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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紈:從雲端墜落深淵,這盤人生殘局,該如何繼續?

如果允許隨意挑選人生的劇本,大約沒有人想要紈姐這一款。

這款劇本會先給你一顆糖果,叫你知道甜是個什麽味道,然後猝不及防地,帥氣、溫柔、上進幾乎囊括了所有優點的丈夫下線,隻留下痛,像冰裂紋一樣,午夜裡朝你心的每一個角落蔓延,然後你看見自己這一生,差不多就這樣了。

好看的衣服不可以再穿,噴香的脂粉不可以再塗,內定好了的經理人職位沒了,迎來送往的熱鬧與樂趣同時消失。而且你不能傾訴。因為一傾訴,就會哭,一哭,周遭人就覺得尷尬,只好找個借口走開,而你就會陷入更深的孤單裡。

我想,紈姐或許也曾考慮過推翻劇本故事框架,重新改寫。儘管深宅大院,消息閉塞,但民間女德的叛逆者尤老娘的傳奇經歷,或類似的故事,大約也會彎彎繞繞地傳到耳邊。

可代價太大,紈姐不敢冒這個險。娘家的教育氛圍和家族榮譽容不下一個孤單的你;社會也會因失去樹立活牌坊的機會對你白眼相加,滔滔輿論早晚得把你溺死在它的洪流裡。

再說,丈夫去世讓紈姐有了把夫妻恩愛升華成愛情的可能,且還有個幼子,怎麽捨得下?不是誰都像《唐頓莊園》裡的大姐那般幸運,可以帶著孩子,挑揀著嫁給另一個男人。

讀者打開《紅樓夢》時,咱們的紈姐已經“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 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對紈姐這樣的表現,脂硯齋表示極大驚訝,“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實罕見者”。

怎麽?脂硯齋,你個鐵憨憨,竟然把紈姐當成了大呼小叫、上躥下跳、著三不著兩的趙姨娘?那就真的太小看紈姐了。

仔細翻看紈姐的生存策略,第一條就是低調處事。伺候長輩吃飯,隻管默默地端碗拿筷子;偶爾代班協理榮國府,儘管婆婆是把重任交給她的,但她卻退後一步,事事聽探春和寶釵的安排;下人們面前,親切慈善得像個“活菩薩”。

這是趙姨娘們甚至鳳姐們永遠不懂的地方。她們信奉的是“爭”。我弱所以你要給我,我強所以我要爭取到更多。趙姨娘這種爭,強迫他人還理直氣壯,容易叫人厭煩鄙視,探春都說她盡是些“陰微鄙賤”的想法。

鳳姐這種爭,是讓資源擁有者自願偏向她,但如果你一直紅,持續拿到優厚資源,卻又很容易招來其他敵人,趙姨娘背地裡害她,婆婆當眾給她沒臉,公公塞給她老公一個小妾,給她添堵。

紈姐不爭。一是有規矩在那裡,該得多少,都有明文條款;一是自己是個寡婦,沒了丈夫的支持力量,沒說話的地方。

紈姐的最大武器是“可憐”,她怎麽可能像脂硯齋想的那樣“越理生事”?正因為老祖宗在人群中看見了紈姐“可憐見的”的模樣,比如那次,眾姐妹雪天賞梅,大家都穿得花枝招展、富貴非常,唯有三人很素淡,寶釵和岫煙各有原因,在此不說,紈姐本可以不用素淡啊,但必須得素淡,可紈姐才二十幾歲的年齡啊,這就叫人鼻酸,老祖宗想不看見都難。

之前應該也有很多類似的場合,長輩們注意到紈姐的可憐,這才讓紈姐有了一年四五百兩銀子的進账。

再比如螃蟹宴上,正是一團高興時候,紈姐忽然被當時的話題觸動心事,說起賈珠,說起屋裡人,“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臂膀”,然後就哭起來,眾人不知怎麽安慰,隻說“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好”。但對紈姐的可憐一定印象深刻。因此,儘管紈姐拿著高薪,卻沒人羨慕嫉妒恨。

但其實沒人願意立可憐人設,因為可憐意味著你向強大的命運繳械投降了,你舉白旗的樣子永遠低人一等,而人天生渴望被認可、被尊重、被接納,而這個可憐人設會讓你永遠錯失生命裡的高光時刻,只能靜靜看別人的激情與成功(這或許也是趙姨娘和鳳姐一直呈“進取”狀態的原因)。

紈姐並不想真的被可憐目光包圍,所以,在有限的空間裡,盡量對自己好那麽一點點。你看,她積極參加大觀園裡少男少女組織的詩社活動。

這個詩社,她其實也想到了,隻不好張羅,探春一邀請,她立即鼓與呼,一改低調風格,自薦掌壇,又分派迎春惜春任務,搞得發起人探春很鬱悶。

按說,怡紅院的生日慶祝活動她該阻止,畢竟屬違規活動,但,並沒有,還在裡面玩得不亦樂乎,誰的玩笑都開一下。

參與進去,大約可以讓她暫時忘記慘淡的生活,回到青春原本的模樣裡,為在江水起伏顛簸其上的自己,送上根稻草。

紈姐還曾試圖和妙玉交友。她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可以推測,同為賈府富貴生活的點綴和擺設——紈姐是活牌坊,妙玉是工藝品,紈姐以為大家可以同病相憐,談下心,取下暖,卻意外吃了妙玉的閉門羹。

傲嬌的妙玉看不上紈姐哪一點?顯然,面對“可憐”級別更低的紈姐,儘管身份所限也很寂寞,但妙玉的心理優勢明顯大很多。

好在紈姐有兒子,她應該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教育兒子這一塊上了。現在看過去,紈姐真是在憋著一口氣教育賈蘭啊。

不為別的,就是要打破這窒息人的、交個朋友都被鄙視的可憐人設。就好像埋下一顆種子,期待未來某一刻生根發芽結蕾綻放。

母子結果怎樣,作者給出的判詞有歧義。一般有兩種理解:一是李紈戴鳳冠之時就是踏上黃泉之時;一是李紈的鳳冠是兒子賈蘭拿命喪沙場換來的。無論哪種悲劇,這個劇本都太殘酷了,殘酷到連一個寂寞幽深的夢都不肯讓人擁有。

有一點要提,作者在紈姐出場的時候,總是客觀敘述稱她為李紈,不像稱呼鳳姐時那樣親昵。我想,或許作者生活中確實有這麽一個寡嫂,寫進書裡時,不好意思過於隨意,但,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作者以此表達對不積陰鷙的紈姐的不滿,厭憎她眼睜睜看著賈府親族風流雲散,不施以援手,比如對流落煙花巷的巧姐就太冷漠。

所以作者大力讚揚劉姥姥,不然,一個喜歡打秋風的老太太讓讀者愛她哪一點呢?對劉姥姥的大力讚揚就是對紈姐的無聲鞭笞。

站在作者抑或中年寶玉的立場上回頭看看,確實想不通,鳳姐沒有對不住她,賈府也沒有對不住她,她缺的是丈夫,大家不可能像孫悟空一樣給她變出個賈珠來。

但她就是覺得受了冷遇,或者說,她沒辦法抱怨自己不幸遇到一個灰撲撲、苦兮兮、慘淡淡的劇本,只好歸咎於周遭人的不熱情。

當她有機會看見那些不熱情的人也遭遇了不幸,她的心理或許是這樣的:終於輪到你們體驗一把墜落人生低谷的枯寒了。她怎麽還會有心思對這些人施以援手?

當更大的不幸以雷霆之勢席卷而來,紈姐或者紈姐的兒子就要死了,作者也夾帶了自己的小心思,他把紈姐母子的悲劇歸為“不積陰鷙”,大家有沒有讀出一點點報復的意味?

但,真的是這個原因嗎?假若攤上了倒霉事,都是沒有積德,那麽林妹妹的死,以致晴雯、金釧的死,原因又是什麽?

問題還是出在可憐人設上。被寡母拉扯大的孩子,天然地失去了恣意妄為的權利,他必須走正道,必須努力上進,為了夠著心中的榮光,他必須剪去一腔悲喜,拚命向前。

因為,他背負的不單是他一個人的夢想,還有母親沉重的目光。她已經那麽可憐,假若做兒子的再違背她,良心過不去。

這樣長大的孩子,是談不上內心歡悅的。他不能像寶玉那樣,對美好生命有著無限熱愛和接納,除了功名,沒有什麽可以激起他靈魂上的顫栗。他心中有一座寂寞的高樓,卻不能提供台階讓人登上去。他們母子的悲劇,我更傾向於後一種。賈蘭血染沙場,那一定是他努力體貼母親的結果。

紈姐居住的稻香村,外圍“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這是她內心寫照,嚮往明麗、豐富、熱鬧,但環境卻讓她努力壓抑自己,丟個手帕在怡紅院,都得趕緊找回來。這種擰巴的生活真的害死人,這種擰巴的劇本真的氣死人。

現在,時代不同了,紈姐再不用怕了,讀者已經為你準備好了多款劇本:英美劇《寡婦生涯大爆炸》;大陸劇《知否知否應是再嫁之後》;日劇《少女紈子の夢想簿》;韓劇《吵架妖精李公舉》;武俠劇《李俠女出賈府之恩斷義絕》;港劇《尋紈記》,希望紈姐好好選一選,那種努力總成空、不給人一點希望的虐人劇本咱再也不要了。

作者:樵髯,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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