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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崎廣人:一個準備死在中國的日本老人

原文標題:GQ報導 | 川崎廣人:一個準備死在中國的日本老人

川崎廣人在微博上有27萬粉絲,他今年74歲,上一份工作是日本白領,現在,他在河南的農場裡種番茄。

2013年至今,川崎廣人像個布道者,希望把日本的循環農業、堆肥技術,以及不隨地吐痰、不白天喝酒、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蹲著(“那是大便的姿勢”)等規矩,都引進到中國農村。他的固執、固執,引發了種種啼笑皆非的文化碰撞。然而真正使用他堆肥技術的人,至今幾乎沒有。

人們憧憬川崎廣人描述的農業烏托邦,佩服他堂吉訶德式的努力,卻很少提醒他,這些理念與中國現實的巨大落差。川崎廣人在日本、在河南農村,都是一個異鄉人。

採訪、撰文 /劉敏

編輯 /靳錦

攝影 /

視覺 /張楠

海報設計/王靜儀

微信編輯 /尹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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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絕食,就回你的日本去!”

晚飯全剩下了,幾大盆菜都沒人吃。農場自種的菜,翻來覆去就那麽幾樣,玉米粥、茄子、炒蕃茄,再剝一瓣生蒜。來了新人,川崎廣人就笑眯眯遞過去一瓣蒜:這個,腸胃好,水土不服,可以。

今天晚飯川崎廣人沒出現,辦公室門一直關著。他本來吃得也不多,剛來中國那幾年,被農村廁所嚇怕了,少吃就少排泄,胃口漸漸餓小了。一頓飯隻把一個不鏽鋼碗盛滿,蓋上白棉布,回屋自己吃。

老頭是在絕食,絕食是他憤怒的最高級,其次是喊、生悶氣。今年川崎在辦公室喊過一次,鎖了門窗,一個人抱頭大叫。去年也喊過一次,站在農場門口的馬路上,衝著大棚,“啊——啊——”地仰天長嘯。田裡的工人和學員聽見了,都知道川崎老師又生氣了。

川崎廣人生氣的事太多了。他2013年來到中國,義務推廣堆肥技術和循環農業,這位日本退休白領一直在中國農村生活,如今定居在河南原陽縣的小劉固農場裡。

他脾氣執拗,很少通融,總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自從2015年兩個工人把幾十斤老玉米當作嫩玉米賣到北京,川崎廣人就找出絕食這個辦法。工人賣老玉米不道歉,絕食;刮強風工人喝大酒不管大棚,絕食。絕食有震懾力,川崎廣人74歲了,走在農場裡,哪個人都得恭恭敬敬喊他一聲老師。這一次他又宣布,一天不吃飯了,還發到了微博上:

“從今天晚飯開始絕食抗議一天……這抗議對不能忍耐沒能力的自我,不是別的人別的對象。”

微博上的 @川崎廣人有27萬粉絲,粉絲立刻把這一條和前一條一起截了圖:在上一條,他抱怨總聯不上日本互聯網,聯繫日本公司考察、給學員找培訓基地,都沒法弄,“現在我的一部分眼力沒有一樣。怎麽辦?”

川崎絕食的微博轉發很快超過了2000次,最多的一條轉發按語是:“在中國推廣日本堆肥有機種植技術的74歲老人因無法使用日本互聯網而絕食抗議。”

農場也在猜測絕食原因,因為沒人去養蚯蚓?還是因為番茄度夏的遮陽網遲遲沒有買?還有人猜測是因為一瓶營養劑:老師去年從日本帶回來兩瓶營養劑,死貴死貴的, 去年一夏天才用掉一瓶,今年工人不知道,一下午就把一整瓶全給噴沒了。

川崎老師不吃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不好意思吃。小劉固農場有小十個跟著川崎學堆肥的學員,都不動筷子,食堂大姐急了。

大姐直接衝到川崎辦公室,一進屋就嚷起來:

你川崎絕食,這是日本的規矩!日本人還剖腹謝罪呢,我們中國不吃這一套!你不吃飯,他們年輕人就不吃飯,都不吃飯,中午的水誰澆,番茄誰管,他們有力氣嗎?

“川崎你再絕食,就回你的日本去!”

川崎驚住了,他沒吭聲,拿起不鏽鋼飯碗,跟著大姐回了食堂。

“我不好意思。”川崎來到大姐的領地,低著頭,像小孩認錯似的。大姐給了個台階下: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不吃飯,人家怨我們把日本人給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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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敏感性

川崎廣人最近要回趟日本續簽證,牆上的白板寫著:7月4號,“川崎去出著日本”,距出發還有7天。

辦公室鋪天蓋地都是字,如同一個私人生活博物館,川崎廣人習慣把一切事情都記下來,訂書器上粘著字條:“川崎”,字典側面有自我激勵,“學好漢語,就得多聽多說”,書櫃上有嚴格的警示,沒人敢隨便伸手翻閱:“朋友我們文明人,擅自借出嚴禁”,“定位管理,借本書、道具放回原位”。

川崎廣人坐在這堆告示裡,像是被文字注釋包圍的一件展品。

牆上寫得最多的是堆肥。2009年,川崎廣人受邀到青島農業大學做一年訪問,看到中國農村把牛糞豬糞到處丟棄,感到不可思議——日本為了集中處理養殖業垃圾,政府補貼,把糞便做成肥料,低價派發給農民。回國退休後,川崎廣人花了4年時間,專門自學了堆肥技術。

川崎的堆肥是用新鮮家畜糞便,摻入秸稈、米糠等原料,加水、通氧氣,幾個月後完全發酵,這比中國農村傳統的漚糞更科學,而中國農村早已全面使用化肥,儘管化肥會造成土壤板結、營養流失,但勝在廉價輕便,幾乎沒有農戶還花時間漚糞了。

2013年,川崎廣人決定到中國“尋找人生價值”,而他所說的價值,就是教中國人堆肥,種安全食品。

“循環農業”,我在小劉固的第二天,川崎一見面就打了個古怪的招呼,徑直把我帶到白板前。第二句話已經是上課了:“2000年,日本頒布,環境三法,牛糞直接排放不允許,加工成堆肥,政府負責,90%投資。”

白板上列出豎式——

東京中央政府投資50%

岩手縣25%

盛岡市12.5%

潼沢村(町)+合作社12.5%

這串數字他已經背得不能更熟了,這是日本各級政府對堆肥的補貼比例。到中國的第一年,川崎廣人被中國朋友帶著,到各地的農場講日式堆肥。他總是在課上高高舉起一個玻璃瓶子,裡面咖啡色的顆粒是日本堆肥,讓大家聞——沒有臭味,乾淨、環保,牛都可以吃。

2018年,川崎在小劉固農場已經有個堆肥廠,這是出名後,一位上海老闆無息借款50萬,支援擴建的。堆肥廠計劃產量每年2萬噸,現在每年產2000噸,大多是農場自用。更多的肥料做了,賣不出去。此刻,廠裡的鏟車、鼓風管道都停著,這幾天沒有開工。

課剛講了幾句,今天的客人來了,是省城一位姓唐的退休老記者,預備跟農場談合作。老唐做了一輩子農業記者,說起話來還像是中年人,鏗鏘有力,有種要大乾一番的精神。

川崎廣人再一次講起白板上的數字:50%、25%、12.5%、12.5%……老唐的到來讓他很欣喜,他攢了很多農業問題需要找專家請教。川崎廣人問,中國和日本優秀的農大學生,畢業大多數都轉行,老師您能不能寫一些文章,呼籲大家從事農業?中國經濟已經是全球第二了,有這麽多錢,為什麽不拿去做補助,多培養些農業人才?

老唐只能聽懂川崎漢語的50%,問答一來一回,損耗極大。“中國國情”——川崎的幾個問題,都被老唐以類似的理由回答了。老唐寫過書、拿過中國新聞獎,寫過央視播放的電視劇,也去美國考察過,但他這輩子沒自己種過莊稼。半天的交流中,雙方的聊天像從一個原點出發的兩條射線,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遠。

川崎不知道,見他之前,老唐已經給農場提了一大串意見。他建議要給番茄施化肥、給堆肥拌化肥,還要把掛面重新改包裝、給小劉固農場淘寶店裝修、重新做起公眾號。這都跟川崎的計劃毫不相乾。此刻,老唐開始建議把川崎廣人打造為“中國堆肥之父”,熱情地把教堆肥的小劉固農場,比喻成當年的延安。

川崎廣人點點頭,他懂這個比喻。川崎年輕時參加過反對《美日安保條約》和修改和平憲法的公民運動。中年時,他下班回家讀德語版《資本論》,看毛澤東著作;現在每天晚上9點之後,川崎最愛一個人看抗日神劇,房間角落有個小冰箱,常年冰著本地的航空啤酒。最近,有學員送了幾包零食,一條魷魚絲,一口酒,川崎指著講長征的電視劇,眼睛笑成一條縫:“小劉固,現在,到了延安。”

老唐一直在暢想農場名聲大噪後的前景。小劉固農場有270畝地,種番茄、桃子、小麥、葡萄、洋蔥、大蒜等等,還有一個堆肥廠、一個麵粉廠和放養雞場。這裡去年還在虧空,距離名聲大噪還很遙遠,老唐建議多挖掘農場的新聞點。比如最近剛來學習的藏族小夥,大學是舞蹈專業——小劉固趕緊樹立一個娛樂明星,上中央7套,上《星光大道》啊。

川崎廣人的熱情漸漸熄滅,已經不再用那種熾熱的眼光看老唐了。老唐正把此前所有媒體報導的框架加深,還要額外加一條——川崎廣人是日本共產黨:“我有這個新聞敏感性,這文章一定會爆炸。川崎是日本共產黨,八嘎呀路!”

川崎噘著嘴,不置可否,人蔫了下來,肩膀和嘴角耷拉著。此前他一直認真做著筆記,現在,他雙眼從老花鏡上面越出去,他低頭在筆電上認真地畫一條直線——只是塗鴉中的一條道道。

下午3點,老唐開始講市場經濟的網絡行銷新思維,川崎的這個下午已經過半了,他合上了筆電,突然起身打斷老唐:“唐老師,我很感謝,今天老師的講課激勵我,現在我有事情。”

川崎甩著手,獨自出了院子,徑直鑽到大棚裡。下午3點,陽光火辣,大棚裡悶到40多攝氏度,沒有人在工作。他什麽都沒碰,又轉了出來。

田地裡蟬鳴聲嘶力竭,一浪蓋過一浪。川崎突然對我長歎了一口氣:“在日本,新聞記者,很受尊重。中國,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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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覺得他是日本來的,

會重視一下。”

“日本堆肥專家”的名號,是從2015年開始傳播的。那年秋天,一位被丈夫家暴的婦女跑到農場避難,狂躁的丈夫衝進來,砸了電腦、電話、印表機,還揚言要打川崎。川崎廣人被嚇得深夜聽到狗叫都會驚醒,他在微博上求助:“中國農村女人被法律保護嗎?”

川崎廣人的微博此前寫了一年多,只有三四百粉絲,這條日本老人為受家暴農村婦女求助的微博突然被瘋轉了6000多次。川崎的粉絲暴漲,緊接著,媒體來了,再接著,想學堆肥的人也來了。

小劉固農場平均每兩個月有一次堆肥補習班,2天,500塊學費,包吃住。這個班傳授堆肥知識,也阻攔那些隨時隨地來探訪的陌生人,川崎廣人漸漸對無休止的訪客和反覆做同類報導的媒體厭倦了,“他們看我像看動物園裡的動物”。

老唐來的第二天,川崎廣人抽出來3天,去了趟湖南張家界。當地一名叫童軍的水稻種植者半個月前來小劉固學習,講了自己種水稻的辦法,“不用除草劑,兩次翻,水旱輪做(作)”……川崎對這些種植法極其感興趣,他給農場眾人寫了一封群發郵件,讚美了童軍的技術,決定專程去看看。

出發前,川崎廣人帶上了自己僅剩的一大包日本養殖用乳酸菌。還用毛筆寫了一幅“實事求是”,落款時把童軍錯寫成了“董軍”,又單獨補了一個“童”字,粘了上去。

“50%、25%、12.5%、12.5%……”日本堆肥補貼的數字又一次出現在白板上,到了張家界,童軍先請川崎廣人給自己的員工們上了一堂課。

川崎廣人講的內容並不複雜,跟前幾天單獨給我、老唐講的內容基本一樣,也跟許多學員聽到的一樣:“建立家畜-糞尿-堆肥液肥-作物的體系”、“農產品以硝態氮汙染,就有食品風險”、“亞硝酸致癌”、“化肥栽培,沒有未來”……

氣象悶熱,電風扇徒勞地攪動著空氣,有人昏昏欲睡。川崎廣人的中文是從退休後開始學的,語速慢,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前排有個中年男人,一直發出響亮的咳痰的聲音,川崎每次都循聲望去,但什麽都沒有說。

“循環農業”、“有機肥栽培”反覆出現,這是川崎廣人說得最快、最順的兩個中文詞匯。他認真地念完了PPT,這些理念和數據中,沒有具體的中國改造案例。

有人問,抗生素怎麽處理?中國的養殖業都在用抗生素,殘留在糞便裡,堆肥能降解掉嗎?

川崎沒有這個數據,他想了想,告訴大家,“抗生素在日本是嚴令禁止的”。他建議使用樂科提,就是他送給童軍的這包乳酸菌,每包價值500元,以1︰200的比例跟米糠攪拌,能提高雞雛的免疫力,這樣就能減少抗生素的使用了。

然而,台下的所有員工都知道,沒有人會用這種高價的乳酸菌:他們知道的養殖雞40天就出欄,白天黑夜地照強光,雞骨頭都是脆的。中國也禁止使用抗生素,可不靠違禁抗生素、激素吊著那口氣,那些速生雞怎麽可能活著賣出去?

提問者笑了,沒有再說話。

晚飯後,童軍公司的年輕員工們買了花生、瓜子,圍了一圈跟川崎廣人聊天。年輕人說,去年他們在東北試過做堆肥,但收購來的糞便一塌糊塗,裡面摻著磚頭、玻璃、塑膠袋,什麽垃圾都有。即便是人工清理過,堆肥機一開,幾分鐘就被磚頭卡住。堆肥實驗很快告吹。

“今年我們換了小米的殼,殼子很細,會特別疏松。”年輕人說,他們再也不用糞便做原料了。

“糞便就是人民幣。”川崎廣人不太讚同,“不用糞便來堆肥,那中國農村的糞便垃圾誰來管呢?”翻譯轉述完這個問題後,年輕人們面面相覷,從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想問題。

童軍沒有參加這個小座談,他中間來送過開水,轉了一圈,又出去了。白天他告訴我,堆肥是有機農業最基礎的東西,但就像修一間房子一樣,堆肥如同磚頭:“你自己做的磚很好,但是你還是要沙啊、要水泥啊、木頭、鋼筋,沒有這些東西不行。”

育苗、拉投資、做品牌、數據化管理……現代農場要操心的事遠遠比堆肥多。川崎廣人把後面的問題都簡化了,採訪的幾天裡,有種草莓的學員單獨告訴我,自己能把手頭30畝草莓田種好就不錯了,沒能力再投資搞養殖來堆肥,我轉述給川崎廣人,他不同意:那是他們沒有決心去做。

川崎總是抱怨,全國很多農場都邀請他講課,真正合作的寥寥無幾。一位2015年曾邀請他去北京講課的農場主告訴我原因:公開課是為了吸引圈內人關注堆肥,“大家覺得他是日本來的,會重視一下。”然而光是糞便品質,就已經把絕大多數人卡住了。

為什麽不當面告訴他,光講堆肥沒有用呢?北京農場主瞪大眼睛看我:“你對一個快80歲的人說這改那改,沒有必要嘛。”

張家界隻住了一晚,川崎廣人對10公里外的著名景區完全不感興趣。第二天臨走前,他在白板上密密麻麻寫了一大串樂科提的用法,有學員看了,反覆感慨:“老師的字兒真好!”

3天后,童軍公司的公眾號發布文章,題目是“這條路上,我們並不孤單”,內附川崎廣人與童軍在公司招牌前的合影,圖片注明:公司“很榮幸地聘請了川崎老師為技術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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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日在辦公室等你,

好像你的對象一樣。”

“小劉固今年有點兒成功”,川崎廣人說的是農場5個半大棚的番茄,這兩個月,因為番茄豐收,農場每天忙得熱火朝天。此前五六年裡,農場大部分時間都冷冷清清。

2014年春節,川崎廣人到小劉固時,農場一片荒蕪,大棚裡的草有一人高。女農場主李衛以前是省報的記者,父親去世後,她繼承了這片家業。之前這裡是豬場,豬落價後,沒法養了,改種無公害蔬菜,折騰了幾年都是虧空。

川崎廣人此時也正恓惶,他在中國推介了一年日式堆肥,到頭來,連過年的地方都沒有。他被暫時安置到小劉固過年,三層辦公樓空空蕩蕩,只有川崎廣人一個人,偶有債主上門,他聽不懂河南話,雙方面面相覷。

伴著唯一一張電毯、沒斷的網線,川崎廣人過了2014年的春節。他每天去李衛的親戚家吃飯,回來就到處看養豬場、養牛場。他找到一幅河南省地圖,在背面畫了一張循環農業圖。20天后,李衛送走了他,又過了些日子,李衛才知道,川崎春節裡每天都在給她寫郵件,全發到她以前部門的老郵箱裡了。

“李衛董事長,和我一起去參觀民權縣雙飛合作社嗎?這個合作社經營面積130畝,養豬和溫室蔬菜和葡萄栽培,年間銷售額1200萬元,從來我參觀農園中最好。我願意介紹這個合作社。養豬糞尿都轉化液肥和自己製作牛糞堆肥,真的中國人自己製作的循環農業。”

“這邊棚子土壤沒有微生物痕跡。循環農業是給土壤堆肥(液肥都)土壤裡微生物讓豐富,整年應該栽培,因整年栽培來土壤更肥沃。我來您們農園介紹土壤肥沃的方式。”

“我這4天給棚子一面施液肥觀察蔬菜,今天都還沒有顯眼效果。我期望一周後可以看顯眼效果。”

“紀念的天。我每日在辦公室等你好像你的對象一樣。”

李衛讀信,一夜沒睡,她決定跟川崎廣人合作。

再回到小劉固,川崎廣人開始顯現出他日本人的執拗,他要求李衛把辦公室從二樓搬到一樓,跟工人們在同一層,要求她必須早上6點上班,晚上10點下班,跟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2015年,他決定小劉固農場應該種番茄,改建大棚,用日本的方式做滴灌。

李衛告訴他,辦不到,農場早就沒有錢了。沒想到老頭把自己保險櫃打開了,拿出3000塊人民幣:這是我唯一的錢了,拿這個買。

川崎告訴李衛,太太一直反對他來中國,這幾年對他唯一的要求,是一定要留住回日本的機票錢。川崎廣人說,把蕃茄種好,以後有錢了再回日本,沒錢他就死在中國,再也不走了。

番茄大豐收,已經是3年後的事情了。川崎廣人懂堆肥,但不懂種植,去年此時,學員還被他帶著起1米深、“像戰壕一樣的”深壟,用辣椒泡酒精,噴到番茄上殺蟲,結果幾個大棚的番茄都在鬧蟲災,葉子翻過去,背後密密麻麻全是蚜蟲,全部絕收了。

直到今年春天,人們都對種番茄抱有懷疑,春天播苗子時,川崎廣人一出大棚,雇來的村民就悄悄勸新學員,趕緊走吧,別在這兒耽誤時間,這老頭啥也種不出來。3月剛播種完,遇到風災,所有人絕望地看著大棚的薄膜一個一個被掀起來,像旗一樣呼啦啦在狂風中吹,拽都拽不下來。剛種的小苗很快被凍蔫了,8個大棚,最後搶救回來5個半。

5月末開始,番茄開始回饋農場了,淘寶每天的流水超過1萬塊,只要川崎廣人當天發微博,銷量就能上漲1/3。業績最好的一天,因為一家曾邀請過川崎廣人演講的媒體轉發了銷售廣告,當天流水直接衝到了2萬5千塊。

川崎回國前最惦記的事,是希望這一批番茄能度夏,他找了鄰村的農民老婁來指導,老婁也種大棚番茄,少農藥少化肥,但也抹一些膨大劑。川崎廣人的番茄一斤賣10塊,老婁的番茄直接賣給北京的批發商,最好的每斤賣4塊,有的賣1塊。官廠鄉集市上都是化肥栽培番茄,一斤只要5毛。

老婁不到70歲,說河南話,一張嘴,少了幾顆牙。他說話川崎聽不懂,川崎說話他聽不懂,會日語的學員在中間翻譯。

老婁看了5個大棚,他熟練地掰斷過粗的枝條,拔起發黃的植株,指著根上小小的瘤子,教川崎廣人這是感染了根線蟲。老婁反覆勸川崎,你不要等著番茄全紅了再發貨,傻子才這麽乾:“明天發,今天得摘不夠紅的。摘通紅的,到地方都爛了,那還有啥口感?”

川崎尊重老婁的技術,一直稱呼他為“婁先生”,此刻他收起了固執的一面。旁邊的學員悄悄告訴我,川崎辦公室牆上有個手寫招貼,列舉了番茄“完熟和欺騙紅色”的區別,為了完美口感,老師不會賣捂熟的番茄。

農場每個人都午睡,除了川崎廣人,他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川崎在電腦前坐了一中午,傍晚時分,每個人都收到一封題為“番茄裂開原因和對策”的郵件。附件是《大劉(村)的婁先生考察小劉固番茄》的文檔,一共5頁,畫著表格,大棚15、大棚16、大棚17……老婁的建議被記錄得井井有條,令人驚訝地詳盡。

今年番茄隻銷售了一個月,氣溫一高,果子品質就不行了。川崎希望未來全年都能有產出,他翻譯了日本農業雜誌的盆栽技術,逐字逐句地敲在了文檔裡。不過後來學員們告訴我,盆栽並不重要,真正需要的是再次改造大棚,加通風口,加遮陽網,每天一早一晚有人去收放這些設備。這些錢和人力,“農場三四年內做不到。”

“我在中國工作6年,我的成績太少了。6年中,今年有點兒好,6年太辛苦,沒進步一樣。”川崎廣人在農場沒有入股,也不拿工資,他此前不承擔農場經營的風險,現在也沒開始享受分紅。這個夏天,他多多少少心情還不錯,這一季的番茄銷售,終於“有點兒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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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靈會幫助我。”

6月初,川崎廣人把自己在日本的老長官、消費合作社的社長加藤善正先生請到小劉固,讓他給學員們上課。加藤先生參觀了大棚、堆肥廠,也很佩服。他告訴李衛,川崎廣人在他手下工作時,普普通通,能力也一般,“不是那種能成為他左膀右臂的人”。他沒想到,川崎廣人性格如此堅忍,能做出現在的影響力。

川崎廣人把自己從日本連根拔起,他有一兒一女,分別在東京和北海道生活,家裡隻留下70歲的太太一人。從一開始,太太就不同意丈夫來中國工作。川崎廣人自認為過了幾十年“像齒輪一樣”的白領生活,退休後跟太太每月花20萬日元退休金,泡泡溫泉、喝瓶啤酒,這種生活太沒意義了。

川崎廣人每周給太太發一次E-mail,兩年前,太太來過一趟小劉固,她年近70歲,看起來就像四十多,見過的村民印象極深,“白,細高細高的,媳婦可好看,一見我們就點頭笑,你好、你好。”太太待了一周,再也沒來過。

“你覺得愛是什麽?”提到太太,川崎廣人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又自問自答:“愛是尊敬,對人的人生價值。”前幾天,有媒體發布了對川崎廣人的影片報導,當晚川崎就著啤酒,投入地連看了兩遍,問我們怎麽下載,要寫郵件發給太太看。

川崎也遇到過待不下去的時候。2013年他拿旅遊簽證,隔幾個月必須出境一次續簽。他當年還在甘肅,坐十幾個小時火車去香港出境,一次遇到南方台風,火車在武漢趴了快一天,等他到香港時,簽證已經過期一天了。

川崎羈留在香港海關,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辦公室坐了一夜,“非常可憐”。

那一晚,川崎廣人回想這一年的經歷,哭了:“我每日一動(每天都要換地方),非常累,大包、書包、電腦,一共三十公斤。火車站電梯太少了,不能移動。我一個一個挪的時候,擔心被偷了。大包放上去,再下樓,移動小包。這都非常辛苦。”

“現在想起來那個事情,69歲,頭髮白了,沒有錢,不能說中文。這個人哭了,為什麽我這麽辛苦?我考慮我推廣循環農業的工作,一切都不進步,所以不能回日本。”

2014年初,再一次到深圳準備出境時,川崎廣人的情緒已經快支撐不住了。他坐在酒店日料店內,猜測每一個經過的路人是不是日本人,他太想找個同鄉說話了。

很快,他發現了一個西裝革履的老年人,主動走過去問:你是日本人嗎?我可以跟你一起吃飯嗎?對方同意了。

川崎廣人當時穿著一身藍色製服,來中國前,哥哥送了他一模一樣的三套,說這種藍色能保佑他好運。他還戴著一頂解放軍軍帽,中國朋友叮囑他出門就戴著,萬一被認出是日本人,這頂軍帽會保護他。對面的日本老先生在香港做谘詢師,對他的經歷很驚奇——在中國工作20年了,谘詢師只在一線大城市見過同胞,從未聽說有在農村工作的日本人。

半個多月後,當川崎廣人續簽受阻,必須離開甘肅時,突然收到郵件,谘詢師推薦了一家河南洛陽的農場,正是這家農場,把川崎廣人介紹到了小劉固。

這種被幫助的經歷,鼓勵了川崎廣人在中國死磕下去:“跟基督教沒關係,跟祈禱‘請你保佑’沒關係,這是專心工作的話,想循環農業做好,神靈會幫助我。”

我寫信給加藤善正,詢問他所理解的、讓川崎堅持至今的“人生價值”是什麽。他回復了我一封很長的郵件,說川崎一直帶著為侵華戰爭謝罪的情感,他理解老下屬的心態。日本有部老電影叫《緬甸的豎琴》,主人公在侵略戰爭結束後,留在緬甸,幫助重建。“這種價值觀也許影響了川崎……我本人聽他講過,他在中國農村,彷徨過、猶豫過很久之後,終於確定了自己的人生價值,那就是,在中國做有機農業的推廣。”

加藤在郵件最後寫道,如果只為了金錢、社會地位而活,這樣的人生不是很可悲嗎?無論是日本還是世界,很多人的生活只有現在、只有錢、只有自己。這樣的風潮正在統治社會,同時,社會的貧富斷裂卻在擴大。“人生只有一次,為了將來的社會、追求比金錢更珍貴的東西、為了大家共同的願望而活的人生,才真正具有價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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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朋友,

兩隻狗,沒有別的。”

去年7月,農場成功介紹了一名學員,去日本做研修生。這幾年很多大學生留在小劉固,不拿工資,起早貪黑工作,就是為了能被川崎廣人介紹去日本公司學習。

第一個成功出國的男生,去了愛知縣的一家農技公司,一邊打工,一邊學習新農業技術。

男生很快發現,自己的農場也在用化肥,低價運來的堆肥,被用來改良土壤。真種菜,還是一把一把撒的化肥——日本也尚處在減農藥、減化肥的推廣階段,純粹的有機農業就更少了:日本農林水產省2017年統計,有機農業的生產面積,隻佔全國農業生產面積的0.6%。日本農業,並不像川崎老師形容得那麽完美。

農業大學肥料專業畢業的一名學員也發現過這類問題,這個學員在農場過了一個冬天,晚上只有一張電毯,睡醒頭頂是冰的,一起床,就往大棚跑,那裡更暖和。他漸漸發現,川崎總是講理念,很少講植物營養學的專業知識,工作半年後,一次感冒時,川崎廣人堅持說他是體內硝酸鹽過多,“那種獨生子的、嗷嗷叫的狀態”終於消失了。他沒等到去日本研修的機會,跳槽去了省內一家更現代化的農場,“老師的精神值得我學習,我還年輕,我還是想學一些咱們中國更先進的東西。”

小劉固學員流動率很高,今年有個新紀錄——一個北京來的男生,午飯時來的,午睡時就溜走了,前後不到20分鐘。現在農場的十幾位年輕人,都是今年的新人,他們已經過了對川崎絕對崇拜的粉絲階段,把老人看成堂吉訶德,選擇性忽視他的決定(番茄度夏重要,但不如拔掉趕緊種新苗重要),當老人去大戰風車時,年輕人們更關心,怎麽把養雞場10厘米深的陳年雞屎清理出去。

7月3日一早,川崎廣人打開了辦公室的櫃子,一樣一樣往外掏東西,俄羅斯伏特加、湖南擂茶、黑米醋、貴州白酒、菊花茶……都是這一年各地學員送給他的。老頭挨個擦了灰,碩大的硬紙殼盒子也塞到箱子裡,回日本要先參觀農業公司,拿這些禮物送人。

26寸箱子裡套24寸箱子,回來就能變成兩個箱子,辦公室裡有兩三百本的農業書籍,都是川崎廣人這幾年自己背回來的,那些成套的硬殼精裝書,看上去已經不打算再帶回日本了。

今年夏天,新鄉電視台來農場採訪,川崎廣人說,自己已定下了死在中國的決心,此前太太要求他一定要死在日本,在他的固執下,太太已經改口,說把他骨灰的一半帶回去也行。

記者面露尷尬,錄像停住了,問,您能不能把“死”字換掉,中國人忌諱這個字。

川崎廣人不太耐煩,他拒絕了。

這一次回日本,川崎廣人要待20天,他也是第一次離開農場這麽長時間,出發這天早上,川崎跟食堂大姐要了3個雞蛋,自己沒吃,全喂了兩隻小狗。“我的好朋友,兩個狗,別的沒有。”李衛又問了他一遍,沒有別的朋友嗎?川崎說,沒有。

川崎廣人把身上那套洗得發白的製服脫了,換了一件看起來新一些的製服。箱子最後裝到了55斤重,兩個小夥子一起抬到了備份箱裡,有學員建議到鄭州給老師買雙新鞋,腳上那雙回日本太寒磣了。

麵包車駛出農場,辦公室一下子安靜下來。窗邊寫著“納豆菌”的發酵箱還在嗡嗡作響,遠處蟬鳴依舊,兩隻小狗盤在辦公桌下睡著了。辦公室的主人離開20天,什麽都沒有變化,只有牆上留下了那頂“八一”軍帽。█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老唐為化名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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