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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曉原:在“特快列車”上重新認識科學

十餘年前,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江曉原就開始撰寫“科學外史”專欄,每月一篇,至今未曾中斷。如今,這些文章集結出版為《科學外史》三部曲,與讀者見面。

在科學飛速發展、新技術層出不窮的今天,人們應該怎樣看待這些新科技,又該如何理解它們與自身的關係?今日人們所熟知的重大發現與成就,背後又有著怎樣的前世今生?對於這些疑問,這套由“內行人”所寫的“外史”,或將提供一部分解答。

江曉原,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任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主任,曾任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首任院長、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副理事長。

「一味地歌功頌德?新時代呼喚“科普”新理念」

《科學外史》,江曉原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上書房:這3冊《科學外史》收錄了您13年來為法國科學雜誌《新發現》中文版所撰寫的129篇文章,內容涉及天文、地理、前沿科技、科幻作品、科學家逸事等諸多方面,被許多人視作非常適合大眾閱讀的科普讀物。但您本人對“科普”這個詞似乎有不同看法?

江曉原:我得過很多科普的獎項,但我平時都否認自己是一個“科普工作者”,原因是我認為我們傳統的“科普”理念需要拓展。

傳統的“科普”以歌頌科學為主,目的是喚起人們對科學的熱愛、了解更多科學成就。這種“科普”理念是科學主義的,它對科學技術是仰視和崇拜的,天然排斥著一切對科學的質疑,認為反思科學發展和新技術應用不是“科普”的義務。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大家發現傳統“科普”的路越走越窄了。在公眾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的當下,最基礎的科學教育在學校就已經完成,我們需要拓展原有的“科普”理念,使之成為含義更廣、層次更高的新理念。為了避免和原來的說法混淆,現在我們可以稱之為科學人文或者科學傳播。

這種被時代呼喚的新理念,不再仰視科學,而是力圖正確地看待科學。它幫助公眾了解科學技術,也讓公眾了解科學技術與社會、文化、歷史等方面的關係,同時對科學技術本身及對其被濫用的可能性都保持恰如其分的戒心。不是每一種科技創新都是正面的。“創新”原本也是個中性詞,但現在人們一看到這個詞就認為是值得讚賞的。而我認為,應該更加謹慎地使用“創新”這個詞,謹慎地看待科學技術在未來的前景。

上書房:在《科學外史》中,很多篇幅重點關注科學技術與社會、文化等因素的關聯及互動,並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唯科學主義的弊端和謬誤。有人因此評價這套書“頗具戰鬥性”,您同意嗎?

江曉原:我想,要幫助公眾更好地認識科學,就不能隻報喜不報憂。例如談到核電,傳統“科普”總是強調核電的“高效”和“清潔”,以及現代核電站是如何“安全”。但對核電站可能的危害幾乎絕口不提。也沒有一種冷靜的聲音去思考:為什麽我們總是不斷地、毫無節製地增加對電力的需求?這列名叫“現代化”的欲望特快列車一路飛馳下去,是否還停得下來?未來又會把人們帶向何方?

又如,在看到諸如2013年荷蘭一家公司公布的“火星殖民計劃”之後,媒體蜂擁而上報導其“海選宇航員”活動,為這種“美好的願景和未來”背書,而忽視了該計劃的可行性和真實性。事實上,有點天文學常識的人都能發現這個火星移民計劃有多不靠譜,與人類現有的航天能力多不匹配。後來大家才知道上當受騙了。

科學的原初目的是增進人類的福祉。但到了今天,科學技術已經不是“單純的美好”了。特別是當科學技術與商業利益緊密結合之後,它開始越來越多地扮演著資本的幫凶角色。從這個意義上說,坐在這趟特快列車上的我們,不應該再迷失在對科學技術一味歌功頌德的狀態中。而科學人文理應肩負起對科學技術進行監督、警示乃至批判的重任,指出弊端,澄清謬誤。

「抽絲剝繭、揭開畫皮,也是科學傳播的重要部分」

上書房:在第三冊《剝開影響因子的畫皮》這一章節中,您聚焦影響因子,用整整9篇文章向讀者講述了這個“當今學術江湖中還遠遠不為人所知的隱秘故事”。為何花這麽大力氣向影響因子“開炮”?這組頗有武俠小說氣韻的文章意欲幫助讀者建立怎樣的認知?

江曉原:國內許多科學家和公眾對影響因子的權威性深信不疑。在中國當下的期刊評價體系中,特別是在科技期刊評價中,影響因子已被推崇到荒謬的高度。非常奇怪的是,國內學界對期刊影響因子的歷史形成過程,幾乎沒人關注,更沒人注意到它的商業性質。人們普遍從一開始就“跪倒”在影響因子面前,將其認作國際科學界的“學術公器”。

但事實上,影響因子是一家美國私人商業公司用來掙錢的產品。發起“影響因子遊戲”的西方人和少數西方雜誌,已經在這個風靡全球的遊戲中大獲其利,他們甚至可以通過“合法”手段操弄影響因子。長期以來,中國學者和媒體對影響因子計算公式的理解都是錯誤的,如果學術界還要跟著玩這個遊戲而喪失獨立的判斷,那麽結果可能是駭人的。

我知道這組文章和很多人現有的認知是衝突的,但大家凡事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我一貫認為,帶著讀者抽絲剝繭、揭開畫皮也是科學傳播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對我們全面認識科學是有好處的。

上書房:這些年來,您對互聯網與文化的關係也一直非常關注,但您態度鮮明地稱自己並不是完全“擁抱”互聯網的人。為什麽?

江曉原:我是很早以前就開始使用互聯網的“老網民”。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中科院上海天文台工作,當時,“上網”可不是一件等閑之事。在“機要部門”計算機房與國際互聯網連接之後,給遠在美國或者北京的同行發一封“電子郵件”,還是種很刺激的體驗。

但是,高度普及的互聯網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改變,也對文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按照美國人安德魯·基恩的說法,互聯網上的“業餘狂歡”正在扼殺我們的傳統文化,互聯網所提供的“無限選項”正在讓人們喪失分辨高下與美醜的能力。

當然,也有人辯解:“無限選項”有什麽不好?高雅的精英文化也仍然存在著,人們還是可以去親近的。但現實真的是這樣嗎?曾經我們長期生活在信息短缺的時代,因而產生了“信息越多越好”的想法。但當信息多到一定程度後,就不再是越多越好了。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被媒體和商家瘋狂爭奪的“眼球”也是有限的,若是沒有足夠的教育和訓練來幫助他選擇,人是很容易在娛樂心態和感官刺激的引誘下,去選擇那些低俗選項的。

進入移動網絡時代後,我對互聯網的判斷不但沒有改變,反而更堅定了。儘管一個人在手機裡下載了康德的書,但很有可能在他打開電子書之前,注意力就被層出不窮的短視頻給吸引走了。歸根結底,如果找不到合適的過濾、選擇機制,網絡狂歡最終將導致文化的低俗化。

「直面當下的科學爭議,科幻作品重在思想性」

上書房:2015年出版的《江曉原科幻電影指南》,被認為是國內第一本學者對科幻影片的深度解讀,曾獲得第八屆吳大猷科學普及著作獎。在《科學外史》中,您也對不少科幻小說及其改編的電影進行了探討。為何對科幻作品情有獨鍾?

江曉原:我最看重的是科幻作品中的思想性。其實在我們日常生活的語境中,有很多問題是不會被人們思考的,或者說,是無法展開思考的。如果硬要去思考,可能顯得不太正常。但科幻作品能夠在它構造的語境中對科學提出新的問題,展現新的思想,甚至直面當下的科學爭議。

比如,寫出了《侏羅紀公園》的邁克爾·克萊頓,其晚年作品《喀邁拉的世界》圍繞“嵌合體”展開故事,涉及基因重組、克隆技術等當下最前沿的技術,是一部“生命基因倫理小說”。又如《銀翼殺手》的原作者菲利普·迪克,其對人類與仿生人的人性所進行的叩問在人們心中久久回蕩。

在科幻小說和科幻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創作者對技術濫用的深切擔憂,對未來世界的悲觀預測。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對科學技術的一種人文關懷,亦是科學文化傳播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上書房:您也對一些票房成績不錯,但實則只是披著“科幻皮”的作品表示了不滿。

江曉原:對。如果大家了解影片《火星救援》的拍攝過程和上映時間就會發現,這部影片其實是美國航空航天局配合大導演完成的宣傳片,本身並不具有思想深度。

《火星救援》其實引發了我對“科幻電影中展現的科學技術細節”產生了思考。在本片最吸引人的“種土豆”這一情節中,有許多經不起推敲的細節,比如火星上的陽光夠不夠地球上的土豆品種生長之需、“塑料大棚”裡的空氣如何能長期供應等。有些觀眾面對這些問題,就採用“幻想電影不必嚴格符合科學技術原理”來辯護,但在對待其他科幻電影時,又拿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比如今年《流浪地球》上映後,一時間冒出了許多從科學角度批評的文章,一些專家甚至在用放大鏡挑“科學硬傷”,這是典型的“雙重標準”。

上書房:近年來,以劉慈欣為代表的中國科幻作家在國際上逐漸嶄露頭角,斬獲了不少獎項。對於當代中國科幻作品創作,您有怎樣的觀察?

江曉原:19世紀末,當西方的科幻創作由威爾斯開啟持續至今的反思科學傳統,中國晚清的第一代科幻作家卻在全力模仿儒勒·凡爾納的科學頌歌,想象著一個個高科技的未來盛世,這種傳統一直持續到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的科幻創作迅速完成了與國際的接軌。今天的中國科幻作家,在整體上已經毫無疑問地匯入了國際潮流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劉慈欣在其作品《三體》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對科學界有關外星文明爭論已久的“費米佯謬”作出了較為精致的解答。在此之前,西方學者在半個多世紀以來對於“費米佯謬”至少已經提出了50種解釋,而中國人始終未能在這個問題上插過一句嘴。這部作品除了“文學價值”之外,還對於人們理解外星文明這樣極度高端的科學問題作出了學術貢獻。這足以證明中國科幻創作的高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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