簡。最不信的,就是裡面說牧野之戰血流漂杵:

“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的用意是好的。他想要用“仁人無敵”這樣的說辭,來誘使自己所處時代的君王們,都來做仁者,不要做暴君。但他的論證卻毫無邏輯可言——“仁人無敵”是一個需要被證明是否成立的結論,並不能直接拿來做論據,進而否定牧野之戰的血流漂杵。孟子玩了一種典型的循環論證:“牧野之戰周武王兵不血刃”證明了“仁人無敵”;“仁人無敵”證明了“牧野之戰血流漂杵是不可能的”。

鑒於古今中外的歷史上,有太多仁者被殘暴者擊敗的案例(當然,這並不是說紂王是仁者),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裡,尖銳批評過孟子的上述論斷。他直言,“孟子理想中的仁義之師,本為歷史上不能發生之事實”。較之道德說教構築的兵不血刃幻象,梁啟超更願意相信《逸周書》裡所記載的“武王殘暴之狀”。

因為後者更合事理邏輯,在歷史上更常發生。

注釋

《中國歷史》七年級上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7月,第20頁。

(日)白川靜:《西周史略》,三秦出版社1992年,第15頁。

許倬雲:《西周史》,三聯書店1994年,第86頁。

白光琦:《先秦年代續探》,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0頁。

張萌麟:《中國史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頁。

王暉、黃春長:《商末黃河中遊氣候環境的變化與社會變遷》,《史學月刊》2002年第1期。

呂思勉:《讀史劄記 上》,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11、112頁。

蘇德榮:《武王伐紂研究》,中國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1-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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