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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1931年朱自清筆下的哈爾濱

摘自朱自清《西行通訊》

  聖陶兄:

  我等八月二十二日由北平動身,二十四日到哈爾濱。這至少是個有趣的地方,請聽我說哈爾濱的印象。

  這裡分道裡,道外,南崗,馬家溝四部分。馬家溝是新辟的市區,姑不論。南崗是住宅區,據說建築別有風味;可惜我們去時,在沒月亮的晚上。道外是中國式的市街,我們隻走過十分鐘。我所知的哈爾濱,是哈爾濱的道裡,我們住的地方。

  哈爾濱道裡純粹不是中國味兒。

  街上滿眼是俄國人,走著的,坐著的;女人比哪兒似乎都要多些。據說道裡俄國人也隻十幾萬;中國人有三十幾萬,但俄國人大約喜歡出街,所以便覺滿街都是了。你黃昏後在中國大街上走(或在南崗秋林洋行前面走),瞧那擁擁擠擠的熱鬧勁兒。上海大馬路等處入夜也鬧攘攘的,但亂七八糟地各有目的,這兒卻幾乎滿是逛街的。

  這種忙裡閑的光景,別處是沒有的。

  這裡的外國人不像上海的英美人在中國人之上,可是也並不如有些人所想,在中國人之下。中國人算是不讓他們欺負了,他們又怎會讓中國人欺負呢?中國人不特別尊重他們,卻是真的。

  他們的流品很雜,開大洋行小買賣的固然多,駕著汽車沿街兜攬乘客的也不少,赤著腳愛淘氣的頑童隨處可見。這樣倒能和中國人混在一起,沒有什麽隔閡了。也許因白俄們窮無所歸,才得如此;但這現象比上海沈陽等中外雜居的地方使人舒服多了。在上海沈陽冷眼看著,是常要生氣,常要擔心的。

  這裡人大都會說俄國話,即使是賣掃帚的。他們又大都有些外國規矩,如應諾時的”哼哼”,及保持市街清潔之類。但他們並不矜持他們的俄國話和外國規矩,也沒有賣弄的意思,只看做稀松平常,與別處的”二毛子”大不一樣。

  他們的外國化是生活自然的趨勢,而不是奢侈的裝飾,是”全民”的,不是少數”高等華人”的。一個生客到此,能領受著多少異域的風味而不感著窒息似的;與洋大人治下的上海,新貴族消夏地的青島,北戴河,宛然是兩個世界。

  但這裡雖有很高的文明,卻沒有文化可言。待一兩個禮拜,甚至一個月,大致不會教你膩味,再多可就要看什麽人了。這裡沒有一家像樣的書店,中國書外國書都很稀罕;有些大洋行的窗戶裡雖放著幾本俄文書,想來也只是給商人們消閑的小說罷。

  最離奇的是這裡市招上的中文,如“你吉達”,“民娘九爾”,“阿立古鬧如次”等譯音,不知出於何人之手。也難怪,中等教育,還在幼稚時期的,已是這裡的最高教育了!這樣算不算梁漱溟先生所說的整個歐化呢?我想是不能算的。哈爾濱和哈爾濱的白俄一樣,這樣下去,終於是非驢非馬的畸形而已。雖在感著多少新鮮的意味的旅客的我,到底不能不作如此想。

  這裡雖是歐化的都會,但閑的處所竟有甚於北平的。大商店上午九點開到十二點,一點到三點休息;三點再開,五點便上門了。晚上呢,自然照例開電燈,讓炫眼的窗飾點綴坦蕩蕩的街市。穿梭般的男女比白天多得多。

  俄國人,至少在哈爾濱的,像是與街有不解緣。在巴黎倫敦最熱鬧的路上,晚上逛街的似乎也隻如此罷了。街兩旁很多休息的長椅,並沒有樹蔭遮著;許多俄國人就這麽四無依傍地坐在那兒,有些竟是為了消遣來的。閑一些的街中間還有小花園,圍以短短的柵欄,裡面來回散步的不少。你從此定可以想到,一個廣大的公園,在哈爾濱是決少不了的。

 

 這個現在叫做“特市公園”。大小仿佛北平的中山公園,但布置自然兩樣。裡面有許多花壇,用各色的花拚成種種對稱的圖案;最有意思的是一處入口的兩個草獅子。是蹲伏著的,滿身碧油油的嫩草,比常見的獅子大些,神氣自然極了。

  

園內有小山,有曲水,有亭有橋;橋是外國式,以玲瓏勝。水中可以劃船,也還有些彎可轉。這樣便耐人尋味。又有茶座,電影場,電氣馬(上海大世界等處有)等。這裡電影不分場,從某時至某時老是演著;當時頗以為奇,後來才知是外國辦法。

 

 我們去的那天,正演《西遊記》;不知別處會演些好片子否。這公園裡也是晚上人多;據說俄國女人常愛成排地在園中走,排的長約等於路的闊,同時總有好兩排走著,想來倒也很好看。特市公園外,警察告訴我們還有些小園子,不知性質如何。

 

 這裡的路都用石塊築成。有人說石頭路塵土少些;至於不用柏油,也許因為冬天太冷,柏油不經凍之故。總之,塵土少是真的,從北平到這兒,想著塵土要多些,那知適得其反;在這兒街上走,從好些方面看,確是比北平舒服多了。因為路好,汽車也好。

  

不止坐著平穩而已,又多!又賤!又快!滿街是的,一揚手就來,和北平洋車一樣。這兒洋車少而貴;幾毛錢便可坐汽車,人多些便和洋車價相等。開車的俄國人居多,開得”棒”極了;拐彎,倒車,簡直行所無事,還讓你一點不擔心。巴黎倫敦自然有高妙的車手,但車馬填咽,顯不出本領;街上的Taxi有時幾乎像驢子似的。在這一點上,哈爾濱要強些。

  

胡適之先生提倡”汽車文明”,這裡我是第一次接觸汽車文明了。上海汽車也許比這兒多,但太貴族了,沒有多少意思。此地的馬車也不少,也賤,和五年前南京的馬車差不多,或者還要賤些。

  

這裡還有一樣便宜的東西,便是俄國菜。我們第一天在一天津館吃麵,以為便宜些;那知第二天吃俄國午餐,竟比天津館好而便宜得多。去年暑假在上海,有人請吃”俄國大菜”,似乎那時很流行,大約也因為價廉物美吧。

 

俄國菜分量多,便於點菜分食;比吃別國菜自由些;且油重,合於我們的口味。我們在街上見俄國女人的脛癡肥的多,後來在西伯利亞各站所見也如此;我們常說,這怕是菜裡的油太重了吧。

 

最後我要說松花江,道裡道外都在江南,那邊叫江北。江中有一太陽島,夏天人很多,往往有帶了一家人去整日在上面的。島上最好的玩意自然是游泳,其次就算劃船。我不大喜歡這地方,因為毫不整潔,走著不舒服。

  

我們去的已不是時候,想下水洗浴,因未帶衣服而罷。島上有一個臨時照相人。我和一位徐君同去,我們坐在小船上讓他照一個相。岸邊穿著游泳衣的俄國婦人孩子共四五人,跳跳跑跑地硬擠到我們船邊,有的浸在水裡,有的爬在船上,一同照在那張相裡。這種天真爛漫,倒也有些教人感著溫暖的。

走方照相人,哈爾濱甚多,中國別的大都市裡,似未見過;也是外國玩意兒。照得不會好,當時可取,足為紀念而已。從太陽島劃了小船上道外去。我是剛起手劃船,在北平三海來過幾回;最痛快是這回了。

  

船夫管著方向,他的兩槳老是伺候著我的。槳是洋式,長而勻稱,支在小鐵叉上,又穩,又靈活;槳片是薄薄的,彎彎的。江上又沒有什麽萍藻,顯得寬暢之至。這樣不吃力而得討好,我們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第二天我們一夥兒便離開哈爾濱了。

  

此信八月三十一在西伯利亞車中動手寫,直耽擱到今日才寫畢。在時間上,不在篇幅上,要算得是一通太長的信了,一切請原諒罷!

  弟自清,1931年10月8日,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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