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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之於中國人,好比明月前身

與一幅畫有關的領悟與記憶,往往能進入每一個敞開的心靈,許多情感與記憶會被喚起。

本文選自畫家韋羲的山水畫劄記《照夜白》。陳丹青說,《照夜白》是韋羲寫給自己的書,是“內心的藝術史”——而它同樣會吸引到那些摯愛藝術的普通人。

韋羲,廣西人,生於70年代,青年畫家、作家。

明月前身

文 |韋羲

還沒臨完《芥子園畫譜》,小學就過去了。

我兒時的玩伴,多是圖畫裡的人物:三頭六臂的哪吒,七十二變的美猴王,手揮雙錘的小將軍嶽雲——兒童的世界真假不分,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幻象,仿佛一覺醒來便已脫胎換骨,變為蓮藕身,花果山水簾洞就在不遠的山裡,在正午,轉過哪個山腳,沿路走下去,就到了宋朝。

一天天長大,連環畫裡的古代世界日漸隔膜,唯溪邊野花、田間草蟲、屋後籬笆外的青山、山上的白雲、雨中的樹才是今天的。長大,有什麽不一樣呢?隻記得看著草蟲的世界,會感到可喜的寂寞:夏天午後,蜻蜓飛過涼蔭,歲月寂靜如夢;七星瓢蟲的翅膀在空中震動的聲音,欲追隨而無從追隨;正午石頭下小恐龍樣子的蛤蚧,夏夜黃燈微明照著的壁虎,都像爬在一億年前;菜地裡,小黃蝶小白蝶飛來飛去,春光更明迷,唯見了山裡蝴蝶,無端心生惆悵,似乎陽光也很老很老了,我在世上已過了一千代,一萬代,其實只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石濤《黃山八勝圖》

連環畫裡的風景畢竟不是山水畫,那裡的花鳥草蟲也不是花鳥畫。身在山水間而無煙雲之筆,山徒然靜,水空自流,待父親送我毛筆和《芥子園畫譜》,心頭的喜悅和寂靜才落到了紙上。佛經上說:芥子能夠收容喜馬拉雅山,山不改其大,芥子不改其小,真是畫譜的好名字。《芥子園畫譜》山水花鳥草蟲人物走獸草堂廟宇無所不有,我對著畫譜看山水樹石,看花鳥草蟲,覺得天地間都是畫意。

小城在萬山叢中,我家在城西,前門臨街,屋後連接田野。上世紀70年代、80年代相繼從前門經過,屋後的荷塘年年夏天花開。荷塘外,青山下,竹林繞村莊,林間日光如水,路邊溪流聲喧,女人浣衣洗菜,男人田間勞作,水牛背著牧童,人們儼然還在《芥子園畫譜》的古代,唯有溪水朝著未來日子流去似的。

那時,我們白天在野地裡漫遊,夜晚在月光和路燈下喧鬧。夏天河裡最好玩,多霧的春天和明朗的秋天,我們結隊入山,山林是最最天然的遊樂園,成全孩子們欣然陶然的光陰。玩耍的間歇,聲喧漸漸平息,叢山的寂靜佔有了我們,以及我們的沉默。然而小孩自身尚未有思,這般廣大的沉默毋寧是天地之間的沉默。宋代山水畫便收藏著天地間廣大的沉默,我曾在范寬《溪山行旅圖》和《寒林雪景圖》中遇到這偉大的沉默,當下默然震撼,沒有了自己。天地間存在著運動與寧靜兩種力量,偉大的山水畫家溝通這兩種力量,使靜者動而不改其靜,使動者靜而不失其動。小學五年級那年,《溪山行旅圖》把我劈為兩半,一半在遇到它之前,一半在遇到它之後,從此,我看見了山水,看見了山水畫。在我心中,范寬山水可以和宇宙相媲美。

范寬《寒林雪景圖》

山令人幽,水令人遠。古人疊石成山,築地為池,把山水移入庭院,朝夕晤對,念的正是這份幽遠。舊居天井白牆上,積年的雨跡恍如光陰的年輪,青苔無限幽深,仿佛收藏所有逝去的光陰。苔痕雨跡的寂靜,可以棲身寄托似的,總讓我生出歸依之感,後來,我常想,山水畫最要緊的就是畫出這一點幽意與遠意。江山如畫,江山其實不如牆上的苔痕雨跡像山水畫,苔痕雨跡的幽深縹緲是山水的幽深縹緲,令人沉湎而意遠。造化之手以苔痕雨跡在牆上畫出幻象般的山水構圖,幻變,宛若雲動;神秘,猶如心象;無限,猶如全息,使我早早感到山水畫的超現實——忽然已是少年,少年如青草,生長而茫然,不知為何總要叛逆,叛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冷落了毛筆和宣紙。中學念到一半,父親去世,隨後《芥子園畫譜》幾經輾轉,竟下落不明。後來北上求學,卻是學油畫,畢業那年冬天,老羅離京回廣西,留下一冊舊版《芥子園畫譜》。翻看幾頁,想起父親,以至於後來想到父親,便浮現《芥子園畫譜》,久而久之,《芥子園畫譜》成了父親的背影。

至今最懷念的,還是小時候臨摹山水畫的光陰。午後的陽光穿過天井,折進窗子,風吹動屋後高高的尤加利樹億萬片葉子,遠得像秋天的雨聲。我一筆一筆臨摹,前廳,父親在案上剪裁,母親踩動縫紉機,聲音斷續複斷續,和著屋後如雨的風吹樹葉聲,日子好長。一筆一筆臨摹之間,唯覺自己坐在時間的外面。回到時間裡,常常聽到“藝術”這個詞,而這詞又弄得專指西方的繪畫,再後來又聽到“繪畫終結”的說法,更令人憮然神傷。那時候,我們在時間的外面,“中國畫死了”,那紛爭和我們不相乾,和山水花鳥也不相乾。

石濤《黃山八勝圖》

外面的人畫夠了,我們還沒有。繪畫死了?果真如此,以後一代代生來愛畫畫的孩子簡直活受罪。

繪畫早就“死”過好幾回了。蘇東坡就說過:“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不單繪畫,文學詩歌書法全都死了。但宋人還在畫,還在寫。蘇東坡身後四百餘年的晚明,董其昌重提繪畫終結命題,只是時間從唐轉到宋:“畫至二米,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但董其昌也仍在畫畫,也還開出新的畫境。這兩次“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都是攝影和裝置藝術出現以前的事了,如今是影像的時代,繪畫遭遇三千年未有的大變革,又死了幾回,隻怕還要不斷死下去。

貢布裡希說“只有藝術家,沒有藝術”。所謂“繪畫死了”,分明只有藝術,沒有藝術家。事實是,繪畫一再地死了,人們繼續畫畫。在北宋,唐朝繪畫死了,在晚明,宋元繪畫過時了,但願死的是繪畫史,而非繪畫。也許繪畫真的過時了,但愛好不過時,畫畫時的那種忘我最迷人,“不為無用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自從投靠西畫,宋元山水、晉唐書法,都成了舊夢。不料前年搬居,翻出不記得哪來的文房四物,打開一得閣,聞到墨香,即刻提起毛筆,寫寫字。寫字最無用不過,然而“此間樂”,樂在讀書畫畫之上。在我,又是臨帖的快樂最純粹,因為無我。書法真難,若要紙筆依人,總難免做作,一味順著紙筆,字會自然,可是無味,“心手相應”談何容易,古人句式“妙在某與某之間”——藝術,原來是妙在自然與不自然之間。靜夜無事,隨手寫寫,不當它是藝術,唯是跟隨線條走下去,走到廓然悠遠的去處,不知何者是線條,何者是自己。忘記自己,忘記時間,就是與自己獨處,與時間相處,好比小時候在南國故居的燈下。

石濤《黃山八勝圖》

燈下看《詩詞例話》,臨《靈飛經》,是畫山水花鳥之外,我歷然分明的記憶。說也奇怪,那一年收起毛筆和《芥子園畫譜》,不再寫《靈飛經》,竟也找不到周振甫的《詩詞例話》了。雖然從此轉向西洋畫,敬佩文藝複興三傑的素描,戀戀於印象派色彩,卻還常在夜裡讀山水花鳥。夜真是靜,靜到天地間好像隻亮著一盞燈,燈下有人在看寂寞的古畫,遇到八大山人,便以為前身是朱耷,見了董其昌、錢選、牧溪、展子虔、顧愷之,又疑是前世。其實不過是看畫之際的出神,萬籟俱寂,想起自己上輩子是鬆石,是山月,是流水。

靜夜獨對一朵墨花、一座青山,恍惚自己便是一墨花,一遠山,泊在無古無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無極的時間裡。

破曉時分,四面眾山像朵藍蓮花從黑夜深處醒來,朝著光亮打開,外邊不知通往哪朝哪代,日歷上卻是1980年代的某一天。80年代的牆上,工農兵年畫漸漸消失,臥室裡時興張貼港台明星照,俗氣喜氣,廳堂上改朝換代似的重又出現山水花鳥,格外有世上人家的嫻靜。《芥子園畫譜》是那時來到我家的,唐宋元明清種種山水圖式盡在其中,對照畫譜看山水,竟起癡念要糾正真山真水的形狀和紋路。在看過古畫的眼裡,江山已不如畫了。但《芥子園畫譜》雖好,畢竟是黑白的木刻,不著色,也看不到水與墨的濃淡乾濕,我四處尋覓畫冊,留心收集畫片。朱耷的《荷花小鳥圖》,一見如故,雖然不知所以然。石濤《黃山八勝圖冊》(圖0-1、0-2),單是春雲浮空般的線條便使人飄飄欲仙。在我那時搜羅到的山水畫片裡,父親喜歡王時敏和王原祁,我問為什麽,父親隻答了一字:正。我聽了高興,覺得父親和我可以做朋友。二王的風格,用現在的話講是沒有個性,但我偏偏喜歡沒有個性的畫。現代四家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潘天壽,固然偉大,我更愛展子虔《遊春圖》和趙佶《芙蓉錦雞圖》,似乎畫是古的好。那時我們沒有老師,也好,反倒任性隨喜不自誤。小地方買不到宣紙,在土棉紙上點染江山,照樣喜樂。

郭熙《早春圖》

臨過山水畫,便想畫真山。晴好的周末,我和阿盛、藍然結伴寫生,走入群山深處,像是到了大荒山無稽崖,唯有太古的靜。山中的寂靜是風和草木的寂靜,石頭的寂靜,世界自身的寂靜,沒有時間,沒有歷史,也沒有人類——我們忘了自己。

說是寫生,其實是在真山真水之間尋找山水畫,找“畫意”,找“皴”——雨點皴、披麻皴、卷雲皴、斧劈皴、折帶皴、牛毛皴……“皴”用以描繪地貌紋理,也是一種符號,如同文字。符號是最簡潔的圖像,而山水畫的高度符號化與程式化,說明中國人曾經最懂得風格。山水畫家以“皴”把握世界,編織風格,織成繪畫的表面。美,在於表面。

艾略特說,文學史每出現一位新人,前人的位置都要動一動。我每新遇一位古代山水畫大師,眼前的真山真水也隨之一變,山水畫“敞開”了“遮蔽”在山水中的“山水”,借此我得以目睹山水的“真身”:初見范寬,故鄉的山驟然集結億萬雨點;遇到董源,故鄉漫山遍野都是披麻皴;翻閱郭熙和王蒙,雲的形象潛入群山;心儀董其昌,身外山山水水都空靈起來。山水畫改變山水,未見山水畫之前的山水、見過山水畫之後的山水,是兩個世界。懸崖斷壁如此李唐,雨後雲山多麽米芾,看過敦煌壁畫,眼前的山水無不裝飾性。觀摩南宋院體,轉身眺望真山水,格外感到空間的深遠。流連於元代文人畫,四周山山水水竟呈現一種蒼潤之美。山水因倪瓚而清空,因龔賢而厚重,因王原祁而蒼老,因朱耷、擔當而殘損,因石濤之筆,天地間浸染一股清新生氣。

無師自學的少年時代,故鄉的山水讓我追憶古人。自城南去往省城的路上,長河無聲,沿途村落悉如舊時曾住,每回車過,一路出神,丘壑延綿而深遠,嶺下有一代代人的光陰,要是董源畫下來,該多好啊。野山鬱鬱蔥蔥,聚攏無可名狀的造型,簡直黃賓虹。

古代山水畫其實有光影,尤其是南宋畫。秋來白日南移,在大地上投下斜光斜影,古老的群山煥然一新,次第縹緲遠去,夏圭的《溪山清遠圖》便沐在那光的瀑布裡。清如水、淡如霧的南方晚秋光照在岩石上,卻是倪雲林疏散的筆墨最傳神,蕭蕭數筆,便畫出秋光的岑寂。原來古人很寫實。

宋·佚名《青山白雲圖》

良宵月夜,下了晚自修,我們騎單車兜風到木棉道班的橋上,在水聲中遠眺,月下千山奕然有仙氣,儼然來到董其昌的畫境。打發少年無賴的光陰裡,山水畫給了我看山水的目光,故鄉的山水擁有了美學。各地山水各具形貌,那是自在自為的荒野,因為歷代大師的繪畫,荒野被人文照亮,無為的山水有了“風格”,也有了古今。對於看過古畫的目光,山水是繪畫史中的山水。

古今中外的美術,山水花鳥畫最無為,至今猶在“終結”的藝術史之外,超然而在。山是千年前的山,花也是千年前的花,塞尚晚年一再遠眺聖維克多山,莫蘭迪年複一年畫他的瓶瓶罐罐,想必懂得中國人為什麽千年如一日畫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若問山水畫的社會意義,不如問大自然存在的社會性,問問花開、雨下、光照、天空的意義。莊周夢蝶,夢醒後有大茫然。大茫然是認識自己的開始,也是哲學思考的開始。由此而言,中國文化一半誕生於莊子做的夢。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中國人的哲思一開始就指向花鳥山水,從中認識自己,忘記自己。

山水之於中國人,好比明月前身。中國人之於山水,亦如流水今日。

文字選自《照夜白:山水、折疊、循環、拚貼、時空的詩學》,韋羲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

圖片來源於網絡

編輯|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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