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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活成馮小剛,有人活成了方槍槍

作者:叉少

第一次知道方槍槍還是17歲的時候。那年高考結束,暑假裡我看了不少電影,其中一部就是講他幼稚園經歷的《看上去很美》。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這部電影的導演張元就是給崔健拍《北京雜種》的那位。

說來也巧,大學第一次去新華書店,於萬書叢中一眼就瞅見了那本名叫《看上去很美》的小說。那個寒假,我抱著書津津有味地啃了半月。被方槍槍的幼稚園日常生活逗得樂不可支。從此就入了他的坑。後來回學校,在圖書館裡扒拉出方槍槍長大後寫的四卷本文集,這才知道他有多厲害。

那套文集裡,最喜歡他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動物凶猛》,放在枕邊看了不下二十遍。正是通過那本小說,我認識了一個叫薑小軍的導演。多年以後,薑小軍拍《一步之遙》把方槍槍拉去做聯合編劇,我閉著眼睛都能聽出來電影裡哪幾句台詞有他的影子。

那股機靈勁兒一點也沒變。

而那時,江湖上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方槍槍出生在1958年。拿他自己話說,那不是什麽好日子。長身體的時候遇到三年自然災害,讀書的時候遇到“文革”,走上社會時改革開放,社會一洗牌,把他身上那點軍隊大院子弟的優越感全都洗沒了。

那年8月,方槍槍在南京呱呱墜地。出生沒多久,就跟父母去了北京軍隊大院。他爸是參謀,那年月,中國和國際大國的關係還不怎麽友好,弄不好就要打一仗似的。所以方槍槍他爸一年到頭都不在家。

他媽是軍醫,也沒幾個時候照顧他。從小他就被丟在幼稚園裡,跟著孩子們混。

那時一切以集體利益為先,方槍槍他爸一走一個月,他媽大半夜跑醫院去給人打針,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日子久了,爸媽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心裡多少有些怨恨。他媽後來寫回憶錄說,有一回方槍槍發燒,到醫院一查,急性闌尾炎。方槍槍手術都做完了,剛給重病患者做完治療方案的媽才來看兒子。很久之後了,方槍槍都說自己不能夠原諒母親。

軍隊大院裡的孩子,一個個特生猛。就像《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拍的,當年他們都以打架、拍婆子為榮。方槍槍自幼在這種環境裡長大,小時候讀《丘吉爾回憶錄》,電影看軍教片《奇襲》,胸中的英雄夢自然也不少。但據他自己說,回回打架,他都不是衝在最前面那一個,就算是偶然一回當了英雄,自己也有點兒懵。這一點,很像《陽燦》裡的馬小軍。

中學畢業後,方槍槍自然而然地去了部隊。這時候已經不能叫他小名方槍槍了,應該叫他的大名,方言。方言去北海艦隊當操舵兵,奔的是守衛祖國去的,最好是成為一名戰爭英雄,最次也要當個司令。結果新兵訓練時,他就尿了一次床。那3個月,吃不飽睡不好,剛躺下,只聽一聲哨響,要跑八裡地。

不過,方言並不以此為苦,覺得是在鍛煉意志。畢竟將來還要乾大事兒呢。那時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名作家。

其實在語言上的天賦,早就初露端倪。據一位周姓戰友回憶,在部隊時,方言貧嘴逗樂堪稱一絕,他看的雜書多,大家經常圍著他聽他胡侃,什麽中外典故、京城趣事張口就來。那時候開會的稿子,別人都寫得非常嚴肅,就他滿篇抖機靈,用了不少京味兒段子。上去念稿,下面的人笑得前仰後合。

只是那時方言還處在文學的矇昧之中,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天賦異稟。

最終,仗沒打起來,冷戰結束,世界進入一番新格局。上面大會一開,改革的新風吹進來。方言站在20歲的人生路口時,軍人的社會地位已經大不如前。大緊曾說過,小時候他們清華大院的孩子,看到部隊大院穿軍裝的孩子,一個個羨慕到眼紅。可到了1978年,走大街上也沒誰會多看方言一眼。周圍的戰友,都在準備高考,試圖借此改變人生。方言也耐著性子去報了一個補習班,結果裹著一身軍大衣一天到晚跟女孩兒們瞎貧。

眼看考大學沒戲,方言又跟著人家去當“掮客”。那是79年的事,部隊給他3000塊錢讓他買彩色電視機,去廣州一看,有計程車、有歌廳,人家的西餐比北京老莫、新僑地道多了。方言拿3000塊錢當本兒,跑去汕頭倒錄音機、電視,300的錄音機,拿回北京賣600。什麽墨鏡、電子表,他都倒過。萬萬沒想到,就因為這3000塊錢的生意,間接導致方言走上了寫作的不歸路。

1980年,方言複員,被分配到藥品商店當業務員,一個月工資36塊。他本來已經很為掙這點兒錢感到羞恥了,沒多久,組織上打擊經濟犯罪,不知道怎麽把他當掮客的事給刨了出來,讓他退賠1000元。沒有現錢就拿工資抵扣,一個月扣30塊。方言當時就懵了。

一琢磨,算了,也別指望靠工資還錢了。既然社會重新洗牌了,人也不能把自己吊死,現在這光景我去哪兒還掙不著36塊錢?

就這麽一拍屁股,辭職了。

方言成名後接受採訪說,剛離職那會兒,他壓根兒沒想要寫作。去廣州見識過改革新風後,文學界評獎這種事在他眼裡根本不算什麽。就跟前幾年創業潮下一幫找融資的人一樣,方言夾著公文包四處跟人談生意,結果是:

不是瞧他順眼的人生意沒談成,就是生意快談成的時候,人家把他踢了。

很長一段時間,生計無著落,聽說北京開車賺錢,方言一度想過湊錢買車去當計程車司機。有段時間他跟這個行業走得近,多年後寫了篇小說《許爺》聊的就是那些瑣事。很不幸,這計程車司機他也沒當上。

閑來無事,想起當初在部隊時寫過一篇中學生作文似的小說,叫《等待》,後來發表在《解放軍文藝》上。當時他就覺得寫東西這事兒沒那麽複雜。趁著有空,方言一口氣寫了10個短篇,打算借此改善夥食,結果全被退稿。

他也怨自己:把事情想簡單了。

後來就由不得他了,大學大學沒考上,生意生意沒做起來,別的生計準入門檻太高,從頭開始都晚了。83年下半年,徹底陷入僵局,所有想乾的事都沒乾成,所有想闖的路都被堵死了。無奈之下,只好蹲在家裡老老實實碼字。

那之前,他談了個空姐女朋友,想起這段往事,純情猶在,就寫了一篇差不多六七萬字的小說,自己跑去《當代》雜誌社投了稿。

那是個文藝的時代,經常有青年人跑去《當代》獻稿。方言去的時候挺靦腆的,也不多說,留下稿子就走了。幾個編輯開始也沒在意,直到一天聚餐,老編輯龍世輝說:“上次那小夥子拿來的稿子還不錯,挺新穎的。”

沒幾天,就把方言叫了過去,說稿子太單薄,再豐滿一下。據說,這稿子方言拿回去改到十萬字,後來又刪減到3萬字,前後改了9遍,也不知真假。唯一可以確認的是,憑借《空中小姐》,方言開啟了作家之路。

1985年2月,《當代》雜誌公布了上年度小說評選名單,方言的名字排在最末尾,獲獎作品《空中小姐》。拿的是新人新作二等獎。小說稿費360元,足夠方言揮霍一段時間了。但大多數時候,他還在找出路。當時,發小葉京明明考上大學不讀了,跑去開餐館,叫做“天府酒家”。方言有事沒事就找一幫編輯去那家餐館吃飯,一來二去,就跟文學界的人熟了。

有那麽一段時間,他跟《青年文學》的編輯馬未都走得很近。兩人經常跑去北京舞蹈學院找女生神侃,每天晚上侃到宿舍都快熄燈了還不願意走。就在那兒,方言認識了沈姑娘。

一天下午,馬未都在家沒事,方言約他去看話劇《屈原》。到了地方,方言給他一張票,轉身要走。馬未都問你怎麽辦,方言眨巴眨巴眼睛說我自己有辦法。待馬未都落座了,就看到方言從後台走了出來,把馬未都給羨慕死了。

也正是打那時候起,方言就跟學舞蹈的沈姑娘好上了,並動了娶她當老婆的心思。

與沈姑娘的這段往事,在早年一次訪談中,方言大大方方地講過。其實一開始兩人沒給彼此留下什麽深刻印象,互留電話之後,沒事兒就約在一起聊天、游泳,把各自知道的外國名人全聊了一通。看完《屈原》之後,兩人的距離逐漸拉近。一次分別,心底都起了相思。

再見時,就離不開了。

那時候,身為無業遊民的方言沒什麽可以炫耀的資本,倒是沈姑娘身邊有無數追求者。拿大緊的話說,那時候姑娘單純啊,並不因為你有錢就跟你走了。沈姑娘到底覺得方言有魅力,兩人拿著微薄的稿費也能飲水飽。為此,方言有了前進的動力,一門心思都撲在了寫作上,覺得必須靠這個混出點名堂才行。沒多久,他就跟沈姑娘合作,寫了那篇《浮出海面》。

這篇以他和沈姑娘的戀愛故事為藍本寫成的愛情小說,在當時吸引了不少有小資情結的男女閱讀。王剛的前妻成方圓說過:“那時候讀《浮出海面》啊,覺得男女主角怎麽那麽浪漫那麽大膽,大晚上還跑出去裸泳。”

我讀到《浮出海面》是在大一下學期,當時並不覺得好。後來知道了方言前半生的故事,才發現他寫小說就是寫自己的經歷。《空中小姐》寫前女友,《浮出海面》寫沈姑娘,《動物凶猛》寫青春,《看上去很美》寫幼稚園生活,《橡皮人》寫掮客生涯,《你不是一個俗人》寫他跟馮小剛在一起臭貧……你不得不佩服方言在寫作上驚人的還原能力。

但凡經歷過的,方言都能用極其簡練、生動的語言把它們像放電影一樣在稿紙上放出來。不過很不幸,他寫完一批帶有自己生活影子的小說後,一些讀者讀完覺得這人生活觀念有問題。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就是:

怎麽像個流氓啊?

發表《空中小姐》和《浮出海面》時,方言確實遭到了誤解。有編輯和讀者覺得正經人怎麽能把遊手好閑、滿嘴臭貧的社會青年寫得那麽栩栩如生,進而判斷方言就是那一路人。到了《一半火焰一半海水》,直接寫犯罪分子,有女編輯懷疑方言本人是從監獄裡出來的。

多年以後,方言自稱要是老老實實按照這一路小說往下寫,再膩歪一點他就成大陸瓊瑤了。但顯然,老寫這種東西無法滿足他的寫作快感。1987年,他和沈姑娘結完婚,在家裡憋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小說。

這篇小說,就是《頑主》。

沿著中國文學史往回看,也沒幾個人像他那樣寫對話,並且靠對話撐起整篇故事。

果然,《頑主》一發表,就在文壇上炸了。

說實話,第一次讀《頑主》那一類小說,我沒覺察出好來。當時我年輕,十七八歲,喜歡的是《動物凶猛》那樣語言綿密充滿憂傷回憶感的文字,不知道方言在《頑主》那一類小說裡反叛和調侃的是什麽。

直到日漸開悟了,才了解到那是一種多麽機智的語言。讀的小說多了,才知道他的文字打破了多少桎梏。看了那個時代的話語風氣,才知道他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不敢說是開創了一種語言模式,至少是影響了一代人的說話方式。拿鳳凰衛視“色情小主播”竇文濤的話說:“我們那一代人沒有不讀方言的,讀了他才知道,哦,原來我們還可以這麽說話呢。”

不過方言自己倒很謙虛,說這一套磕也不是他獨創的,他只是一個民間整理者,就像你不能說但丁發明了現代意大利語一樣說他發明了新北京話。他只是成天混跡於這些人當中,跟寫《我愛我家》的梁左學抖包袱跟還在給鄭曉龍打下手的馮小剛學逢迎拍馬,再加上毛時代遺風,就這麽把新北京話給倒進了文壇。可誰都明白,語言是一回事,思想又是一回事。《頑主》能炸出一片響,是因為他拿語言消解了那些偉光正和假道學的東西。

當然,不少人覺得受到了冒犯。

因為方言太混了,他拿筆下一個個油嘴滑舌的人物,四兩撥千斤地就把社會上那些假模假式的玩意兒給撕破了。長期以來這個國家裡高歌揚頌的那些崇高明亮的東西立馬遭到懷疑乃至無情的嘲諷。

劉震雲說,魯迅寫了那麽多小說,說來說去兩個字,吃人,而方言方老師寫了那麽多小說,說來說去也是兩個字:別裝。

有人開始捧他,有人開始罵他。風頭肯定是止不住了。1988年,《頑主》《大喘氣》《一半火焰一半海水》《輪回》四部電影上映,全部改編自方言的小說。電影界還專門管這一年叫“方言年”。可把這小子高興壞了,年屆三十,一不留神成腕兒了。逢人就說狂話,覺得自己一路要牛逼到老。

名啊利的,很快就來了。第二年,方言帶著妻女住進了大房子。與此同時,他強烈意識到文學影視化帶給自己的好處,大眾媒體這種東西只要巧加利用,就一定能夠名利雙收。寫小說太慢了,無法滿足一個家庭的高品質生活。反正他跟中國搞影視的那幫元老都熟,人家知道他能寫,不寫劇本都浪費了。

就這麽著,方言又開啟了自己的編劇生涯。

《渴望》《編輯部的故事》《海馬歌舞廳》,幾部爆款劇一下來,捧紅了一大票人,創造了無數的流行語,方言的名聲也越來越響。

那時候,方言紅得外媒都用大篇幅版面來報導他,直接誇他是“以最現實的姿態敘寫中國現代社會問題”的傑出青年作家。為了搶購他的四卷本文集,一些書商在出版社的院子裡大打出手。要知道,那年月能出文集的都是魯郭茅巴老曹這六重量級人物兒,一個青年作家出文集,那是前所未有的。還有不少電視節目邀請他去當嘉賓,方言要臉就沒去,倒是借著小說《玩兒的就是心跳》出了一盤磁帶,獻聲的都是韓磊、那英這樣的人物。

不誇張地說,後來郭、韓二人最紅的時候,比起他也差遠了。

不過,大量的電視劇創作,傷害了方言的寫作。攢完《愛你沒商量》之後,他就疲軟了,英達找他寫《我愛我家》,他跑到海南躲了一陣,把梁左介紹給了英達,倒成就了我國情景喜劇史上的一段佳話。

差不多從那時起,方言就覺得老這麽寫下去不是個事兒,最好能籠絡一幫編劇,更加系統高效地創作。正巧當時急著出人頭地的馮小剛也有這個打算,兩人就成立了“好夢公司”,準備拍電影和電視劇。

可惜沒多久,這場夢就碎了。

方言的夢碎,幾乎是注定了的。

一方面,他其實是個有追求的作家。方槍槍這孩子,求勝欲特別強。他自己也說過,就是當賊,也恨不得要當最好的。一路上,他雖然反精英,但也同樣警惕大眾文化的媚俗,要不然在《無知者無畏》裡把四大天王數落一通呢。可劇本創作,必須遵循大眾文化的規律,別老想著教育群眾。

寫久了,方言也把自己寫惡心了。尤其是92年前後,真的是寫不動了,特別害怕給有理想有抱負的導演寫本子。所以薑小軍找他改編《動物凶猛》時,他一句話就給打了回去。更可怕的是,方言寫東西,嚴重依賴於生活。那兩年窩在家裡把自己的事兒和朋友的事兒都寫光了,沒生活了。

再寫就是辭窮、強努和瞎掰。

另一方面,他那套話語太具衝擊性,終於惹到了某些人不高興。葉說,那時候在青年人心中有兩面旗幟,一面是崔健,另一面是方言。當初為了給亞運會捐款,崔健搞全國巡演,半路都被叫停了。方言的境況,也比他好不到哪兒去。首先是學院派,就給他安了一個不太好聽的名字:痞子文學。

在方言這個部隊大院出身的人看來,痞子最是下三濫的,他很不喜歡這個稱號。本來寫東西,覺得自己是站在正面的,怎麽一下子被打成反面人物了。可是不喜歡也只能受著,被人指摘。到了世紀末,人文精神大討論,方言又被一群評論家說他宣揚灰色人生觀,是人文精神的淪喪。給方言氣的。當即在報上寫了一封脫離文學界的公開信。這當然也是孩子氣。

最直接的惡果,就是和他沾邊兒的戲基本上都黃了。《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還沒開拍就被叫停,《我是你爸爸》過審了卻不讓上映,改編自池莉的《一去永不回》也被扼殺。加上那時候離婚,和徐姑娘的一些事鬧得心力交瘁,方言幾乎喪到了極點。後來一次飯局上,有人偷偷遞話給他:“你還是別折騰了,據說現在媒體連和你有關的新聞都不讓報了。”

一聲歎息中,方言只好去了美國。

在美國,過得也不那麽痛快。人生地不熟,終是異鄉人。說不上知心話,走路魂都是飄的。溜達了一轉過後,還是祖國的山河親切。

回國後,名利場的格局已經變了。馮在絕望中殺出一條血路,同是大院子弟的王氏兄弟開始進軍影視,瓊瑤一不留神寫出一部撼動國民的《還珠格格》,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但都跟方言沒什麽關係了。

但他到底是耐不住寂寞,開始開專欄,寫雜文,走起了無知者無畏的路子,拆穿那些知道分子的面目。從魯迅、老舍到金庸、港台文化,一個個數落過去。有恭敬有玩笑,有嬉皮笑臉,也有怒其不爭。一通狂言放出去,激起文化界的一片片水花。但這些還不是方言那些年最深的執念,他最深的執念,是寫一篇與以前任何形式不同真正牛逼的東西。

當時他懷揣著極大期望寫的小說,就是我十七歲時讀到的《看上去很美》。顯然,有點玩兒砸了,他本來指望寫個《紅樓夢》,最次也是一《飄》的,結果寫飄了,從自己幼稚園開始寫,一寫就沒收住,刷刷刷二十多萬字,還沒寫到從幼稚園畢業。後來那本《黑處有什麽》,寫著寫著也沒了下文。

緊接著,就是崩潰了。

2000年前後,方言接連遭遇幾位親人的去世,繼而遭遇人生基礎性的崩潰。那時候父親死、哥哥死、梁左死,有些人上午還好好的,下午說沒就沒了。年輕時候那種生活永遠沒有盡頭的幻覺瞬間消失了。

死亡仿佛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連續好幾年,他過得很不是滋味兒。《看上去很美》寫完後,文字上算是陷入了荒寂。方言開酒吧、趕聚會,經常喝到淚眼朦朧,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情,察覺到人生要到頭了,可自己活得並不像那麽回事。名利,他都見慣了,也嘗夠了。當年風風火火的時候,誰能趕得上他?可一切就像他在《看上去很美》序言裡自問的:

“我這就算是——活出來了?”

眼前這一切,真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至於那幾年裡,方言到底遭遇了什麽,後來我再沒翻閱他的作品去研究過。只聽說“非典”的時候他買了本《華嚴經》,此後便開始讀佛。那幾年裡,他把自己打碎了,徹底打碎,看什麽都不美了,吃什麽都不香了。

實際上,我讀到《看上去很美》時,方言已經在江湖上消失了6年有余。我剛把他四卷本文集翻個稀爛時,時間來到2007年。誰也沒想到,就在這一年,方言一個回馬槍殺出來,罵了不少人,丟出了一本《我的千歲寒》。

都說是看不太懂。

那一年,我把《我的千歲寒》來回翻了三遍,到底也沒弄懂方言到底想說什麽。唯一清楚的是他在序言裡聊的那些事,聊他童年的印象。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去新浪、搜狐和《鏘鏘三人行》亂侃,一個人能坐在那兒噴一個小時不帶重樣的。一個接一個點名當代文化名人,挨個兒地“批評”過去。幾乎沒有一句好話。活脫就是《無知者無畏》的線上動圖版。這一波狂噴差不多佔據了各大門戶半個月的時間,很多人都說方言是瘋了。

沒多久,方言帶著母親去了《心理訪談》,試圖挖掘自己童年的心理創傷,解釋清楚自己的攻擊性人格,鬧明白這一生到底在糾纏什麽。在那期節目裡,他顯得戾氣很重,對母親充滿了抱怨。那些日子裡,方言上節目談的最多的,就是小時候的事情。

仿佛是在挖自己的“病根”。

差不多從那時起,我再沒看過方言寫的書。

等那陣“罵人”風波消停之後,方言也再也沒有拋頭露面,轉身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安靜的宅男,據說住在徐姑娘買下的房子裡,每天與貓作伴,自己做飯,堅持碼字,偶爾會會朋友。仿佛是那麽一個人,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上場就風風火火,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又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一次聽見他的消息時,已經是做了《非誠勿擾2》的編劇。

一看,果然是他的風格。李香山跟芒果辦離婚典禮,還是當年3T公司的套路,把荒誕的事情演得煞有介事。倒是李香山的人生告別會,在套路裡埋伏下了遞增的年歲,讓人窺探到那些年裡,方言到底在崩潰些什麽。

李香山那句話說得好啊。

其實我不怕死,怕的是生不如死。

最後一次讀方槍槍的書,是在2008年。轉眼之間,10年過去了。這10年裡,再沒碰過他的書。不是不值得再讀,是都記在了心裡。

說來有點不敢相信,這10年裡,江湖上竟然再少聽見和方言有關的消息。只在2015年的時候,他接受過一次採訪。

其他時候,他只是安靜地碼字,偶爾去幫忙寫點劇本,賺點零花錢。一個當初那麽引人注目的人,一個當初一說話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人,一個用自己獨特寫作風格影響了一個時代的人,在漸變的年月裡就這麽活成了隱士。

時間這件事,真是妙不可言,又不可思議。

這10年間,我也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學生,變成了現在這個我。沿著十幾年的坡路往回看,我非常慶幸那個暑假看到那部電影,認識了方槍槍,進而讀完了他那一套四卷本文集。

記得在那套書的序言裡,他感慨萬千道:“文化太可怕了,不吃,死,吃了就被它塑造了。”毋庸置疑,讀過方槍槍文字的人,多多少少都會被它塑造。

我相信這其中大部分的塑造是好的。

至少就我個人而言,我獲得了某種智慧和力量。在方槍槍離開的日子裡,這兩樣東西一直在幫助我,去了解人生的真相。

最重要的是,這些年裡面,一路看完方言大半生的故事後,叉少我不禁覺得:

哪怕再牛逼的人,終究也逃不過時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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