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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的銀行職員在讀哪些書?

作為一名金融史研究者,我一直很好奇,民國時期的銀行職員在閱讀哪些書?

有關民國時期的一些著名銀行家,譬如張嘉璈、陳光甫、周作民、錢新之、卞白眉等,坊間已有一些文章,披露了他們豐富多彩的讀書生活。這些文章的資料,大多來源於這些銀行家的個人往來書信及日記,具有相當的可信性。可是,作為當時銀行從業者主體的銀行普通職員們,他們的讀書生活又是怎樣的呢?

數年前,在編纂《稀見民國銀行史料初編: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月刊分類輯錄(1929-1949)》時,曾有一些文稿由於體例、篇幅等原因,未能入選。春節假日,我在翻檢這些積存的舊稿時,對當時銀行職員的讀書生活有了一些新的了解。

1930年代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

民營銀行裡的圖書館

1933年6月出版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內刊《海光》雜誌刊有一篇題為《一個月來的圖書館》的文章,作者為南橋。文章稱:“本行圖書館,沒有經過充分的準備,匆匆地開幕了”, 並且,“本館現在藏書有限,而平均每天有十三四個人來借書,足見同人對於求知欲望的熱烈”。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是一家民營銀行,由陳光甫於1915年創立。上文中提到剛開幕的“本行圖書館”,即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圖書館。該行的圖書館事業由來已久,早在1923年10月,總經理陳光甫將私人藏書移入該行,就已粗具規模。之後,該行不少高級管理人員和熱心者也陸續捐出私人藏書,並有專人負責管理。1933年2月,根據陳光甫的指示設立了圖書館委員會,是圖書館正規化管理的開端。

《海光》雜誌上的一篇《圖書館委員會報告書》(1933年10月,五卷十期)透露了圖書館開幕八個月來的經費開支、藏書及借閱人數等情況。

就開支情況而言,“共支經費洋三千一百零四元六角七分,已付二千八百二十七元四角六分,現存五百五十七元二角一分,另有細目待核。”其中,已付費用中,“內家具佔洋一千一百五十一元三角五分。”從經費來看,該行對圖書館的資金投入顯然還是相當大的。要知道,當時一個普通職員的月薪也就在五十元左右。

就藏書情況而言,“自原有書籍外,增添國文書籍五百五十七冊,英文書籍二百零七冊,合計七百六十四冊;其中捐贈者五十冊,由同濟路宿舍移庋者二十八冊,余悉購置;較珍貴者有第十四版《大英百科全書》、最新《每人百科全書》、《銀行大辭典》等書。雜誌國文七十七種,英文三十二種,日文二種,合計一百十一種;中有二十二種,系向海外訂購。”

僅從藏書的規模看,並不算大;但從藏書的結構看,包括了中文、英文、日文等語種,且相當部分系從海外訂購,則顯然還是不容易的。從藏書內容上看,“雖其簡陋,亦有可觀,其中尤以經濟金融一類為多”(宋春舫,《本行圖書館暫編藏書目錄敘》,1933年6月)。

報告還統計了借閱人數:“借閱人數:五月為三百九十一,六月四百零六,七月二百八十八,八月六百二十二,九月九百五十八。”並分析,九月借書人數激增,一方面是由於館內初次寄發新編書目,一方面是因為新舊書籍時有添增。而借出的書“以文學一類為最多,社會科學次之”。

圖表顯示1933年9月借書人數激增

報告還提出,由於職員借書熱情高漲,圖書館人手有限,忙不過來:“惟規模雖具,而人手有限,職員二人,支薪月僅九十五元,以較他處,相差尚遠。閱覽時間既長,不能片刻無人,尤以十二時半至二時,五時至七時為甚,幾有應接不暇之勢。”

根據該圖書館的規定,外地分支行處的職員也同樣可以借閱總行圖書館的圖書。在資訊並不發達的當年,對嗜好讀書者而言,雖然手續較麻煩,卻可視為一種不小的福利。

借閱熱門:小說

我花費了不少時間,找到了1933年和1934年各個不同月份借閱圖書分類統計表,並進行了系統整理。從統計數據來看,借閱小說、傳記、文學類的最多,其次是社會科學類書籍。關於銀行以及經濟金融的書,都歸在社會科學裡。

《海光》上有文章評述小說在職員中受追捧的原因:

“銀行職員的生活,太枯寂了,借此調劑,對於身心,都有極大的益處。從積極方面說,有一大半人,國文的通順,不由於誦習教室內所講解的書,而由於偷閑閱看小說。小說裡邊的悲歡離合,赤裸裸地表現著人生的片段,又最足以增加吾們的經驗。從消極方面說,津津有味的看小說,至少可以少打幾圈麻雀,減卻幾次無謂的酬酢,較之任何勸誡,更有效力。”(《一個月來的圖書館》)

《海光》雜誌刊有圖書館借閱統計表

《海光》雜誌幾乎每期都會推出一個小欄目,即“新書介紹”。我對1934年6月至11月的新到書目作了統計,其中,6月推薦中文書47種,英文48種;7月推薦中文書45種,英文26種;8月推薦中文書52種,英文7種;9月推薦中文書48種,英文7種;10月推薦中文書28種,英文23種;11月推薦中文書65種,英文10種。六個月,合計推薦中文書285種,英文書121種。其中,英文書籍的品種佔了相當大比重。

“新書介紹”推薦的中文文學作品,有《秋天裡的春天》(巴金)、《心病》(李健吾)、《友人之妻》(金滿成)、《婦心三部曲》(施蟄存)、《鐵甲車》(戴望舒譯)、《小坡的生日》(老舍)、《笑靨淚痕》(朱松廬)、《如蕤集》(沈從文)、《一隻手》(郭沫若)、《反攻》(張天翼)、《超人》(謝冰心)、《南北極》(穆時英)、《前路》(謝冰瑩)、《趙子曰》(老舍)、《短篇小說上下二冊》(胡適譯)、《桃園》(廢名)、《死去的太陽》(巴金)、《隋唐演義》(袁籜菴)、《浮華世界》(伍光建譯)、《美人恩上中下三冊》(張恨水)、《從文自傳》(沈從文)等等。

一些當時出版的文學書籍

為提高讀者的閱讀與鑒賞水準,並提升圖書的使用效率,圖書館委員會的宋春舫、蔡南橋等人等還親自撰文對一些相關新書進行了重點介紹。例如,1933年7月,宋春舫先生對對蘇聯女作家亞歷山德拉·柯倫泰的小說《Free Love》(A. Kollontai, J.M. Dent &Co)一書作推介:

《自由戀愛》——已過中年,須發斑白的我,愛情是什麽東西,早已領教過不止一次了,看見了這樣一個標目,頭便痛了,何以再肯看下去,看完以後還肯執筆來作文介紹呢?就因為“自由戀愛”四個字的標題之下,還有幾個字,說:“這是蘇俄的一件戀愛故事。”

前幾天,在美國《新共和雜誌》,讀到一篇文章,內容仿佛說:“現在蘇俄的民族性,都改變了。”如果國家政治經濟組織的改換,能根本影響民族性,那倒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

《自由戀愛》的作者,是哥龍太氏。她不但是女作家,而且是有名的外交家,現任蘇俄駐瑞的大使。她縱然是貴族出生,但從一九一五年起,即加入過激派內工作。既然和政黨有如此悠久的歷史,對於近幾年本國民族性的變更,或者不致十分隔膜。

以下是書中的事實:

主人翁是一位女黨員,在黨內的地位,也不算低,她愛上了一位男黨員,這男黨員也始終真實地愛她。但蘇俄的男子,也和其他男子一樣,仍舊是多妻性的Polygamous,換一句話說,無論他們情人,如何美麗,他還得愛上其他的女人。蘇俄的女子呢,也和其他女子差不多,愛上了一個男子之後,即視為禁臠,無論她理智如何透澈,如何不斷地安慰她自己,夜闌人靜,孤燈獨坐的時候,她總覺得是啼笑皆非了。

結果,他們兩人,終於勞燕雙飛。男子呢,和他所愛年輕貌美的女子,到莫斯科去了。她呢,忽然有了孕,在萬分無聊之中,得到了一極大的安慰,繼續去研究黨的工作——這也許是蘇俄女子勝過其他女子的地方!

倡導激進女權主張的作家亞歷山德拉·柯倫泰(1872-1952)

與世界接軌的專業書籍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圖書館還有中、英、日文定期刊物,圖書館委員會主席宋春舫曾在《上海銀行圖書館之定期刊物》一文中,對1934年該館借閱情況進行了統計與分析:“去年一年中,本館借出書籍共一萬八千八百八十九冊,而其中小說有八千五百三十七冊,幾佔半數,此外即當推雜誌(三千五百六十二冊),位居第二,再次則為社會科學。本館之定期刊物,截至今日為止,共有一百四十種,其中英文三十四種,日文五種,中文一百零一種。定期刊物,由本館定閱者,共六十種,贈閱者共六十五種,與《海光》雜誌交換而來者十五種。以言類別,則有:一般讀物(如《新中華》《申報月刊》等),經濟,文學,工商,農事,合作,外交,邊事,電影,交通,建設,衛生醫學,教育,史地,體育,婦女,畫報,出版界等十餘種。”

從1935年1月起,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圖書館為介紹本館新書,“每月先擇一研究問題,將館中所有參考材料編成目錄,俾同人對此問題有研究興趣者,得隨意瀏覽。”該館首次在《海光》上介紹的是有關討論幣製問題的書籍,中文書包括《中國逐漸采行金本位幣製法草案》(王雲五);《貨幣淺說》(楊端六);《幣製改革中之金部門問題》(陶德琨);《金貴銀賤之根本的研究》(資耀華);《廢兩改元問題》(銀行周報社);《中國幣製問題》(金國寶)等等。書單中既有基礎的貨幣金融知識,也關切時事,有不少分析當時國內外金融時局的著作。

幾種關於幣製問題的書籍介紹

1935年4月,圖書館介紹的重點轉為幾種關於會計簿記的書籍;1935年6月,圖書館重點推出了幾種關於棉業的書籍。從這些書目可以看出,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圖書館的藏書不僅頗具規模,而且具有相當專業性。這其中,幣製問題自然是銀行要關心的,會計簿記關係銀行日常工作,棉花則是當時銀行貸款的重要押品,而旅遊則是該行所開辦的中國旅行社的重要業務。對於一家在當時頗具影響力的民營商業銀行而言,如此花費心思,應當說還是頗具戰略眼光的。

楊端六著《貨幣淺說》

這些書單總是中英文並重,英文書目的分量絲毫不遜色於中文書目。

例如,宋春舫曾撰文評介《The World Economic Crisis 1929-1931》一書,反映了他們對當時世界經濟大蕭條的關注:

《The World Economic Crisis 1929-1931》一書,為英倫麥美倫公司出版,一九三一年五月初版,一九三二年六月三版,其第三版序中,有曰:“世界的不景氣,雖然繼續地延長,物價雖繼續的下跌,然而從人們心理的一方面看出來,似乎已有了進步和希望,Kreuger and Toll 的不幸事件,如果早一年發生,那他的不良影響,一定要比現在利害得多呢。”

作者Paul Einzig氏,為英國經濟家後起之秀,他以為此次不景氣之由來,雖為經濟畸形發展應有的結果,而政治方面,亦斷乎不能盡卸責任。所以在他結果裡,他竭力提倡任何方面,政府和人民,資本家和工人,店東和夥計,銀行和工商業等,亟應拋棄前嫌,努力合作。不但一國如此,全世界俱應如此,不但國內各方,須努力合作,國外亦因唇亡齒寒,必須同舟共濟。

那末全世界的前途,才有希望,而大同世界的實現,或許有變成可能了。書末有附錄十餘則,詳述世界各國不景氣經過之情形,足供研究經濟史者的參考。

評介文章發表於1933年,而這本介紹1929-1931年間全球經濟危機的英文原著初版於1931年5月,可以說是與世界接軌。在80年前的中國,一家民營商業銀行內部圖書館的眼界和效率,真是可以令今天的一些大型公共圖書館都相形見絀。

(作者系廣發銀行上海分行紀委書記,複旦大學中國金融史研究中心研究員,歷史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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