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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時期的吏與民:一個底層對另一個底層的壓榨

生而為人,你我永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個會先到來。

最近看到的幾條社會新聞,實在讓人心裡堵得慌。這些事件有一條規律:弱者對強者怯懦,卻揮刀向更弱者。

魯迅老早就注意到這個國民普遍性的問題,他曾寫道: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無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1

在古代,官場的最底層是胥吏。

唐宋時,有許多胥吏以“庶人”的身份在官府當差。據唐人杜佑統計,唐玄宗時期中央與地方的各類胥吏多達35萬,其中有品級的不過1.8萬。

他們無品無權,乾著繁雜的工作,拿著微薄的工資,還處處受到上司的製約。這些沒背景、沒功名的小公務員,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出路。

吳思在《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一書中說:

官吏集團壟斷了暴力,掌握著法律,控制了巨額的人力物力,它的所作所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社會的命運。

支配這個集團行為的東西,經常與他們宣稱遵循的那些原則相去甚遠。例如仁義道德,忠君愛民,清正廉明等等。真正支配這個集團行為的東西,在更大程度上是非常現實的利害計算。

從地位來看,胥吏是官場上的弱者,長期得不到升遷。於是,仕途無望的他們只能把希望寄托於追求財富上,進而欺壓比他們更低一級的百姓。

胥吏既受製於官,又佐官治民,對上心存畏懼、阿諛奉承,對下則無所顧忌、敲詐盤剝。

掌管獄訟的獄吏,為了收取賄賂,對目不識丁的百姓,或作偽狀,或顛倒黑白,甚至將無罪之人逮捕入獄。

稅吏為徵收兩稅和各項雜稅,常下鄉追催,成群結隊地騷擾百姓,除聚斂錢財外,還大肆侵佔民田。

曾在貧困時深受胥吏迫害的明太祖朱元璋,一統天下後曾說:“天下諸司所用走卒不可無者,持簿書亦不可無者。然良家子弟一受是役,鮮有不為民害者。”

他很納悶,為什麽好端端的良家子弟,一旦做了小吏,一個個就變壞了,轉身欺負曾跟他們同階級的老百姓了。

2

杜甫的詩被稱為“詩史”,他用詩句真實地記錄歷史細節,尤其是安史之亂後百姓遭遇的苦難。

乾元二年(759年),47歲的杜甫由左拾遺貶為華州司功入伍,風塵仆仆地趕往貶所。

一夜,他途徑石壕村,投宿於一對老夫婦家中。

當時,唐軍與叛軍戰況激烈,郭子儀退守河陽後,四處征調壯丁,補充兵力。實際落實這一命令的自然是各地的差吏。

杜甫在現場親眼見當地殘暴的差吏為了完成上級交代的指標而趁夜捉人,並為此寫下了《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半夜,差吏突然闖進民宅強拉壯丁,氣勢洶洶,高聲喊叫。年老體弱的老翁急忙越牆而逃,老婦以為安全了,出門與差吏周旋。

她說:“差爺啊,可憐可憐我吧。我三個兒子都上戰場了。其中一個剛剛捎信回來,說他的兄弟們已為國捐軀。老太婆家裡沒有男丁了,只有一個還在吃奶的孫子。所幸,兒媳婦沒有舍我們而去,可是家裡連一件完好的衣服都沒有,真是苦了她了。”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差吏有備而來,帶著戶籍資訊,無法抓獲老翁交差,不肯罷休。老婦只好說,老太婆雖然不中用了,還是可以到軍營裡給將士們做早飯,要不你把我帶走吧。

寒夜中,老婦的聲音漸漸遠去,兒媳婦泣不成聲。

天一亮,老翁回來了,發現老伴已被抓走。

前一天,老夫妻還相依為命,如今只剩下老翁和一對孤兒寡母,嘗盡生離死別的痛苦。

杜甫不忍心多逗留,只好與這可憐的一家人道別。

這一夜,他看見了底層的小吏狗仗人勢,欺凌百姓,一張張醜惡嘴臉。

對他們的不仁,杜甫無能為力,即便挺身而出,也於事無補。或許是在這一路上看清了大唐王朝的腐朽不堪,杜甫於當年七月棄官而去。

3

杜甫的好友高適,同樣親身體會到了下層官吏對百姓的無情蹂躪。

高適的求仕之路歷經坎坷,幾番科考,都名落孫山。天寶八年(749年),46歲的高適才在封丘縣撈了個縣尉的職位。

年近半百終於考上了公務員,高適本該揚眉吐氣,寫幾首詩盡情抒發一下快意。

然而,他在封丘過得並不開心,“去家百裡不得歸,到官數日秋風起”。作為一個小縣城裡的下僚,他平時要為一些瑣事四處奔走,乾得最多的兩件事是拜迎上司和鞭打百姓。

一個官場上的卑微角色,不得不將手中的鞭子揮向比他更弱小的百姓。杜甫筆下那個蠻橫無理的石壕吏,就像高適此時生活的縮影。

懷著對這一官職的厭惡,以邊塞詩聞名於世的高適,創作了一首別開生面的《封丘作》,其中有這麽幾句: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隻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這麽多年來,高適也曾過著無憂無慮的漁樵生活。儘管“終然不得意”,家裡窮得叮當響,也始終堅信“他日會鵬博”。可當進入這渾濁的官場,他才知道下僚的生活多麽鬱悶。

在等級森嚴的官場裡,人微言輕的小縣官,官職愈卑,上司愈多,平日裡拜迎的次數就愈加頻繁,要參加的飯局也就越來越多。

作為統治階級最低一層的爪牙,縣尉要維持治安、主持訟獄、催收錢糧,整天壓迫百姓,勢必要替長官“鞭撻黎庶”。

高適長期隱居,平時沒少與百姓打交道,當官也接地氣,實在忍受不了。

回到家向人詢問意見,別人卻笑他不諳世事,作為底層官吏,欺壓百姓沒什麽大不了,世情便是如此。

高適不願拜迎上司,也不願鞭撻百姓,可這樣嚴肅認真的思考竟被人家視作笑料。他一時憤慨,心想就讓“世情付與東流水”,毅然辭去了封丘令這個微不足道的職位。

士大夫建功立業的思想始終揮之不去,辭官後的高適接受哥舒翰邀請,進了河西節度使的幕府,從軍出塞。最終由戰場上重回朝堂,從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成為功勳卓著的重臣。

若當初在封丘尉任上,繼續過著欺凌百姓的日常生活,高適或許永遠施展不了自己的抱負。或許,那時的高適想要擺脫的,正是一個弱者重複揮刀向更弱者的生活。

4

高適年輕時便有封侯拜相的志向,因而鄙視這種底層相殘的劣根性。

可是,欺軟怕硬的風氣在很多胥吏看來早已習以為常。

晚年的杜甫輾轉漂泊,曾於大歷三年(768年)順江東下,路過警察(今湖北警察)。

儘管得到當地文人的熱情接待,但更讓他印象深刻的,是當地胥吏對他這個異鄉人的冷眼相待。在他們眼中,杜甫不過就是一個老邁的窮酸書生,為此他在《久客》一詩中說:

羈旅知交態,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

杜甫這輩子過得夠苦,還要受底層小吏的欺負,心裡更苦。

半個世紀後,中唐時期的另一位文學家也有和杜甫相似的遭遇。

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因諫迎佛骨被貶至潮州。

這次貶謫讓韓愈備受打擊,他甚至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活著回來,對前來送行的侄孫韓湘說: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經過數月奔波,韓愈到達韶州樂昌縣(今廣東樂昌)。樂昌瀧江頭的一個小吏,竟給他當頭棒喝,言語相譏。

一番尷尬的問答之後,韓愈寫下了一首《瀧吏》,借滑稽的文筆以自嘲,也譴責這個小吏狗眼看人低。

韓愈南貶至此,人生地不熟,於是“往問瀧頭吏,潮州尚幾裡?行當何時到,土風複何似?”就是打聽一下,還有多少行程,潮州風土人情如何。

誰知小吏對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罵,說“官何問之愚”。

隨後,小吏帶著譏笑的口吻說:“潮州離這裡遠著呐,好比長安與東吳,大人住在長安,怎麽知道東吳?況且潮州是罪犯流竄之地,我又沒犯罪,沒去過,也不知道。”

韓愈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瀧吏竟然對他冷眼相待,才知虎落平陽被犬欺,一時直冒冷汗。

小吏見狀,改口恐嚇他說,潮州“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到那兒的犯人,恐怕難以生還。

接著,小吏又聲色俱厲地教訓起韓愈來:“你被貶潮州,不過咎由自取,幹嘛在這裡神色慌張?況且你在朝為官,於國於民有何益處?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假仁假義,奸詐敗群,你活該啊。”

莊子曰:“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

這些小吏平時在這彈丸之地作威作福,本如螻蟻般渺小。在小吏眼中,韓愈因言獲罪,被貶潮州,永無翻身之日,因此對他毫無尊重,反而幸災樂禍,落井下石。

弱者,一向會把勇氣建立在另一個弱者身上,追求一時的快感。

5

與韓愈同時期,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白居易,同樣用文字留下小吏欺壓百姓的一幕。

在《賣炭翁》一詩中,寒冬裡的一天,城外積了一尺厚的積雪,一群小宦官以“宮市”(唐朝統治者為滿足日常生活所需,派遣專人至市場直接採購的一種交易)的名義,在集市上將一個老翁用辛苦勞動換來的炭強行掠奪。

老翁的一車炭,千余斤,他整日砍柴燒炭,滿臉灰塵,兩鬢斑白,臉上更是煙熏火燎的顏色。

這些閹人卻以“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把半匹紅紗和一丈綾往拉車的牛頭上一掛,就算付錢了,將車往宮裡拉去。

這些大多出身於貧困家庭的“黃衣使者白衫兒”,早已忘記昔日自己曾體會的艱苦,如今反而仗著背後掌握了禁軍大權的宦官集團,肆虐百姓,強取豪奪。

白居易借此詩譴責“宮市”的腐敗,也道出了這些宮中的底層群體如何拿起刀,對自己曾經所屬階級步步緊逼的真相。

他們狐假虎威,不是靠囂張氣焰,而是靠背後堅實的靠山。這就像一家賣保健品起家的公司,絕無可能僅靠精心打造的傳銷騙局就能忽悠老百姓這麽多年。

6

梁啟超認為:“中國數千年之腐敗,其禍極於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隸性來。不除此性,中國萬不能立於世界萬國之間。”

對上司阿諛奉承,對百姓頤指氣使,就是胥吏的奴性。

古典名著《水滸傳》將胥吏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作者筆下的押獄節級們動輒向犯人索要銀兩,準備殺威棒伺候,對上司則處處討好,拍起馬屁來一套一套的。

原為鄆城縣押司的宋江正是一個深諳官場之道的胥吏,誠如金庸所評價之“不文不武,猥瑣小吏”。

梁山好漢剛接受朝廷招安,奉詔征遼。

宋徽宗下詔,賜每人酒一瓶,肉一斤,宮中派了兩名官差分發酒肉。

負責此事的這夥官吏卻層層克扣,最後到將士們手上的只剩下酒半瓶,肉十兩。一名小兵指著官差罵道:“都是你這等好利之徒,壞了朝廷恩賞!”

官差以為這些無名小卒不敢反抗,於是不肯承認貪汙,反而怒斥小兵死性不改,是剮不盡、殺不絕的賊。

小兵頓時大怒,拿起刀往一名官差身上招呼,把他給砍死了。

這事兒驚動了宋江,他跟小兵說,人家是朝廷命官,我都怕他,你把他砍了,恐怕會連累弟兄們。

小兵倒是義氣,願一人做事一人當,慷慨赴死。宋江哭道:“我自從上梁山泊以來,大小兄弟,不曾壞了一個。今日一身入官所管,寸步也由我不得。”

宋江命這小兵痛飲一醉,將他縊殺於樹下,砍下首級,高掛營中。

此舉讓宋徽宗很是滿意,便暫且不追究宋江治軍不嚴之罪,留著他替朝廷乾些粗活累活。

此時的宋江無比怯懦,手下小兄弟曾和他出生入死。如今闖了禍,宋江不設法營救,反而一心只想借此討好上級。

梁山聚義,並沒有改變一個胥吏的本色。

7

弱者不願挑戰強者,不敢反抗,只會順從,沒本事,脾氣大,最終把氣撒在更弱者身上。

正如周星馳電影《功夫》的開場,落魄的男主角向貧民勒索,搶走啞女的錢,對黑幫卑躬屈膝。

電影的結局,這個弱者痛改前非,在一日之間覺悟,成為絕世高手痛擊罪惡。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

怯者憤怒,抽刃向更弱者。只有勇者憤怒,才會抽刀向更強者。

如此勇者,絕對不是諂上欺下的唐宋胥吏,絕對不是報復社會、傷害無辜的暴徒。

如此勇者,是秦朝暴政下,一個私放徒役的亭長;是元末戰火中,一個在皇覺寺中出家的僧人;是明朝末年時,一個被裁撤的銀川驛卒;還有1918年,一個職位低下、說著南方土話的北京大學圖書館管理員。

參考文獻:

1.魯迅:《華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

2.蕭滌非等 :《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

3.施耐庵:《水滸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

4.張正印:《宋代獄訟胥吏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5.莫礪鋒:《小吏嘴臉的傳神寫照——讀韓愈劄記》,《古典文學知識》2018年第5期

6.圖片來源:百度百科、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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