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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一個警察局與盜墓家族的20年戰爭

2016年初,剛調任山西聞喜縣警察局局長不久,張少華就碰上同事家結婚。副局長景益民的兒子辦喜事兒,張少華和同事們前去道賀。

圖文/澎湃新聞記者 王樂 實習生 張恬璐 趙銘 茆雪純

順著胡同進去,一路上,張少華碰上不少熟人,有人點頭,有人愣神,還有人撒腿就跑。等他進了屋,又碰上了侯金發。

侯金發一看是張少華,急忙起身倒水,“哥,改天我請你吃飯。”“我不會吃你的飯。”張少華口氣不好,“我跟你講,你不要給我找事,你找我的事,我就找你的事。”

侯金發一直是個讓警察頭疼的人。因涉嫌盜掘古墓、倒販文物,1995年時,他就是山西省的重大文物逃犯。多年來,侯金發在警察局幾進幾出,又屢屢“化險為夷”。而後,他已轉身為聞喜縣赫赫有名的企業家。

這些老底子,張少華都清楚。

聞喜縣地處山西省南部,地下古墓葬眾多,常遭盜掘。1999年,張少華是聞喜縣警察局副局長,那時他帶領局裡打擊文物犯罪,一口氣抓了近400人。

及今,當年因此入獄的人,不少已刑滿釋放。他們沒想到,今日會和張少華狹路相逢——這些盜墓的慣犯,早已跟著侯家兄弟重操舊業。

侯氏兄弟

2016年6月3日下午,侯金發被警察局抓了。

侯家老四得信,馬上安排人把二哥侯金發公司的電腦搬走,硬碟扔進糞坑。此後的一個月裡,侯家四兄弟接連被抓。

侯家兄弟的落網,在當地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在聞喜,侯氏家大業大,又和警察局副局長景益民走得近,誰也沒想到,他們會這麽快倒台。

對於警方來說,抓到侯金發是一場計劃外的“遭遇戰”。

早前,辦案人員通過技術手段發現了一名重大嫌疑人,由於此人和警察局內部通信頻繁,一直被懷疑是局裡的“內鬼”。6月3日晚,辦案人員在高速路口布控抓捕,發現嫌疑車輛後,民警一擁而上,幾條槍一指——侯金發!

大魚就這麽落網了,這天也成了這一仗的原點。其後,山西省警察廳迅速成立了“603專案組”,年底,該案又上升為警察部掛牌督辦案件。

此案也打響了山西省“掃黑除惡”的第一槍,至今,該案已有486人涉罪被抓。

今年2月,侯氏兄弟涉黑案公開宣判。其兄弟4人共涉10罪,不但有盜掘古墓葬及倒賣文物犯罪,還有開設賭場、敲詐勒索、非法持槍、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等罪名。

辦案民警展示追繳到的青銅器。本文圖片 澎湃新聞記者 王樂(特殊注明的除外)

山西省高院認為,“侯金發(侯二)、侯金海(侯三)、侯金亮(侯老大)以血緣關係為基礎,利用家族勢力的影響,通過開辦的公司企業,組織、長官親朋好友、兩勞釋放人員和社會人員,大肆進行有組織的違法犯罪活動,非法聚斂錢財,為獲取巨額非法經濟利益危害一方,欺辱、傷害群眾,嚴重擾亂了聞喜縣的社會經濟、治安生活秩序,其行為均已構成組織、長官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且系黑社會性質組織的首要分子,應依法懲處。”

最終,侯二、侯三被判處無期徒刑;侯老大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侯四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

對侯氏兄弟的打擊,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早在1995年,山西省為打擊文物犯罪開展“南征”行動時,侯二被就定為19名重大文物逃犯之一。數年後,因涉嫌倒賣國家珍貴文物,侯三也被警察部列為A級通緝犯。

可二十年多年過去,侯氏兄弟從未真正退場,還越乾越大。他們一直緊咬著晉南地區的地下黃金——古墓葬。在警方查繳的涉案文物中,侯三倒販過的一隻商代青銅觥(盛酒器),在香港保利拍出了1300萬元。

摸金校尉

這隻青銅觥出自聞喜縣酒務頭村。

2017年11月底,山西省文物局組織了一許可證物專家,到聞喜縣酒務頭墓群發掘工地檢查指導,座談會上,專家們一致認為:酒務頭墓群又是迄今山西省發現的等級最高、規格最大的商代墓葬,其發掘對於商代貴族喪葬制度的研究意義非常重大。

事實上,酒務頭墓群的“發掘”始於盜墓。最初找到這裡的人,是一群專門探墓的“摸金校尉”。數年前,此地出土的青銅器受到文物市場熱捧,價格一路走高。其後,各路人馬聞風而至,紛紛搶佔地盤。

2015年5月,侯二、侯三的人馬都趕去了酒務頭,為了同一坑墓,兩邊還吵了起來。最後,侯二的人做了讓步,他們挪了十幾米,重新找了一個別人開過的盜洞,準備再次爆破。可一不小心,把墓給炸塌了。

盜墓是個技術活,如果新開一坑,一般得連著乾幾夜。“探墓”是開坑的第一步,首先得找到墓葬的所在。有眼力的人,會把洛陽鏟深深地打進地裡,用鏟頭空心管帶出的泥土來判斷墓葬所在。高手探墓也可以隻用扎杆,扎杆是活動的鋼筋段,一米二一截,邊扎邊接,以此試探地下土層的軟硬。

盜墓團夥使用的盜墓工具在山西省博物院展出。

找到墓後,下一步是“方墓”,目的是探明墓坑的形狀。其後,盜墓者沿著墓坑邊緣向外延伸幾米,拉好炮眼,填上炸藥,再用雷管一起爆,盜洞就炸好了。洞口還不能開得太大,要麽人會下不去、上不來。

下人前,盜洞要先用鼓風機換過氣。其後,兩三個人下坑“清貨”,其余的人在坑口吊貨、吊人。一般,“老闆”會派一個親信跟著下坑監督,避免清貨的人貪汙文物。

盜墓就像做工程,背後有“老闆”投資,乾活有“工頭”組織,現場有技術指導、調度指揮。此外,開車的、放哨的也必不可少。

不變的規矩是,工頭會把出的貨交給老闆,老闆把貨出手後,再按價發錢。

侯二的人馬中,負責探墓、清貨的是李金玉,別人都叫他“博士”。李金玉“眼睛好”,會找墓,能看出來地裡是“死土”還是“活土”,新來的人都要跟著他學,喊他一聲司機。

在被各路“摸金校尉”發掘前,酒務頭只是一個普通的村落,籍籍無名。直到2016年4月,酒務頭墓群才被確定為縣級文物保護部門。隨著偵查的深入,這樣“被迫發掘”的無名寶藏越來越多。

數次前往聞喜的考古學家李伯謙看過被盜文物後痛心疾首:“有的一個墓的價值就等同於一個國保區啊!”

麥田藏寶

春秋時期,聞喜為晉地,晉國都城曲沃就在聞喜縣以北。今日的晉南地區一直是考古發掘的富礦。

上世紀80年代,考古人員進駐晉南,他們雇傭當地民工,培訓技術,參與考古發掘。這讓農民發現,地下的東西更值錢。那時,誰家突然起了新房,八成就是發了祖宗財。

至今,聞喜的農民仍會不時在自家的田裡發現盜洞。這些洞口不及臉盆大,卻能深達十餘米,土拉得不夠,還填不起來。

2016年1月,張少華再回聞喜當局長時,局裡的民警張選忠被人舉報盜墓,當時已在逃近一年。

2015年1月,張選忠在地裡盜墓時被抓,但由於缺乏證據,他很快被取保候審,隨後脫離了警方的視線。

抓捕張選忠時,張少華親自坐鎮,可他們抓了六次才抓到人。前五次,還沒等行動,就走漏了風聲。這讓張少華感到可怕——局裡必有耳目,但又不知隱身何處。

一路查下來,該案果然牽出了局裡的多名民警,有巡邏隊員、中隊長、大隊長、甚至是兩名副局長。

事發那晚,張選忠正和同夥在邱家莊村盜墓,不想被巡邏的文物犯罪偵查大隊民警李安吉發現,隨後大隊長柴振洋趕來增援。

見到柴振洋,張選忠反而放心了。兩人一起把藏在玉米地裡的蛇皮袋子搬上車,裡面是剛出土的一套編鍾。

審訊期間,在柴振洋的幫助下,張選忠與其他5名同夥串供,他們都沒有把張選忠咬出來,而是等著他出去賣貨撈人。事實上,貨是被柴振洋賣了,他還給張選忠的妻子送了10萬元錢。

張選忠盜墓的地方屬於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部門“上郭城址與邱家莊墓群”,這裡連片的麥田、玉米地之下是眾多先秦時代的古墓葬。2013年秋天,曾有一夥人在同一塊地裡挖出了三次編鍾。

聞喜當地農田中遺留的盜洞。

這夥人的“工頭”是張成俊,他背後的“老闆”,是警察局副局長景益民。2010年至2015年間,在景益民的授意下,張成俊組織人馬在這片國保區裡盜墓11次,13處被盜。

跟著張成俊乾活的人都清楚,有了“景老闆”,就有了“安全”——國保墓葬區是有人把守的,縣警察局文物犯罪偵查大隊的民警日夜在此巡邏。

古董局中局

半夜從臥室出來,張成俊的妻子看見客廳的地上有土,陽台的蛇皮袋不見了,就知道景益民把貨取走了。

2014年春節前,張成俊帶人挖出了四口鎛鍾,其形製相仿,個頭遞減,最大的重56公斤。景益民將這四口鎛鍾以430萬的價格就地出手,其後,鎛鍾輾轉至北京,價格漲到780萬。

最初從景益民處接手鎛鍾的,是聞喜當地的文物商人雷陽富(化名),他和介休商人田振耀(化名)合夥買下了四口鎛鍾。田振耀在北京潘家園古玩城也有檔口,他托樓上的店主邱啟明(化名)幫忙找了個買家,最終,780萬把鎛鍾轉手。

事成之後,田振耀還給了邱啟明30萬“茶水錢”。

警方把鎛鍾追回來時,它們被分別封存在木條箱中,箱體上寫著:“液壓機,輕拿輕放。”當邱啟明被警方刑拘後,他的妻子一路追這幾口鎛鍾到香港,花了數百萬將鎛鍾買了回來。

三口鎛鍾被盜販運輸時,木箱上寫著液壓機。

邱啟明介紹,他當時給田振耀引薦的買家陳敬堯(化名),常年在香港做文物生意,也經常到北京幫人看貨,陳敬堯所來往的,都是華人圈裡最頂級的收藏家和企業家。警方查到,陳敬堯籍貫海南,當時,還是海南省的政協委員。

鎛鍾是在邱啟明的店裡成交的。事後,他“多嘴”問了句田振耀,“你這東西有沒有‘病’?”田振耀當場否認了。在行話裡,有“病”的東西,要麽是涉案的,要麽是博物館偷的。

我國《文物保護法》規定,可以買賣的文物只能是世傳的,出土文物和館藏是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的。但在一些文玩交易中,買賣雙方往往心照不宣——器物不問來路。

其實陳敬堯買走的只有三口鎛鍾,最小的一個,被田振耀藏在介休老家一個荒廢的院落裡。警方將其收繳後,四件鎛鍾團圓,被成組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警方追繳到的三口鎛鍾正在被鑒定。

案發後,警方共從田振耀處查獲了近500件青銅器及玉器。經專家鑒定後,有351件被認定為文物,其中一級文物6件,二級文物41件,三級文物80件。在田振耀落網後,警方追繳到的珍貴文物才多了起來。之前對文物商行的搜查,時常找不到珍品。

寶貴的器物,去向大多曲折,只有經手過的人最為清楚。在審訊時,景益民對此隻字不提,而跟他拿貨的聞喜商人雷陽富一直在逃。

再度南征

2017年秋天,辦案民警去西安大唐西市古玩城化妝偵查,發現這裡冷清了不少,一些文玩鋪子關了門。在北京潘家園及介休張蘭古玩城,也出現了這種蕭條的痕跡。

“603”一案打下來,文玩行風聲愈緊。至今,603專案組已經追繳到各類被盜文物3038件,其中一級文物27件、二級文物61件、三級文物145件。今年5月,各中珍品在山西省博物院集中展出,佔據了一個大展廳。

聞喜地下到底有多少文物?張少華是親眼見過的。

2002年時,張少華是聞喜縣警察局的副局長。當時邱家莊嶺上有條小路要修,雙側拓寬,結果沒修多長,就推出來24座古墓。警察局請來了文保部門進行保護性發掘。

當時張少華負責保衛工作,現場安排了十幾個巡警巡邏,部隊還派來了20個戰士背著槍看守。張少華注意到一個老爺子每天蹲在地裡,戴著手套、拿著小鏟子劃拉。他上前問道,“他們盜墓的三五天就是一個墓,你們這清理工作這麽慢啊?”

老爺子說,“小夥子,這都是國寶啊!”一截朽爛的棺材板,考古隊都要拿回去。

後來,因工作調動,張少華走了十年,等他2016年再次調回聞喜當局長時,發現嶺上“千瘡百孔”。縣局文物犯罪偵查大隊開始忙著“填坑”,兩年下來,他們填了1700多個盜洞。

山西省博物院展品,被犯罪分子打碎後從盜洞中取出的銅鼎。

兩度來聞喜,張少華都帶著同一個任務——打擊盜墓。

1995年,晉南地區盜掘古墓、倒販文物犯罪猖獗,省警察廳開展了“南征”行動,重點打擊臨汾地區及運城地區的文物犯罪團夥。當時,臨汾地區侯馬市的文物大盜“侯百萬”(侯林山)、“郭千萬”(郭秉霖)等10名主犯被公開宣判,即刻槍決。

此前,山西省委成立了查處侯、郭兩案長官組,省委書記胡富國親自掛帥。偵辦期間,辦案人員從郭秉霖家的廢紙簍裡搜出了33萬港幣。在侯、郭等人落網後,港、澳、台及海外的中國文物價格猛漲。

該案還查出了與侯、郭兩案有重大牽連的黨政幹部和警察司法人員22人。其中,涉案的原省警察廳正科級偵察員范文龍,利用職務之便,收受郭秉林9000餘元的財物,並為郭秉林購買走私轎車,辦理警察臨時牌照,用於倒賣文物。

當時運城地區的聞喜縣也是文物犯罪的重災區。因為打擊盜墓不利,縣警察局長官班子被“一鍋端”。1999年,張少華作為全市優秀民警,被選派至此當副局長。

跟他同時上任的,還有省警察廳派來的一位政委,他給張少華寫了一份嫌疑人名單,5張八開紙上,縱橫交錯著幾百個人名。那一仗打下來,張少華和同事們抓了近400人。

而時隔十年再回聞喜,張少華掉入的局面是“內外交困”。

向內開刀

偵查人員後來發現,在文物犯罪偵查大隊裡,景益民早就安排了人。

民警李曉東是景益民最早布下的棋子。2010年時,局裡人事調整,景益民問張成俊有沒有熟人,可以將其調到文物犯罪偵查大隊,張成俊推薦了李曉東。張成俊與李曉東相識於2002年,那時,張成俊因為盜墓被關押在聞喜縣看守所,其間,結識了管教李曉東。

隨後,李曉東被調到文物犯罪偵查大隊任職。

後來,李曉東又拉了同事李安吉入夥。張成俊等人準備乾活時,兩人會提前告知巡邏路線,方便其避讓,萬一走得近了,他們就打手電光示意。

地裡的事,景益民不會直接參與,拿錢拿貨,都由張成俊跟他見面。景益民有個“地下辦公室”,設在玲瓏小寨茶樓的地下室裡。上嶺前,張成俊會來這拿開坑的雷管和炸藥。

2015年初,張選忠被李安吉抓住後,他一直懷疑這是景益民給他下的套。張選忠和張成俊間素有矛盾——社會流言多說張選忠盜墓,他覺得自己背了張成俊的鍋。為此,張選忠放話要揍張成俊,景益民還在中間說和過。

一年多後,張少華一上任即決定將在逃的張選忠抓捕歸案。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安排了一出“聲東擊西”的戲碼。表面上,整個刑警大隊都在搞一起盜竊案,實際上,這次行動的真正目標是抓捕張選忠。

實施抓捕前,辦案人員監控張選忠的通訊時,發現了一組奇怪的資訊,“1號進來”,“1號出去”……他們最初判斷,“1號”是局裡的一個內鬼,然而結果出人意料——“1號”指代的是張少華。

發資訊的人,是縣警察局110指揮中心的一位女協警,何潔(化名)。她的工作職責是查看國保墓區的影片監控,可她把螢幕調成了辦公樓裡的攝影頭,並對準了張少華的辦公室。

“1號進來”,“1號出去”,何潔會把張少華的行蹤實時發送給丈夫郭濤(化名)——其時,郭濤正跟著張選忠在嶺上盜墓,何潔還負責觀察墓葬附近是否有警車進出。

事發後,何潔被刑拘。審訊時,她突然吞了戒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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