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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有順:石上縱馬,刀下留情

真正的藝術,是一個人智慧、心力和情感貫通之後的覺悟,也是作者自我的昭示。書法、篆刻,和文學一樣,也是見情見性的藝術,如果隻談技法,不談筆意,隻論師從,不論創新,那紙面、石面上必然洋溢出一片逸氣和匠氣,寫字和刻章也必然淪為一種文化表演。——by 謝有順

石上縱馬,刀下留情

文| 謝有順

石上縱馬,刀下留情。這是賈平凹在西安題贈給鍾國康的話。當時我和詩人雷平陽在場,賈平凹說國康把小刀舞出了大刀的氣勢,在小小的石面上做出了大文章,這不簡單。我說這就好比作文,下筆萬言者不乏其人,但要寫好幾百字的短文,卻是不易。多數的中國文人,能寫長文,但寫不好短文,而很多人都知道,賈平凹的短文是文壇一絕,越短越精彩,他能發現鍾國康篆刻的妙處,也許與此相通。確實,有時我也訝異,一個下刀如此凶狠、果決,筆法力求粗獷、雄渾之人,何以能把石面上那些精微的細節也交代清楚?那頭髮絲般的細石線,或者頗有拙味的小留白,已經不是細膩的刀法能為,鍾國康完全是憑一種感覺在走刀,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在這一點上,為文和篆刻,在精神底子上實在是一致的,我想,這就是藝術境界,就是刀下留情了。

鍾國康刻章時,旁邊總是圍著一群人,叫好聲不斷,那種刀鏟印石的聲音,讓國康自己激動,也激動著旁邊的人,但這些助興者,其實並沒有多少人留意國康刀下的心力和深情——他的飛揚和節製,放與收,他的深入其中和出乎其外,他的率意與堅持,都在刀和筆的遊走中洩露出來。

國康無意隱藏自己,他愛說話,有時還廢話連篇,而這些多餘的話,往往掩飾了國康刀筆背後那份艱辛和求索。都說,藝術的深刻常蘊藏於靜默之中,所以大凡藝術家,往往不在人多的時候寫字、畫畫、刻章,他們需要一個純粹的自我空間,也需要由此來給讀者造成一種神秘的感覺。於無言中為藝術立品,這其實是一種策略,很多庸俗匠人,也借此蒙人、撈名聲。但國康完全不在意這些,他不怕把自己推到前台,不怕自己被觀賞、注視,他重視和朋友、讀者之間的每一次互動,他對藝術的理解,比一般人多了對藝術生產過程的經營和展示。

這當然也是一種自信的表現。鍾國康摹遍歷代大家後劍走偏鋒,十二年不下樓而獨創一體,窮畢生之力得藝術的開悟——這份自信並不是空穴來風。很多人津津樂道於國康不用打稿提刀就來的篆刻風格,或者驚訝於他幾天一筐石頭的速度,這不過是在表明他的熟練——殺石上萬之後,不單看字是反的,恐怕看人都是倒著走的,有此熟練技法,並不希奇。我真正希奇的是,國康治印,熟練中總能出新,敢於出格、破格,他的印章,初成之時已有一種靜謐的大氣,但國康並不願為這種傳統的秩序和美所誘惑,最後總要刀刀破邊,以求印面有古味、異味,而那些中國字,也似乎要從看起來破敗的石面上掙脫出來、挺立起來——正因為此,哪怕是再小的石頭,國康刻出的也是大字,多數一稿而成,少有雕琢味,也不懼怕放大,甚至放得越大,越能見出他的法度和創意,當然也不乏他的大膽和意想天開。他愛惜印面上的每一個漢字,並讓它們成了一個個小的、會說話的生命體,字與字之間、字與石頭之間,完全聯結在了一起,不可分割,也過目難忘。正如他的書法,單獨一字看來,常覺別扭,甚至可能是壞字,但總體觀之,自有一種磅礴和厚重,像是要從紙上、牌匾上站出來說話,這種既陌生又飽滿的感覺,常令人不得不驚歎藝術自身的高妙。

這個對石頭、紙墨、刻刀、印泥及中國字懷有深情的人,在這個書寫和手工業被輕視的時代,以自己的莊重、執著和不容冒犯的信念,以自己能讓石頭和紙墨說話的才華,守護了一種中國精神,也捍衛了毛筆和刻刀的尊嚴。很多人驚訝於鍾國康在各種媒體上製造的動靜,的確,到處都能聽見他的聲音,我每次見他,他身邊也總是圍著許多人,頻頻亮相,不甘寂寞,如陳文的《最“醜”的那個人——鍾國康另類藝術人生》一書所述,充滿喧囂、躁動,野心勃勃,似乎是一個能炒作自己的人,似乎是一個張狂自大的人,但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一種表象。當真正的藝術已經需要用放大的尖叫聲才能喚起別人注意的時候,口放狂言算得了什麽,旁人的毀和譽又算得了什麽,重要的還是要看藝術家衝擊了什麽、創造了什麽,因為失去真正的藝術,遠比我們失去一個狂人要悲慘得多。

已經有太久的時間,篆刻幾已淪為沒落的文體,淪為書畫家的點綴,他們拓上自己的名章,不過是追求萬墨叢中一點紅的紙面效果,或者留下一個個人的戳記,而已,再無其他。所以,很多篆刻家花幾天時間打磨一個印章,印面精細工巧得如同繡花,仍舊無人問津,更遑論潤刀費了;而把印章治得如同電腦刻字的人,也可舉辦篆刻展,大家不去計較,照樣捧場。在這種境遇下,鍾國康一個印章標價兩萬,甚至連他的印拓本在茂德公草堂的鋪子裡也標價兩萬,可他的市場一直來不僅未見蕭條,反而有一大群人欲求其一印而不得,甚至有書畫家一用其印,自己的作品也隨即提價,放眼中國篆刻界,有此霸蠻之氣的人有幾個?我見過一些篆刻家,窮半生之力,出本印譜,不過能選取二三十幅滿意的作品出來;我還見過一些篆刻家,刻完一個章了也未曾見他真正用過一次力,他們對石頭充滿呵護之情,把篆刻變成了雕刻,如同一個技術工人,毫無對漢字的藝術理解,不敢張揚自己的個性,這樣的篆刻有何希望可言?

鍾國康治印,刀有生氣,人有霸氣,兩眼放光,刀刀見力,刻壞的作品雖然不少,但好作品也有著驚人的數量,幾天一筐石頭的速度,仍舊供不應求。我們可以指責鍾國康刻得太快了,寫得太多了,不懂節製,不知隱忍,一味求放,求進,未能領悟有時收也是一種革命,退也是一種先鋒。但我們不能無視國康的緊迫感——人老了還能寫書法,可篆刻需要的眼神和力氣,卻只限壯年,畢竟國康已經五十多歲了;我們也不能無視國康努力壯大篆刻之聲威的用心,他必須大聲說話,必須用大量出新的作品去衝擊大家固化的思維,由此才能佔據一個本應屬於篆刻的藝術領地。篆刻本已成了偏僻的藝術,可如今,經鍾國康持續多年的呐喊,至少在廣東,他的篆刻成了文人圈中的一大話題,哪怕是顯赫的名人,用其印者有之,收藏其印者也有之,大家對國康及其篆刻眾說紛紜,堪稱成了廣東文化界一景。

這是國康的功績,石頭終於說話,篆刻藝術終於不再是書畫藝術的陪襯,它開始獨立發聲,並被眾人聆聽。

很多人因為鍾國康過度的自我經營,而藐視了他的熱鬧背後曾走過一條漫長、寂寞的創新道路;很多人也因鍾國康的熟練和速度,而忽略了凝結在他一筆一刀下那數十年寒暑的苦練之功。國康用石頭說話,自己卻並非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如《最“醜”的那個人》所披露的,每一次的藝術轉型,他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沒有苦待自己、痛擊己身的堅忍之心,要想在藝術上成大事,幾無可能。陳文作此書時,看似語調輕鬆,我卻常常從中讀到一種辛酸。很多人知道如何處富貴,但不知如何處貧窮,知道如何處喧囂,但不知如何處寂寞,可在陳文筆下,正是貧窮與寂寞時的鍾國康最為動人。今日成天被人簇擁的國康,還能記起昔日的情和景麽?我想,他斷然不會忘記,因為這是他的藝術根據地,他的勇猛精神來源於此。

只是,那些盯著鍾國康作品的眼光中,多數恐怕是在計算其價值,而全無和他分享其人生與歷史的興趣;國康自己忙亂起來,大約也無回憶自己的興趣了。於是,他的德印社一片喧囂,但他的面貌也越來越單一。我曾提醒國康,作為藝術家,在熱鬧時沒有寂寥感,在人群中沒有獨與天地共往來的孤單感,他的藝術和商業就只有一紙之隔了。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是看千萬人,而是看吾。藝術家最大的敵人終歸還是自己。但需提醒的也許還有國康的讀者和朋友,你是想認識一個單面的鍾國康,還是願意從整體上把握他的存在?而我要說的是,熱鬧、喧囂、喝彩、自我中心、偏執、固守己見、創新、叛逆、冒犯權威、想前人所未想、邪而正,等等,這些都是國康身上所有的,他的人和文,是一個複雜的存在,任何單一的結論都難以概括他。

而我認為,他終歸不是一個匠人,他的藝術,通達的是他這個人。有了他那活潑潑的生命存在,他的書法和篆刻才有此氣場,有此生機。

確實,真正的藝術,是一個人智慧、心力和情感貫通之後的覺悟,也是作者自我的昭示。書法、篆刻,和文學一樣,也是見情見性的藝術,如果隻談技法,不談筆意,隻論師從,不論創新,那紙面、石面上必然洋溢出一片逸氣和匠氣,寫字和刻章也必然淪為一種文化表演。我見過不少名家寫字,也觀賞過不少場面壯觀的書畫篆刻展,常覺意興蕭索,就在於我看不到那種沛然、豐贍的生命感受,也無法由此通達作者內藏的心事和性情。

無我,就無藝術。中國的文學、藝術,自古以來不重在智,而重情和意,說的就是要在作品背後看到人。以人生為藝術,並以藝術的方式來共享人的生命世界,這才是中國藝術的特出之處,所以我們常說某文人是一儒家,一道家,或一佛家,可見在他們的作品中,能洞悉他們的人生和品格。我們讀陶淵明的詩,貌似平淡中和,但詩的背後藏著詩人剛烈的性情;我們看弘一法師的書法有天真靜遠、神清骨重之氣,但細心閱讀,也不難發現他那性情和智慧的來路。他們的藝術,實在是以他們的人生為底子的。錢穆說,蘇東坡的詩不如杜甫的詩忠懇,是因他的人生不如杜甫沉重;宋玉隻學屈原作文,卻沒學到屈原如何做人,他的文章就全無足觀了。中國的文學、藝術貴在自抒己意,以待知者自知,這實在是一種高遠的品格,值得後世傳承。

因此,陳文用《最“醜”的那個人》這一圖文書,來記述鍾國康不同於常人的藝術人生,決非一時性起,圖個口舌之快,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來理解鍾國康真實而感性的一面——這一面和鍾國康的藝術追求息息相關。既然好的藝術背後站著一個人,那這種藝術就必定是可以返回到人間、返回到日常生活中來,從而照見那個活潑潑的生命的。藝術的死寂,是因為藝術被抽象成了技術或意義,而它背後那個活潑潑的人卻消失了。要知道,寫出來的墨水、動過刀的印石都是有生命的,這個生命,就是作者的藝術之心。

陳文或許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決意要讓鍾國康這個多面的人站出來說話,用一段人生、一種思考來詮釋鍾國康書法和篆刻不凡的價值。

我相信這也是鍾國康藝術人生的一個醒目段落。幾十年來,如何從谷底到一個高地,陳文用他簡約、實在的文字記錄了這個事實的發生,但似乎也把國康今後如何往前的難題帶到了他的面前。喧囂終究要過去,興奮的人群也會露出疲倦的神情,當孤獨感重新襲來,國康,你在哪裡?畢竟,人群的背後還有藝術史,而歷史比任何漂亮的言辭更永久。如今,在正與邪之間,國康還樂於在邪和偏中求證自己,所以他的墨求臭,字求新,篆刻求不破不立,但藝術的變革理應是整體的,它最終都要走回那條正大之路,因為以歷史的眼光看,任何的偏鋒都不過是雕蟲小技,藝術的常道才是大道。我和鍾國康多年為友,可以預言,當他能以常墨、常筆來實現自己心中的常道時,那他將是真正的王者歸來。我期待這一天的來臨。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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