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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歲的柏林影后詠梅:我得了影后還不酷嗎?

繼第42屆《阮玲玉》的張曼玉,第45屆《女人四十》的蕭芳芳之後,第三位華人柏林影后誕生了。當這個消息從柏林傳到台灣時間的清晨時,人們並不能立馬反應過來,詠梅是誰?

對於這位微博粉絲只有5萬的女演員,人們只能通過零碎的信息拚湊出一個模糊的畫像:一位曾長久沉寂的優秀演員,原黑豹樂隊主唱欒樹的妻子。但這位昔日搖滾MV女主角、飛馳高速公路的車手在如今接近知天命之年,做了一件自己覺得最酷的事情:「我得了影后,我還不酷嗎?49歲,這不酷嗎難道?」

文|楊宙

編輯|柏櫟

攝影|高遠

場地提供|雙烽鎮

很酷很酷的

沒有人想到詠梅真的會拿獎。柏林電影節紅毯入圍名單還沒公布,詠梅所在的經紀公司已經在查看回程機票的日期——按照以往參加電影節的經驗,如果沒有入圍紅毯,就基本宣告了沒有獲獎可能。結果在15號,頒獎禮的前一天,電影《地久天長》整個劇組團隊被通知走紅毯。但隨後的典禮上,評委會將最佳男演員獎頒給了影片中的男主角王景春。當時在國內同步看直播的詠梅的團隊失落了一陣,「原來這就是走紅毯的原因」——應該不會有奇跡發生了吧。

在此之前,詠梅在國際上沒有名氣,在國內所出演的幾乎都是配角,其中最為人所知的,要追溯到2011年的《懸崖》和2004年的《中國式離婚》。搭檔王景春儘管也常年演配角,但卻逐步從邊緣角色演到了張藝謀《影》裡的頭號奸臣,人們一看到他的臉就會覺得眼熟。但詠梅不是,她像是突然出現在此刻的第6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

因此,當電影節評委毫無鋪墊地念出最佳女演員的名字——詠梅時,經紀人遲子尹哭了出來,現場拍攝的手機視頻都是顫抖的。呼喊與掌聲在瞬間響起,現場的《地久天長》劇組成員都站起身來和詠梅擁抱或鼓掌。而這位49歲的中國女演員,只是在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濕潤了一點眼角,捂嘴喊出「My God」兩個詞,起身與左右相擁之後,就款款走上台了。

她沒有哽咽,沒有激動落淚,緩緩道來的感言全文,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個字。握著銀熊獎杯站在麥克風前,她最先想到的是介紹劇組與電影,「我們的電影講述的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這是一個關於一對父母失去兒子的故事,但整個攝製組非常愉快地把影片完成了。」發言完畢時,搭檔王景春握著另一隻銀熊跑上台來為她祝賀,他問:「還有要講的嗎?」

「沒有了,講完了。」

就是這樣,繼第42屆《阮玲玉》的張曼玉,第45屆《女人四十》的蕭芳芳之後,第三位華人柏林影后誕生了。

當這個消息從柏林傳到台灣時間的清晨時,人們並不能立馬反應過來,詠梅是誰?最知名的幾個作品裡,她演過《中國式離婚》裡陳道明的同事兼鄰居,《懸崖》裡張嘉譯的妻子,還有《刺客聶隱娘》中聶隱娘的母親。似乎沒有更多有效的信息了,媒體對她的報導十分有限,對於這位微博粉絲只有5萬的女演員,人們只能通過零碎的信息拚湊出一個模糊的畫像:一位曾長久沉寂的優秀演員,原黑豹樂隊主唱欒樹的妻子。

陸陸續續地,人們在黑豹早年的MV《Don’t Break My Heart》裡發現了詠梅,1990年代模糊的黑白MV裡,身穿輕飄的白色上衣、燙著齊肩卷發的詠梅出現在樂隊成員身旁,散發著一種沉靜自然的美。一篇關於欒樹的報導裡出現詠梅的段落也構成了人們對她的第一印象,堅定、溫柔——當被問及以欒樹的才氣,大可以通過寫歌而改變目前的生活時,詠梅回答:「小欒的才智是上天給予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不是每一刻都會有靈感出現,我有信心和他一起等待那個時刻,也許很快,也許是一輩子,不急,也急不得。」

《人物》記者在詠梅從柏林回國一周後見到了她,那時她剛倒完時差,接受了幾家時尚媒體的採訪。與那個溫柔平和的模糊預想不同,詠梅表現出來的性格是漸進式的——剛開始交談時柔聲細語,隨著談話的深入她的聲音開始變大,語速變快,也逐漸變得更加堅定。

作為演員,她顯得有些太特別了。她常年不接電話,手機永遠處於呼叫轉移的狀態,有劇本要找她,也只能通過短信。溫和的外表下,她辦事說一不二,詠梅所在經紀公司的老闆梁硯有時發現一些製作班底挺好的劇本被詠梅推掉了,想再說服她,「最多勸兩次」。過去常年搬家租房的她第一次買房時,看中了當時還頗荒涼的東四環,回家直接就對欒樹說:「小欒我們去看看,這地方我喜歡,我們買這個地方,我決定了。」欒樹則向《人物》回憶,他第一次去時那裡是一片空地,第二次去戴著小安全帽坐上未完工的電梯,詠梅已經選好了11層,第三次再去,房子已經裝修完了。

2000年前後,終於攢夠錢的她花了20多萬買了一輛進口高爾夫,黑色的,底盤重,發動機嗡嗡嗡地響,儘管其貌不揚,但最高時速能到二百六。它還被賦予了一個十分貼切的名字,小鋼炮。每次從北京回老家呼和浩特,詠梅就開著這輛小鋼炮馳騁在110國道上。那時高速公路車還不多,小鋼炮「噌」地一下就把所有大貨車遠遠甩在後頭。

那是採訪中詠梅最為興奮的片段。當小鋼炮從張家口、八達嶺穿到內蒙地界時,樹開始不太一樣了,山消失在後頭,眼前是一片紅顏色的土地,接著是越來越遼闊,越來越遼闊的平原。即便那些最熟練的司機也要在這段路上開6—8個小時,但對詠梅來說,她追求的是比快更快,「基本我全程都是在飛,全神貫注就是一心我5個半小時要到,就是要飛。」

「我的外形很傳統很柔美,但我的內心一定是最酷的,我的內心是很酷很酷的。」詠梅說。酷,是她對自己性格底色的形容。但那種酷並不只屬於青年時代。當《人物》記者問這位昔日搖滾MV女主角、飛馳高速公路的車手在如今接近知天命之年做過的最酷的事情時,詠梅想了一會兒甩回了答案。

「我得了影后,我還不酷嗎?49歲,這不酷嗎難道?」

《人物》記者第二次見到詠梅是在一家時尚雜誌的拍攝現場。領獎回國後的一周時間裡,她突然成為了時尚圈的焦點,每天輾轉於各個攝影棚。聚光燈下,被一群工作人員駐足圍觀的演員詠梅似乎還沒有做好成為一名女明星的準備,當穿著一套白色女式西服,筆挺地側坐在鏡頭面前時,她所能變換的姿勢似乎只有把左腿搭在右腿上,再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幾天前在王景春的獲獎慶功宴上,她穿著一件灰色毛衣就上台了。

在不到兩個小時的《人物》拍攝時間裡,詠梅給攝影師高遠留下了一種「沒什麽煙火氣」、「很淡」的印象。他說這種感覺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了,「大部分人欲望寫在臉上。」

20多歲時,容貌就像上天給予演員詠梅的一種天賦,使當時還在對外經貿大學讀企業管理專業的她理所當然地與演藝圈打上交道。起初只是臨時兼職給幾個廣告片充當主角,按照廣告導演的要求吹吹笛子,念念廣告詞,幾千塊的工資一天就能到手。也是因為外形的緣故,畢業之後的詠梅被介紹進了當時還在央視的主持人許戈輝的工作室,並在許戈輝的推薦下,在25歲時第一次走進了演員這個行當。

欒樹也是在1990年代初期第一次遇見詠梅,他還記得是在成都開往北京的火車臥鋪車廂,時間很長,臨別時兩人交換了BP機號碼。他忘了詠梅當時的打扮,隻記得那是1993年的5月14號,在那趟長達幾十個小時的列車上遇到的姑娘「長頭髮,安靜,漂亮」。後來黑豹樂隊的新歌《Don’t Break My Heart》馬上要拍MV,導演要找一位漂亮姑娘,欒樹就通過BP機找到了詠梅。

她心裡的自己一直是那個酷女孩。過去聽齊秦、鄧麗君,後來在北京的外交俱樂部裡聽起了搖滾樂,那時候流行黑豹、崔健、唐朝和魔岩三傑,年輕人在同一個Party裡喝酒聊天。搖滾精神吸引著她,「我很喜歡那種純粹有力量的東西,哪兒都不假,沒有一點虛偽的東西。」

那時候的搖滾派對裡,最酷的女孩穿瘦腿牛仔褲和皮衣,長頭髮下戴著發亮的鏈子和誇張的首飾。而詠梅還是斯斯文文的,穿著職場女性的衣服,看起來格格不入。她明確知道自己不適合那種前衛的造型,不必隨潮流而動。不穿職業裝的時候,十八九歲,長髮飄飄,穿著黑色長絨襯衫,黑色牛仔褲和同樣顏色的尖頭皮靴。「你面無表情地,很自豪地在人前走,很酷的。」當然,還有那條一直保留到現在的黑色三角披肩,「坐在那兒,就是文藝範兒」。

她把這種搖滾精神延續到了音樂之外。在劇組拍完戲,她很少有更進一步深交的朋友,就是「逢年過節問候,然後有機會再合作」;她不會主動找戲,也從不輕易接戲,工作密度最大的時候一年也不過拍兩三部作品;儘管在外人看來,她好不容易等到了一部自己主演的《地久天長》,但她的好友、影片的製片人劉璿卻沒怎麽聽到她殺青後聊起心裡的不捨,拍完了就是拍完了。

剛剛與詠梅合作完電視劇《小歡喜》的演員黃磊感受到了詠梅身上「有那麽個勁兒」。過去,紅酒白酒詠梅什麽都能喝,現在她在劇組聚餐時宣布已經戒酒,但黃磊還是能感受到詠梅來自馬背上的民族的本性——她是蒙古族:「你現在想想,詠梅騎著馬,穿著民族服裝,喝著大口草原白,你得這麽想,你覺得太帥了。」

7年前,當電影《青春派》的導演劉傑邀請詠梅飾演一位母親時,她所猶豫的只是自己缺乏當母親的經歷,並不介意那是一位18歲孩子的母親。當時詠梅42歲,「你找大部分的42歲的演員,你讓她演18歲孩子的媽,她也是不樂意的。」劉傑說。

合作起來,詠梅的簡單利落也給劉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答應接戲後,沒有經紀人經手,沒有助理陪同,詠梅一個人就從郊區的家裡開車來到劇組。起初約好拍攝時間為一周,拍完之後,需要詠梅再來一周,她什麽也沒問,回答「好啊」。到了第四周,劉傑說還得再來一星期。「好啊。」

幾個月之後,電影《刺客聶隱娘》選角,作為大陸監製的劉傑給侯孝賢看了幾段詠梅演戲的片段,侯孝賢想當面見見詠梅。當時已經是下午4點半,劉傑不記得是發短信還是直接打給了許久沒聯繫的詠梅約晚飯,地點在東直門的鼎泰豐,電話那頭的詠梅也沒問什麽事,也沒問還有什麽人,「好啊。」站在一旁的侯孝賢有點失落,感覺倒是自己變成了不速之客,開玩笑地問劉傑:「那我去合適嗎?」幾個月後,詠梅成為了《刺客聶隱娘》裡聶隱娘的母親聶田氏。

巨大的亂

電影《地久天長》中,王景春與詠梅飾演的一對夫婦失去孩子後,歷經30多年的人世變故。詠梅要從年輕時的國企工人,中年寄居福建的鄉村漁民,一直演到面色蠟黃的衰老母親。

在選擇男女主演時,導演王小帥原本考慮1970到1980年齡段的演員。但後來思及「時間感」這種東西——越年輕的演員扮老時,妝容越會成為表演的障礙,於是決定把演員的年齡整體上調10歲。期間也有一些人提名過一些更有名望、有一定閱歷的女演員。但是,「她們都太像演員了。」製片人劉璿說,「大家看到的還是這個演員本身嘛。」於是,他們一下想起了幾年前在武夷山拍戲之餘追的電視劇《懸崖》,想起了劇中飾演張嘉譯妻子的樸素的、沒有演員感的詠梅。

編劇史航從《中國式離婚》開始留意到詠梅以及她身上那種靜水流深的力量。「有的女演員是有光芒的、刺眼的鑽石,有的女演員是珍珠或者玉的,是有光澤的,詠梅屬於有光澤的演員。」他說,「這樣的演員,你在電影或者電視劇的片花、預告片裡不一定會特別被她吸引,但在正片中,你會特別清晰地意識到她的存在。」

演員黃磊與詠梅在還未播出的新劇《小歡喜》裡有合作,黃磊也是這部劇的編劇之一。他編了一場戲,曾擔心演員可能理解不了那種情感,在戲裡,詠梅與鄰居家的女兒有一段很深的感情:她在自己兒子和老公那兒沒有獲得足夠的支點,但遇到鄰居家的小女孩後,她幫女孩化解了一些成長的煩惱,女孩也給予了她面對癌症的勇氣。「但是我寫了這個的時候,我也擔心演員可能會不理解這種美好的東西。」黃磊說。

「尤其是家庭劇,一個演員常常還是願意去演那個保險的(角色),在她那個常理之中的一些情感。」黃磊說,「(不然)大家會覺得有點假,你怎麽會,為什麽你會對鄰居的小孩這麽好?會那麽信任?恰恰就是要把感情的那個基礎要弄好嘛,就是她要信任這麽一個關係。」

但等到那一場戲演完,黃磊意識到詠梅理解了他想表達的一種人與人之間相互依存的生命感,「她就把那些尋常、普通、看起來日常的東西,全部都,其實是用很高級的技巧,用很真實的情感,用很深刻的理解,用這些方式把它隱藏起來之後,用這些方式把它用一個很常態的人的狀態反映出來。表演其實是一種表達。」

情感也是詠梅最為看重的東西。剛當演員那幾年,詠梅只是將它理解為一個可以迅速掙錢的行當,「45天就把一年的工資都掙過來了」。直到1997年,導演葉京開拍電視劇《夢開始的地方》,詠梅在其中飾演一個配角。經費最緊缺的時候,當時最當紅的演員劉蓓也無償前來演出。詠梅、劉蓓和小陶虹那時20多歲,張涵予、丁志誠和傅彪30多歲,大家夥拍完戲,就愛聚在傅彪的房間裡喝茶聊天。

20多年後接受採訪時,詠梅依然清楚地記得當時傅彪教過她的表演技巧,人物是複雜的,對人物的變化把握不好時,可以畫個分析表。那是詠梅第一次意識到,「用心靈工作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心很重要,這符合詠梅自小接受的教育。自離開家鄉之後,她與父親通過寫信往來,這個習慣甚至在固定電話早已普及到普通家庭中時也未發生變化。父親是一名電力工程師,熱愛閱讀和思考,有許多興趣愛好,在這個蒙古族的家庭裡,每到逢年過節之時總會有許多人以父親為中心圍坐著唱歌喝酒。在父親看來,掙錢是一件應該被唾棄的事情,精神財富才是真正的寶藏。他的日子也過得簡單浪漫,平日裡熱愛音樂、藝術與哲學。有時遠行的詠梅回到家,會聽到父親正在為她播放蒙古歌曲《森吉德瑪》——森吉德瑪是詠梅的蒙古名,仙女的意思。

有一次,詠梅想向父親展示計算機可以打字了,打了一封家書,簽上自己的名字寄回了家。結果父親收到信之後,非常地憤怒,立即給詠梅回了一封信。許多年過去了,詠梅已經不記得信上的其他內容,隻記得父親的一句,不管成為什麽樣的人,「你不能沒有真感情」。

從15年前開始,詠梅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接近著父親這樣的人。2004年,《中國式離婚》熱播之後,不斷上漲的關注度給詠梅帶來了煩惱和焦慮。這似乎是採訪過程中,詠梅最不願回想的片段。痛苦來自金錢誘惑,來自毫無真情實意的社交奉承,來自突然躥紅之後對於自我認知的搖擺,她難以用具體的事例說明當時的自己經歷了什麽,但總之,那些原本她平常習慣的生活規律被徹底擊潰了,「就是一個巨大的亂」。

她決定不再接電話,將電話呼叫轉移至中國移動的秘書台,有短信來就看一眼,更多時候是一天也不碰幾下。家裡的固話仍然裝著,但這麽多年也幾乎沒有響過。這種習慣一直持續到今天,「我覺得沒有必要去花精力去應付一些事,所以就變得更純粹,特別純粹,一直純粹到現在。」

懸崖

柏林歸來之後,詠梅陸續收到了許多拍戲邀請,其中包括飾演一位科學家的妻子。在接受GQ採訪時,詠梅說:「為什麽老讓我演科學家的妻子,而不是女性科學家?」這是詠梅的困境,也是中國中年女演員的困境。

從1990年代演戲以來,詠梅幾乎沒有嘗試爭取過任何角色。唯一一次主動去爭取,也是因為某部劇本裡一個職業女性的角色,那不是主角,但確實是一個獨立的有分量的角色。然而當詠梅滿懷信心地找那位年輕的編劇兼導演討要角色時,導演卻按照某種生硬的篩選方式拒絕了她。他讓詠梅坐在窗邊的一個位子上,陽光打在她臉上時,導演認為她不是自己心中那個人物的樣子。

從那次之後,詠梅就再也沒有主動爭取過任何角色,「我覺得可能唯一你要爭取的,無非就是讓這些需要演員、想要用演員的人看到你,記住你,你的演技讓他們認可,無非就是這三樣事情,你好好演戲不就完了嗎?」

2013年和2014年,詠梅的母親和父親相繼去世,承受著巨大痛苦的詠梅在隨後的4年沒有接過一部戲。為了找到一個關於生命和死亡的答案,她把自己每天的生活框定在家裡,看大量的宗教和哲學書籍,像上學一樣規定自己每天的閱讀時間和任務。4年不拍戲,她沒有擔心過表演會出現鈍化,覺得沉澱的這幾年反而讓她達到一個更加純粹的心態,「對我來說,表演其實就是一場理解。」

第四年她準備重新回到舞台,她意識到自己所面對的環境變了,猶豫著是否要接一些通俗的劇本。當時矛盾充斥著她的內心,「我覺得我怎麽能演好一個通俗(的角色),我一直很嚴肅,內心很嚴肅,我是不太有娛樂精神的一個人。但同時又在思考,我為什麽不能有娛樂精神呢?你看很多演員他們都很寬啊,可以上綜藝啊……我那時就覺得,上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我一定要把它做好,我別帶著一張嚴肅的臉去做娛樂的事情,那不是搞笑嗎?」

就在她猶豫的那一刻,《地久天長》的劇本找了上來。那本寫著「詠梅老師專閱」的劇本通過「閃送」送到了詠梅家裡。劇本裡,那個失去孩子的母親重新回到了30多年前的老房子裡,她在做飯,突然聽見放學回來的兒子叫喚,媽我回來了。她跑到房間裡看,跑到廚房裡看,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詠梅一直止不住地流淚。

「幾乎就差那麽零點幾秒鐘,我可能就選擇了那個通俗的,這個劇本來了以後,我就發現,你還想什麽呀,你還是屬於這個的。這個是你願意付出甚至奉獻的,那個是死拉硬拽也會讓你猶豫的事情。」詠梅說,「所以就很定,人很定,沒有糾結,沒有焦慮,就很堅定,有些事情是非常堅定的。」

在詠梅成為柏林影后之後,有人翻出了她在前兩年寫下的一條微博:「我在等著那個屬於我的角色,我不急你也別急。」

從柏林回國之後的第三天,剛倒完時差的詠梅就回歸到了日常的軌跡裡,去上了瑜伽課。她原本的計劃是從柏林直接去往一座島上,看幾場演唱會,卻被經紀公司的老闆勸了下來,不得不回國承擔宣傳的工作。她有微信,但不看朋友圈,電話還是呼叫轉移,屬於她的時間常常是安靜的,手機靜音,一天裡早上收到的信息,她看到時已經是下午了。

有時突然生出念頭要做一件事情,那就去做。她和欒樹總是彼此信賴和默契的。

「想好了?」

「想好了。」

「你喜歡嗎?」

「喜歡。」

「去吧。」

從第一次拍戲開始的許多年後,詠梅依然覺得自己是這個行當裡的幸運兒。她想起年輕時和欒樹住在石景山的馬場裡,沒戲拍時就天天睡懶覺,看電影聽歌,玩玩狗,騎騎馬,曬太陽發呆,約朋友出去玩兒,「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她從來不主動去找戲拍,但每當生活進入一點點拮據狀態時,戲就會自己找上來了。

作為一個自由的演員,詠梅還是會開心又認真地說,「我是這個行業裡的幸運兒,所以真的不能拿我當勵志典型去說。我太幸運了,我受眷顧。」

她說生命中最好的時光還是在2000年之前的年輕時代。當時欒樹離開黑豹,為了心中熱愛的馬術,親手用木頭在石景山蓋起了馬場,又在馬場裡蓋了供他們生活的兩間屋子。儘管在那個家裡,冬天沒有暖氣,得靠燒鍋爐取暖,廁所裡水管被凍住了,得盡量忍著少上廁所,洗衣機攪到一半常常水上不來。但為了照顧馬,他們一起在那裡住了七八年。

房子建在山坡上,推開門往外看,山腳下就是一片桃樹林。桃子成熟時,兩人就翻越鐵絲網摘桃子。每天,欒樹去喂馬,清理馬廄,騎著馬出去訓練,詠梅就在家裡聽歌、看電影,當時搖滾圈的音樂人也常常來到馬術俱樂部裡喝酒、聊天。有戲拍的時候,詠梅就從家裡走個20分鐘出山,坐上黃色的小面的到劇組拍戲。

某一天,詠梅把一顆玻璃球放在地上,她發現,玻璃球正在往一邊滾。她問欒樹,怎麽玻璃球開始滾了?欒樹說,斜了唄。他們跑到山下看看,原來房子確實有點斜。

這時,兩個人突然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哎呀,搞不好哪天一推開門,啊懸崖,就開始開心,你知道嘛,那得多麽好玩兒啊,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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