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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己都答不上來,高考現代文閱讀應好好反思

文 | 諶旭彬

中國的高考(高中)現代文閱讀理解,特別喜歡問考生“作者這樣寫有什麽深刻用意”。

歷屆考生,對此可謂深惡痛絕。

所以,當蘇州高二年級語文聯考,以文學散文《清明》為現代文閱讀材料,而作者本人僅能拿到6 分時,這場很小範圍的非高考測試,也會變成中文互聯網吐槽的大熱點,上了微博熱搜(參見下圖,圖片截於2019年1月21日18點35分)。①

有人拿“閱讀的本質是二次創作”,來為命題者解套,認為作者自己作答得不到高分是正常的。

這種說法看似有理,卻忽略了蘇州高二聯考的那張試卷是這樣提問的:

請探究作者以‘清明’為題的意圖。”

如果真是旨在考察“二次創作”,問題就不會是“請探究作者……”,而應該是“你對……有何看法”之類。

這種作者答不出、考生看不懂的可怕命題,第一次出現於高考試卷(高考試題是平常考試的風向標),是在1993年。

這年的現代文閱讀,是一篇抒情散文《青菜》。

文章讚美了青菜的“姿態永遠是謙卑的”,根系“雄健而沉著”,軀體充滿了“綠色的活力”。然後要求考生回答:

“起始句中,作者稱青菜為‘土地美麗的女兒’,結尾句中改稱‘土地忠誠的女兒’,為什麽措辭發生了變化?(4分)”

除了作者本人,顯然沒人能夠知道措辭為何會發生變化。事實上,大多數時候,這類措辭變化只是寫作中的偶然,根本不存在什麽特殊隱義。

標準答案是這個樣子的:

“作者從‘青菜’的外部色彩寫起,進而寫它的內在‘美德’由表及裡,因此起始句和結尾句的措辭有了變化。”

遺憾的是,通讀全文,可以很輕易就發現,標準答案所說的“由表及裡”的寫作脈絡根本不存在。文章開篇就在談“裡”,先說青菜有一種“樸素的光輝”,又說它是“高貴品質的融匯”,還說它的“姿態永遠是謙卑的”,而且“是與生俱來,並隨著成長而逐漸完美的一種精神形態”。②

命題者不但虛構了一個不存在的問題,還為作者捏造了一種不存在的寫作思路作為答案。

考生怎麽辦?

完全看運氣。

這類可怕考題的第二次出現,是在1998年。

這年的現代文閱讀,材料是宗璞的抒情散文《報秋》。

這裡補充一句:要人命的“作者這樣寫有什麽深刻用意”,幾乎全部來自抒情散文,以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文章為閱讀材料的題目,不會出現這種問題(它們有別的問題,這裡略過不提)。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語文世界》副主編潘新和,曾如此吐槽該年的考題:

“在語文教學中非要學生去背孔乙己‘站著喝酒而穿長衫’這個細節有幾層意思,非得將《雨中登泰山》中對松樹的描寫,破解為‘表現了松樹在逆境中奮鬥的自豪感和旺盛的生命力’;在高考中非要學生……分析出宗璞《報秋》中只有命題者才分析得出的‘讓人減少一些惰性’這未必有的含義,——這些荒謬皆緣於學科認知的蒙昧。”③

再往後,要人命的“作者這樣寫有什麽深刻用意”,就成了高考語文試卷的常客。

比如,2000年的閱讀材料,是一篇抒情散文《長城》。

這篇文章全文稱呼長城為“你”,只有兩處文字使用了“它”。試卷於是要求考生回答,作者這兩個“它”有什麽深意:

“第六段的結尾改用了第三人稱‘它’,原因是什麽?”

參考答案是:“因為這句話承接‘由是人們發現’而來,寫的是‘人們’的感受,而不是作者直接向長城抒懷。意思對即可。語句不通順,扣1分。”

這個答案,完全是命題者自己腦補出來的。這兩處“它”,實屬作者寫作時不經意出現的人稱混亂(用“它”也不影響讀者的理解,但會造成閱讀感受的突兀)

且看原文:

“幾多和番公主的幽魂,帶著環佩的響聲在月夜中歸來了。幾多寒霜凍硬的弓弦,射出了斷喉的利箭。薊門被踏平,燕台被摧垮,呼嘯著風聲的寶劍,掀翻了太液秋波。由是人們發現:邊牆不再是屏障,紫塞不再是嶔奇。變得可笑,仿佛受盡了時間與空間的嘲弄。在風沙剝蝕下,過早地衰老了。

“所以我說,你是一個文化愚鈍的標誌,長城!

“正因為如此吧,現在你敞開胸襟了。你毫不羞怯地迎來了四面八方的億萬遊人。”④

很顯然,把這兩個“它”改成“你”,才符合全文的人稱設定,前後文也才更加連貫。

從下圖也不難看出,文章其他與“人們”、“他們”對應之處,均稱呼長城為“你”。

命題者強行賦予這兩個“它”以特殊的高明涵義,與強行拔高“我家門前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的寓意,可謂異曲同工,都是中國語文教育長期無法摒棄的惡趣味。

這種惡趣味,一直延續至今。

2011年,高考語文福建卷的現代文閱讀,選取了中青報記者林天巨集的一篇專欄文章《朱啟鈐:“被抹掉的奠基人”》。

其中一道題是:“作者為什麽兩次提到6月13日那場大雨?請談談你的看法”。

參考答案是:“開頭用雨中正陽門的箭樓修繕,引出下面文中的話題;結尾雨引出朱啟鈐故居的雜亂;二者通過‘雨’聯繫在一起,撫今追昔,深化了主題。”

作者本人的說法是:“真正的原因是,我寫稿時窗外正好在下雨”,“記者寫稿多了,想到哪兒就寫哪兒”。⑤

2017年,浙江高考語文卷,選取了短篇小說《一種美味》作為現代文閱讀材料。

文章描寫了主人公6歲時,一家人第一次喝魚湯的記憶。末尾寫道,從鍋裡跳出來的魚“眼裡還閃著一絲詭異的光”。

其中一道題,正是要求考生對這句話進行理解。具體題目是:“小說設定了一個意外的結尾,這樣寫有什麽好處?”

很多考生對這道題抓狂,事後在社交媒體上詢問小說作者鞏高峰,鞏的回應是:

“標準答案沒出來,我怎麽知道我想表達什麽?我哪裡知道結尾有什麽意義?”

在接受北青報的採訪時,鞏還表示,自己做出來的答案,“估計得分應該不會高”,要想得高分,關鍵不在準確理解作者的表達,而在於遵守高考的遊戲規則,“你考試的時候就必須揣摩一下出題老師的想法,不然的話你就拿不了高分”。⑥

如果從1993年算起,這種連文章作者也做不出來的惡趣味高考試題,已經肆虐考生長達20余年之久。

這是一件值得深刻反思的事情。

語文教學的核心目的,是訓練學生能夠合格使用國語;能夠看(聽)懂、寫(說)好現代文。看懂,意味著能夠準確地接收他人的資訊;寫好,意味著能夠準確地向他人傳遞資訊。二者都要求學生掌握基本的邏輯能力與表達能力。

現代文閱讀,是在1984年回歸高考試卷的。

設定這一版塊的目的,是為了考察學生能否準確接收文章所傳遞的資訊。

那是一次巨大的歷史進步。

當時所選取的閱讀材料,主要是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方面的文章。

比如,1984年的文章,談論的是人類進化;1985年的文章,談論的是《史記》與《漢書》的異同;1986年的文章,談論的是哺乳類和鳥類;1987年的文章,談論的是如何寫作說理文;……偶有抒情性文藝作品被選為閱讀材料(如1991年),考題也多是就文中的客觀資訊展開提問。

可想而知,在這類試卷中,不會出現“作者這樣寫有什麽深刻用意”這種惡趣味考題。

為了讓學生能夠準確接收資訊和傳遞資訊,當時的中學語文教學,還在嘗試增入邏輯常識方面的內容。

1982年前後,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編輯室做了一次調查。他們讓學生們寫了數百篇作文,然後依據這些作文發現,學生們“水準的低下是令人吃驚的”,那些作文,只有“少數基本上符合評卷要求”。

這種水準低下,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1)觀察和理解的能力差;(2)分析和概括的能力差;(3)思維和表達能力差。”

簡單說來就是:絕大部分人,既沒有邏輯思維能力,也沒有文字表達能力;既沒法準確接收他人傳遞的資訊,也無法準確向他人傳遞資訊。⑦

《人民日報》在1982年10月刊文介紹了這次調查,呼籲“要盡快在中學開設形式邏輯課”。

當然,1984年參加高考的學生們,已經來不及再補上邏輯教育這個短板。所以,面對一篇談論人類進化的現代文,許多考生感覺無從下手,大呼題目太難。

邏輯常識與語文教育共存的好景並不長。1988年,中學語文教材再次刪除了與邏輯學有關的教學內容。進入90年代,很多大學的邏輯課從必修課變成了可有可無的選修課。1998年,漢語言文學專業(師范類)基礎課程中的邏輯課,也被取消了。⑧

1998年,也是“作者這樣寫有什麽深刻用意”這一惡趣味考題,在高考語文試卷中泛濫成災的開始。此後,抒情性散文,成了高考現代文閱讀的重頭戲,“作者這樣寫有什麽深刻用意”,也差不多成了每篇抒情散文後面的必問之題。

教師和學生很快就發現了,要想在這種考題上得分,首要之務是放棄邏輯,放棄對資訊的準確接收,轉而對文本挖地三尺,無中生有,極盡過度解讀之能事。用語文教育界人士的話說就是:“學生無須讀懂文章,只要掌握技巧即可”。

命題者們致力於追求難度、追求考試對學生的區分度,似乎已經全然忘了現代文閱讀進入高考試卷的初衷。

北京四中特級教師顧德希還記得那個初衷,他把1984年的考卷改革稱作“世紀性突破”,理由之一正是:

“對大多數人來說,比‘寫(文章)’更重要的語文能力是‘讀(文章)’,是準確獲取資訊,而獲取資訊能力與輸出資訊能力是不能畫等號的,隻重作文,導向是片面的。”⑨

不尊重文本、不尊重邏輯、熱衷於過度解讀、熱衷於拔高與升華,如何能夠做到“準確獲取資訊”?

做不到“準確獲取資訊”,自然,也就做不到好好說話,更做不到好好對話。

是時候好好反思一下了。

①《高中閱讀理解把原作者打敗?20分只得6分,株洲作家致歉:一切‘禍害’都非我的本意》,瀟湘晨報微信公眾號,2019年1月20日。

②高考語文1993年全國卷,下文引自高考考卷的內容,不再贅注;凡未特別注明者,均系指全國卷。

③潘新和,《語文:人的確證》,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230頁。

④ 鮑昌,《長城》,最早刊於《人民日報》1989年1月29日。

⑤《高考現代文閱讀題 作者本人也答不出》,南方都市報,2011年6月10日。

⑥《高考試題打敗原作者?獨家對話“詭異的光”原文作者鞏高峰》,北京青年報,2017年6月9日。

⑦曹德錚,《要盡快在中學開設形式邏輯課》,人民日報1982年10月12日第五版。

⑧曾昭式,《中國現代文化視野中的邏輯思潮》,科學出版社,2009,第188頁。

⑨顧德希,《語文教學的世紀性突破——談十幾年的高考閱讀測試》,《語文教學通訊》200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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