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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保證我多活一天,我不會讓孩子學任何東西

季卉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麽會在一切正常的情況下生出了“就是鬧饑荒也生不出的孩子”?

35周前產檢一切正常,產前增重15公斤,與多數孕婦相同;孩子出生時的身高、頭圍都正常,可唯獨體重僅1.88公斤,只有普通新生兒的一半。

孩子被診斷為“足月小樣兒”,指的是37周以後出生但體重低於2.5公斤的孩子,通常是宮內發育遲緩導致。

小樣兒中的一部分是健康的,可以在日後追上普通孩子;也有一部分可能成為特殊兒童,無論如何追趕,始終落人一步。從這個角度,所有被戴上“高危兒”帽子的孩子——包括早產兒、腦癱高危兒、唐氏綜合征患兒,都是“輸在起跑線上”的孩子。而在奮起直追的過程中,遭遇負面情緒的首先是父母。

就在本月,《中國早產兒家庭現象調查(2019)》即將發布,這是季卉所供職的自媒體“大J小D”聯合了15家自媒體和出版社共同發起的調查,針對早產兒父母的情緒狀況,共收到4700多份有效問卷;今年3月21日,國內首個唐氏綜合征論壇舉辦,發起人是唐氏綜合征患兒蛋蛋的母親黃金,她篩選再篩選,113個來自全國各地的家庭首聚上海。

故事看似只是小眾圈子的自救和抱團取暖,卻又不止於此。關於“雞血”教育、關於生命本質……這些為人父母者反覆糾結的自問,其實也是可以拋向時代的發問。

【輸贏】?

任何一件關於孩子的新聞,都可能觸發張衡對未來的擔憂。?

2015年9月一位敘利亞3歲男童伏屍海灘,張衡立刻聯想到兒子——難民那麽多,只是因為孩子小,才格外讓人憐惜;兒子現在也小,人們會憐惜他,等他長大了,該怎麽獨自面對這個世界??

張衡的兒子周周,今年7歲,出生時是足月小樣兒。

懷孕37周時,因丈夫說了一句“小時候我們沒產檢不也好好的”,又因家遠,那周產檢她沒去。38周再去時,情況不對了,胎心監測第一次沒過,再吸氧,還是沒過,超音波發現羊水少,當天急剖,4斤6兩。

自責,在兒子2歲半時被診斷“中度精神發育遲緩”時達到頂峰。

張衡想起出院時,醫生說過,足月小樣兒難帶,1歲前要盡量實現“追趕性生長”;而現在,康復已經錯失良機……在一個只有她和兒子獨處的下午,她冷靜地想了幾種和兒子一起“走掉”的方式,終因家人突然回來而放棄。

花靜是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兒保科主任,在她開設的高危兒門診,父母們最糾結的問題總是“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的孩子”。?

早產帶來的衝擊往往突然而急切,但因信息渠道較多,更容易得到審慎對待;而足月小樣兒的嚴重程度易被低估,很多人以為足月了更好,實際上比早產情況更糟。足月小樣兒比早產兒追趕的時間窗口更小:一個28周早產的寶寶,如果有2斤重,只要在暖箱內一個月追趕1斤,就可在40周(起跑線上)與正常出生的寶寶並駕齊驅;但37周出生的孩子要是只有2斤,那就等於是發令槍響時,還站在出髮線後10米開外。?

如果說足月小樣兒、早產兒至少還有康復的可能性,關於唐氏綜合征的各類信息都是“毀滅性”的——大多數醫生在孕期就會直接建議父母放棄,若是出生後才診斷出,整個家庭都可能處於崩潰邊緣。

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的數據顯示,每年每10名新生兒就有超過1例早產;足月小樣兒的全球發生率為2.3%-10.0%,在我國的發生率約6-7%;唐氏綜合征的發生率則約為1/800。而“高危兒”的範圍遠不止這幾種。

雖然明白這是概率問題,但大多數的母親會歸咎於自己:強迫症似地回溯備孕到懷孕間任何一次可能的負面行為;回顧自己的疾病史、遺傳史;產生羞恥感,然後回避。

在小區、公園帶娃遛彎對於這些母親是巨大折磨。尤其是,當其他家長問詢孩子的年齡、體重和身高,以及對“坐”“爬”等動作的掌握程度時。

唐氏兒安安的母親說,一般她都是趁娃睡著了,給小車蒙一條薄巾,再悄悄推出去曬太陽,被問及孩子多大時,刻意往小報年齡。

唐氏兒辰辰的母親提到,有一次她出差幾日,想把孩子送去婆婆的老家,婆婆想了想說,“還是我過去吧,別送過來,別人會問的”。

張衡在周周4歲時有一回出去玩,孩子笑著走到一個小朋友身邊,想推人家,雖說已被父親一把拉開,但那個孩子的母親皺眉看了周周好幾眼。“我意識到,也許我們要做好承受異樣眼光的準備了。”張衡說。

季卉一度也有抑鬱傾向——痛苦的並不是追趕的辛苦,而是不斷有人提醒你的孩子和普通孩子的差距。她女兒在歷次體檢中均“不達標”,1個月、42天、2個月、4個月……沒有一次不被嚴肅指出“重度營養不良”。

“可是應該看生長曲線不是嗎?她符合最低的生長曲線。”她曾經和負責測量的護士爭辯。

“我們不管曲線,這個數字首先就沒達標!”

【闖關】

最初的戰鬥往往是為了“活下去”。

張冉青來自江蘇常州,在孕期被查出宮頸機能不全。28周時,她出現臨產指征,當地醫院提示可能會放棄這個未出生的孩子。張冉青不想放棄。家人載著她疾馳200多公里,抵達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

孩子出生時僅960克,在暖箱裡生活了75天。

暖箱是幫助提前出生的孩子闖關的場所。他們需要面對呼吸關——如果肺功能發育不全,可能經歷呼吸衰竭;餵養關——32周之前分娩的寶寶不會自己吃奶,需要進行胃管餵養;還有保暖關、感染關,以及顱內出血、高膽紅素血症、持續肺動脈高壓等。每一道關卡都凶險無比,隨時會有嬰兒因為挺不過而永遠離開。

張冉青出院後,租住在醫院附近的賓館,兩個半月,每天與吸乳器為伴,早晚兩次送母乳。支撐她的信念是磅秤上每日增長的數字,以及醫生的囑咐“這不僅是母乳,還是維持孩子生命的藥”。

她最期待的時光是每周兩次的“袋鼠媽媽”時間。在一婦嬰,經過嚴格身體篩查的母親可進入新生兒病房對孩子“袋鼠護理”:把孩子輕輕放在胸前,感受來自媽媽的體溫和支持。

第一次時,她用手指小心翼翼穿過插在小生命身上粗粗細細的管線,輕輕碰了碰兒子,發現他的手指頭還是半透明的。

有的袋鼠媽媽會在此時哼唱童謠,也有的媽媽會哭泣。

通過層層關卡且體重達標的嬰兒在獲準出院後,現實世界的追趕才終於開始:每一位高危兒的家長都有醫院開具的一條長長的“必做清單”。

早產兒出院後1年內,因接觸外界環境感染疾病的風險較大,張冉青遵醫囑盡力打造“無菌環境”,光是蒸汽消毒儀就用壞了2台;但同樣根據醫囑,家中環境不能“過於乾淨”,以防以後孩子對微塵過敏。

除了正常體檢,孩子們還要去不同科室“闖關”:最晚發育成熟的器官是肺部,1周歲前要防止患上肺炎;還要定期去眼科檢查,及早預防早產兒視網膜病變;按時做腦乾聽力檢測,排除弱聽的可能性……

季卉至今記得,初次面對這個連特小號紙尿布都大到不好穿的小家夥那種手足無措。

醫生提醒她,小樣兒“難養”。到自己餵養時,才知是什麽意思——娃對奶溫要求極高,高一點低一點都不行,一頓奶要反覆溫奶好多次;每次喂完得豎抱半小時,否則奶會從嘴裡和鼻子裡噴射而出;每頓奶量極不穩定,造成的問題是浪費奶嚴重,季卉的母乳又不多,月子裡最大的事就是追奶,基本兩小時吸乳一次,半夜吸著吸著不小心睡著,灑到滿床都是。

“運動發育”關,是餵養之後立刻就面臨的問題。

一位早產兒媽媽到朋友家玩,看到對方孩子6個月時已坐得很穩,特別驚訝,隨後才無比辛酸地意識到:普通孩子水到渠成的運動,自家孩子卻要經過幾千次甚至幾萬次訓練才會。

黃金的孩子蛋蛋9歲了,從小喜歡“扔”這個動作。為了順應孩子喜好,順便鍛煉協調能力,幾年裡,黃金一家陪蛋蛋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扔石頭。在家附近的公園水池邊,蛋蛋扔,爺爺奶奶從水池中撿出;在江邊,淺灘上的石頭都快被扔光了,黃金的愛人乾脆從網上買了一整麵包車的石子補充……

林歡是唐氏兒慧慧的母親。“從小到大,沒有什麽事不是我教她的。”慧慧學舞蹈,林歡就去錄像,回來再一點點教給女兒。

在發給黃金的微信裡,林歡寫下每天早晨的安排——給女兒計時,起床穿衣5分鐘,洗臉刷牙5分鐘,仰臥起坐2分鐘70個,躺著抬腿2分鐘70個,啞鈴4個動作1分半完成,原地蹦2分鐘不許停,再看15分鐘書,15分鐘吃飯,然後上學。女兒曾對她說:“你累死我得了。”

“我必須這樣。如果能保證我比孩子多活一天,我不會讓她學任何一樣東西……”林歡說。

3月21日,國內首個唐氏綜合征論壇在上海舉辦。慧慧在表演舞蹈,許多家長舉起手機拍攝。(王瀟 攝)

【求助】

季卉是在2017年遇見大J的。彼時,她把手機上的公眾號都刪了,隻留一個,因為“討厭那些‘販賣焦慮’的文章”。但看了大J的文章後,她突然來了興趣。?

大J名叫王慧佳,她的公眾號“大J小D”在國內育兒圈頗為知名。招聘面試中,她第一次見到季卉,印象中“拽拽的”,因為季卉提了“要帶娃、不能加班”等要求。大J後來才知,季卉的孩子是足月小樣兒。

大J的孩子小D,28周就因感染病毒提早出生,曾被美國醫生宣判“未來90%可能坐輪椅,95%會智力低下”,但在大J的堅持下,小D慢慢趕上了,即將進入小學。

大J算是過來人。她深知父母情緒對孩子的成長、發育和心理健康有深遠影響,也了解到目前國內對早產兒父母的心理支持不足。

僅僅靠自救是不夠的。

小D最初一周有13次康復訓練。每出現問題,大J就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反覆問康復師:孩子在早產兒裡是不是正常?她生怕聽到不好的結果。

康復師回答,這樣的比較毫無意義,“你已經知道了最差的可能,但依然選擇不放棄,那麽就什麽都不要想,隻往最好的方向努力”。

大J說,這個過程中,需要有人點醒你,什麽是不可改變的,什麽是可以改變的。

這是一場馬拉松,尋找情緒出口同樣重要。大J和丈夫開過部落格寫孩子的病情,那時他們不知哪一張病危通知書會成為最後一張,因此希望看到文章的人寄來一張明信片,好拿著去告訴小D這世界有多精彩。沒想到真的收到了幾百封明信片。大J說,這至少讓自己有事乾,不至於每次都去小D床前哭。

大J和丈夫收到的幾百張明信片。

“該如何求助,和誰求助,去哪裡求助”,這促使大J發起了一個面向國內早產兒父母、提供專業輔導和心理支持的公益項目。

2018年7月,針對早產兒和小樣兒1周歲以前的家庭需求的問卷調研,收到2700份有效問卷。大J與同事們經過數據分析後發現:早產兒父母情緒不穩定,導致近一半早產兒家庭矛盾叢生。

2018年11-12月,大J聯合了15家平台希望做一個更廣範圍的調查。根據4700多份有效問卷得出的結果中有這樣幾個數據:近90%早產兒父母出現過抑鬱情緒;近57%早產兒父母出現過不願與外界交往的階段;70%早產兒父母有過感受不到生活樂趣的階段。

今年3月21日,第一個唐氏綜合征論壇在上海舉辦。這是一個不那麽像論壇的論壇,更像是一個圈子的聚會。要找一個空座位很難,每個人都聚精會神。

台上大蘊爸爸(一位來自美國的唐氏兒家長)播放了一段視頻。大蘊在邊畫豎線邊數數“1、2、3……21”,隨後劃掉4條,“21、20、19、18”,這是大蘊爸爸訓練她做加減法的方法。

台下齊刷刷舉起好多手機拍攝。“‘糖寶’也是可以做加減法的。”大蘊爸爸話音一落,更多的人狠命鼓掌。

也有理念不一致的。台上慧慧表演舞蹈,博得全場掌聲。但茶歇時也有孩子媽媽質疑,“有些過於雞血了……我們需要靠學一個特長來體現我們不輸嗎?”?

黃金樂於看到討論,她覺得這正是論壇的意義——給父母們一個思考並暢想未來的契機。

小D出生第116天,出院回家。 (由受訪者供圖)

【期望】

“老實講,我也曾有矮人一等的感覺。”黃金說。

黃金和丈夫一路成長都是“學霸”模式,她畢業於複旦大學,丈夫畢業於上海交通大學。“在有孩子以前,智力從來不是我們考慮的問題,理所當然認為孩子就算不聰明,也一定是正常的。”

在蛋蛋出生前,她對美好生活的定義和大多數人差不多——買更好的房子,去更多的國家,有更高的年薪、更好的職位。對於一部分人來說,孩子是否“有出息”,也會被列入清單。

但在蛋蛋出生後,黃金發現,這些所謂的“好”是沒有根的,這些追求不關乎生命的本質。“你幸福,才不會需要在別人面前以‘我的孩子怎樣’來證明自己過得好。說到底,痛苦的來源是你自己,而不是孩子。”

黃金一家把周六定為外出就餐日。在一家意式餐廳,妹妹用3根香腸拚了一個形狀,哥哥蛋蛋突然搶了一根塞進嘴裡,妹妹大哭。一家人忙著安撫妹妹,用披薩切了邊來取代香腸。

黃金笑了。“妹妹是哥哥的‘原住民’,她從沒有覺得哥哥和別人不一樣,這對兩個人都有好處。”

但不可避免,還是有別桌用餐者投來了異樣眼光。

“傻子”,有一次蛋蛋奶奶聽到有人這樣說,回家後關上門偷偷哭。

“無論是自閉症還是唐氏綜合征,還是腦癱、發育遲緩,它的屬性是人,是生命。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價值。”黃金說。

論壇上,來自台灣地區的張良綱分享了自己作為唐氏兒父親的心路歷程。在發言末尾,他說:“有問題的是孩子嗎?不,有問題的是我們,是父母。”

“對!對!對!”台下齊呼。有人流淚了。

“我們的孩子只是與普通孩子有些許不同,也許是體重,也許是身體某部分機能,也許是智力……說到底,誰又和誰完全相同呢?”張衡說。

提到最近一次體檢,檢測人員仍舊抓住標準不放,季卉又有些生氣。

她希望傳遞給女兒同樣的信息——你不需要和別人一樣。

女兒從2年前突然有了新的興趣點:血盆大口的恐龍。她執著地想要把圖案穿在身上,季卉就幫她定製。

女兒穿著定製的衣服到學校,遭遇女同學“討伐”——“你瘋了吧?”

“那你怎麽說?”季卉問。

“我沒有理她,因為這不關她的事。”小姑娘一臉傲嬌。

(文中張衡、張冉清、林歡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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