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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歷印度疫情的中國人:我在大暴發前夜“逃離”新德里

編者按

印度新冠疫情遭遇“至暗時刻”。

根據印度衛生部公布的數據,截至2021年5月1日,印度已連續10天單日新增確診病例超過30萬例。5月1日當天的新增病例則首次超過40萬例,刷新全球單日單個國家新增病例數的紀錄。

印度死於新冠病毒的人數也在激增,累計超過21萬例。單日死亡病例在4月28日首次超過3000人,這意味著,每一分鐘就有約2人死去。

在一個多月前,印度官員還宣布疫情已到“終局”,何以在短時間內失守至此?

本文作者羅瑞垚旅居印度,過去一年多裡,她親身經歷了印度從第一波疫情高峰中緩慢復甦。與此同時,她也見證了印度——一個人口眾多又並不富裕的發展中大國,如何在疫情防控和經濟發展中艱難取捨,如何在疫情暫緩時放鬆警惕,最終在遭遇第二波疫情衝擊時措手不及。

首都新德里是印度疫情最嚴峻的城市之一,自4月19日晚開始全面封鎖,目前仍未結束。因為簽證原因,羅瑞垚“幸運”地趕在封城前夜離開了新德里,回到中國。她在隔離中寫下此文,希望以親身見聞為關注鄰邦災難的讀者提供多一份參考。

我是2021年4月15日的晚上到達印度首都新德里的。4月中旬起,新德里的新冠確診病例增長曲線開始陡然上升,日新增病例超過了一萬例,政府宣布從晚上十點開始實施宵禁。機場到酒店的路暢通無阻,幾乎看不到車,只有警察在查驗證件。

在酒店辦理入住時,前台看到我的護照,要求我提供新冠檢測證明。我跟他解釋,我不是從中國來的,過去的一年都住在南部的班加羅爾,並提供了居住證明,他才作罷。根據當時新德里政府的要求,只有來自馬哈拉施特拉邦、古吉拉特邦等地的人需要攜帶核酸陰性證明,相對來說,當時班加羅爾所在的卡納塔克邦疫情較為穩定。

然而,當晚有幾位新德里本地的居民辦理入住,卻無需提供核酸檢測證明。我問前台的工作人員,“你知道,現在新德里的新冠檢測陽性率已經有20%了吧?”他停頓了一下回答,“我們只是遵循政府的規定。”

這只是印度疫情失守的一個小小縮影。

過去的一年多裡,我經歷了印度從第一波疫情高峰中緩慢復甦,很多人才剛剛從停滯的生活和新冠的陰影中走出來,誰也沒料到疫情會在此時反撲。4月18日,我離開了新德里,回到中國。從那天開始,新德里醫院和火葬場不堪重負的圖片開始佔據媒體頭條,第二波疫情高峰像海嘯一樣席卷了印度,比去年來得更為猛烈。

防疫的兩難抉擇

我在新德里時,醫療擠兌已經出現苗頭。根據使館的要求,我必須要在登機前做核酸和抗體檢測,才能拿到綠碼。4月16日那天,我試圖聯繫醫院和檢測機構,打算谘詢好再過去檢測。意外的是,我打了七八個電話,幾乎每一個都是忙線,要連續撥打十幾次才能接通。

我怕檢測延遲、趕不上申請綠碼,決定直接計程車去一個私立檢測機構。一周之前,我打電話聯繫過,當時它的答覆是,排隊10-15分鐘即可檢測,結果在6-8小時內出。但我到了現場發現,前面排隊的有50多號人,我等了兩個半小時才做完檢測,因為檢測量飆升,結果也要10-12小時才能拿到。後來我看到新聞,新德里的檢測機構已經爆滿,兩天左右才能出報告。

我離開的那個周末,新德里宣布實施嚴格的宵禁,後來又延長為兩周的封城。但病例的增長仍在加速,目前仍未到達轉捩點,新德里也成了目前疫情最嚴重的城市之一,日新增病例已接近3萬,活躍病例也接近10萬。

這對任何一個印度城市來說,都是難以承受的。根據疾病動態、經濟和政策中心(CDDEP)2020年4月的估計,新德里的總病床數量不到4萬,ICU病床不到2000張,呼吸機的數量不到1000個。雖然在去年的高峰期,政府建設了許多臨時的新冠醫院和隔離設施,但很多都在疫情放緩後停止使用了。

因為醫療設施的短缺,印度從一開始就不是采取“萬無一失”式的嚴格隔離,而是允許無症狀和輕症的患者居家隔離和治療。當然,這也和印度人的家庭觀念有關係,生病時,他們更希望有家人在身邊照顧,強行要把所有新冠病人隔離,是幾乎不可能的,甚至可能導致有些人為了躲避隔離而不去做檢測。

因此,在去年的第一波疫情高峰時,雖然孟買等個別城市也出現了短期的醫療擠兌,但大多數地區的情況仍然是可控的。但今年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在變異病毒和大型集會的推動之下,印度的各大城市都出現了病例的激增,甚至也波及了北部的一些農村地區。更讓人擔憂的是,這一波疫情中出現了更多整個家庭一起被感染的案例,這樣一來,單純的封城對控制疫情蔓延的效果可能不像去年那樣立竿見影,局面會更為複雜。

我的朋友P就在新德里工作,他在十天前確診為新冠陽性。他告訴我,他目前在家裡隔離,自己住一個獨立的房間,檢測為陽性後,沒有任何人聯繫過他。他準備等痊愈後,找一家私立的檢測機構做檢測,這樣才能保證拿到一份陰性的報告。

另一個朋友D的家在卡納塔克邦的一個海濱小鎮,四月中旬,他全家都檢測出陽性,但政府的基層醫療人員每天隻負責上門“打卡”,確保每個人都在家,而不負責協助提供任何生活所需。被逼無奈,他還要隔幾天就去市場採購一次。

對他和家人來說,新冠還不是最大的擔憂,而是害怕被孤立的“病恥感”。在這波疫情高峰來臨前,在很多印度的農村地區,得新冠仍然是一件新鮮事。在有些地方,公立醫院也不會立馬給你做檢測,一般是開點藥讓你回去觀察幾天,還未好轉的話再去做檢測。“我們第一次去醫院時,他們甚至給了過期的藥。”他很憤怒,但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因為父母怕別人“像罪犯一樣”對待自己。

然而,印度政府目前正在忙著撲滅醫療資源短缺的火,還無暇顧及居家隔離的漏洞。

這種兩難抉擇也一直貫穿在印度的整個防疫過程中。疫情防控和經濟發展、公共健康和個人生計,作為一個人口眾多又並不富裕的發展中大國,印度只能在兩端平衡取捨。這也導致政府在疫情緩解之後放鬆了警惕,單一地寄希望於疫苗,在第二波衝擊到來時措手不及。

為什麽印度人不戴口罩?

最近印度疫情加速後,很多當地的新聞圖片和視頻也出現在了國內媒體上。很多人都注意到,即使是在醫院、市場等人群聚集的場所,大多數人也隻戴了口罩,很多是棉布口罩,戴醫用口罩和N95口罩的很少,甚至還把鼻子露在外面。就連醫院的工作人員,防護級別也比不上國內的醫院,有的人也只是戴口罩和面罩。

其實,印度國內的紡織業也很發達,除了去年的疫情暴發初期,口罩、防護服等防護用具並不短缺,甚至大街上隨處可見賣口罩的。但印度並沒有經歷過非典,民眾對呼吸道傳染病的防護意識相對欠缺。

去年下半年,印度開始逐漸解封,社會生活逐漸恢復了正常。我慢慢發現,街上很多人都沒有戴口罩,要麽掛在下巴上,要麽揣兜裡,等走進那些強製要求戴口罩的店裡時才拿出來戴上。街邊的商販、三三兩兩聊天的人群,也絕大多數都不戴口罩,仿佛疫情已經消失了。

走出班加羅爾這樣的大城市,到了小鎮之後,更是幾乎看不到任何人戴口罩,戴著口罩的我更像是異類。我二月份去加爾各答時,當地的印度華裔在參加新年慶祝活動時,也很少有人戴口罩,我問起時,有人說,“加爾各答的疫情控制挺好的。”

印度民眾對疾病和生死的觀念和我們一般的認知有一些區別。在國內,只要有一宗活躍病例,大家都很難放心地不戴口罩走出家門。但很多印度人會認為,這麽大的城市,只有幾百個人生病,傳染到我的概率非常小。所以,除非波及周圍人,他們都不會感覺到危機的存在。甚至有不少人認為,“我很年輕,像流感一樣熬幾天就過去了。”

就拿一位我的鄰居阿姨來說,有時候我提醒她戴口罩,她都會說,太悶了,不舒服。有一次她甚至反問我,“我看你們經常出門,不也沒事,那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得呢?”因為這種輕視和僥幸,很多民眾在疫情放緩後就徹底放棄了防護,甚至去參加大型的聚集活動。

比如婚禮。印度人對婚禮的執著,對異文化的人來說很難理解。婚禮是每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兩家人不惜砸上所有積蓄甚至舉債也要辦一場體面的婚禮。所以,即使是在封城期間,也出現了很多在兩邦邊境甚至醫院病房穿著防護服進行的婚禮。解封之後,學校遲遲沒有開放,但大型的婚禮宴會早就熱熱鬧鬧地復活了。

但防護意識也不能完全靠民眾自發,更多的還是和媒體和政府的缺位有關。雖然在疫情早期,政府做了一些例如設置電話彩鈴等防疫宣傳,但在解封後,防疫引導幾乎形同虛設。

以戴口罩為例,很多印度民眾根本不知道戴口罩、取口罩的正確步驟,口罩隨便取下來放在桌上,如果是在被汙染的環境裡,就很可能感染上病毒。在公共場合裡,雖然提醒戴口罩和保持社交距離的標語很多,但不遵守也沒有任何後果。去年疫情放緩後,疫情的相關話題也幾乎從印度媒體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社會話題,比如選舉。

從去年到今年4月,印度共有五個邦舉行了地方選舉。上萬人的聚集,無疑是推動第二波疫情高峰發關鍵因素。如果你看看政客的選舉路演視頻,你會發現,台上演講的政客也沒人戴口罩。去年封城期間,莫迪多次電視講話,也隻戴面巾,幾乎從未戴著醫用口罩出現在媒體面前。

這是為什麽呢?我問過一個印度記者這個問題。“因為如果他戴口罩,就會給民眾傳遞一種信號:疫情還非常嚴重。”他說。顯然,在過去的半年裡,印度政府希望對外傳遞的是另一種信號:印度已經成功打敗了新冠,且有余力對外援助。從一月開始,印度已經對外出口了6400萬劑疫苗,直到國內出現疫苗緊缺才緊急叫停。

夾縫中的在印華人

這一波疫情高峰中,在印華人的處境也很受國內媒體的關注,畢竟在過去的一年多裡,中印關係也出現了波折。

雖然我們和印度是鄰居,但相對來說,兩國民間的交往一直比較少。即使在最鼎盛的時候,在印華人的數量也只有幾萬人,還比不上有些歐美國家一個城市的華人。2015年開始,因為看好印度互聯網騰飛的機會,很多國內的互聯網巨頭都開始在印度建立業務,也吸引了很多初創團隊去印度創業。印度的旅遊業也開始逐漸進入國人的視線,在2019年,一共有34萬人次中國遊客到訪印度。

但這一切在去年疫情暴發後戛然而止。印度是最早與中國斷航的國家之一,國內疫情暴發後,很多回國過春節的華人再也沒能回到印度。但很快,新冠疫情也波及了印度,春節期間滯留在印度的短期出差、旅遊的華人,有一半左右乘坐使館包機回到了國內。到了六月,印度政府幾乎一網打盡地封禁了所有中國公司的互聯網業務,很多人也沒有了再去印度的理由。

2020年10月,印度宣布對中國開放簽證申請,但就實際情況來看,簽證申請很嚴格,一般只有大公司或在印度的實體行業投資的人才能拿到,所以赴印的華人屈指可數,倒是陸續有人通過轉機回到國內。

一般來說,大多數印度的華人群體和當地的交往並不深入,疫情之後,絕大多數華人更是慎之又慎,盡量不會出門與人接觸。但即便如此,這波疫情中也有數位華人感染了新冠,在中資企業中,也出現了不少印度雇員不幸病逝的情況。

此外,疫情時代,印度民間對中國的不滿情緒也有所增長。有一次住酒店,我偶爾瞥到電視新聞裡在講中國,主持人情緒激動、言辭凌厲地指責中國,讓我非常驚訝。雖然沒遇到過直接的危險,但我也遇到過兩次讓我不太舒服的情境:一次是在商店裡,兩個人看到我走進來,聊天中突然說了“新冠”這個詞;還有一次我走在街上,兩個男生騎著摩托從我身邊走過,喊了一聲,“嗨,中國人!”

我與一位還在印度的華人聊起這件事,他說,“其實他們並不一定有惡意,可能只是好奇,也不知道怎麽用語言去表達。”是的,其實大多數的印度人對中國人並沒有惡意,我在印度的兩年半裡,遇到過太多熱情和可愛的印度人,這些不愉快其實不值一提。但讓我擔心的是,政府和媒體的誤導會否在民眾的心裡種下無意識的種子。

其實,在夾縫中掙扎的也不僅僅有華人,還有不少與中國有深入聯繫的印度人。疫情之前,大概有2.3萬名印度留學生在中國留學,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醫學生。疫情之後,他們一直在等待著回到中國,甚至實習也要在網上進行。

同樣,還有成千上萬的中印家庭受到波及。他們中,有少數的幸運者被困在一地,雖然一年多難以見到另一個國家的親人,但至少,一家人還得以聚在一起。有更多的中印夫妻,因為兩國間簽證和班機的關係,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面,甚至有小孩出生後快滿一歲了,還沒有見過爸爸。

這次印度的疫情發生後,有不少曾經在印度或者現在還在印度的華人,組織起來向印度出口急需的呼吸機、製氧機等設備。人類休戚與共,我們希望印度的這一波疫情盡快平息。

(作者羅瑞垚為自由撰稿人,2018年起旅居於印度班加羅爾)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羅瑞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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