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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一個不可以被拿來勵志的人

文/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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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到史鐵生的文字,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語文課本上選了他的那篇《秋天的懷念》。不知道為什麽,這篇課文被我記了很多年。

印象最深的是“我”雙腿殘疾後的暴怒無常,母親對“我”的容忍、開導和小心翼翼,以及最後母親大口大口吐著鮮血被抬上車的情形。

另外還有一篇,名為《合歡樹》,也是紀念母親的。這篇文章寫的是他雙腿殘疾後,母親對他的關愛和擔心,以及他最終走上寫作路線時母親對他的支持和鼓勵。

但是當他三十歲發表了第一篇小說的時候,母親卻已經不在了。有一次,他又搖著輪椅去看母親之前住的那個小院子,卻發現當年她種下的那棵合歡樹,竟然開花了。

這種由於時空錯位、物是人非所產生的傷感和懷念,後來在《項脊軒志》中,讀歸有光所寫的“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時,也感到似曾相識。也許這就是文字的力量吧。

不過,之所以對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和《合歡樹》念念不忘,大概是因為這兩篇文章都是在紀念母親,也都是在喟歎生命與死亡。

所以,於我而言,或許史鐵生的文字從一開始,就將年幼的我引入生命與死亡之間的那扇黝黑未知的大門。

2

初三那年,死亡突破那扇大門,從書面和傳聞之中躍入現實。我不得不直面爺爺的去世。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實,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脅。

人,為什麽要死呢?

關鍵是,那個節骨眼上,我剛剛結束自己的叛逆期,學習成績在經歷劇烈下滑之後,正在穩步上升。就在不久前我還因為貪玩、懶惰、不懂事而惹他生氣,可當我終於要見證自己的努力和成長,希望通過成績來滿足長久以來爺爺對我的關愛和期望的時候,他卻突然走了。

甚至走的匆忙,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這時我才更加深刻體會到了,史鐵生在《合歡樹》中寫下這些句子背後所承受的傷痛:三十歲時,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了。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說又僥幸獲獎,母親已經離開我整整七年。

現在,爺爺離開我也已經有整整十一年了。這些年,我讀了高中,讀了大學,找了工作,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小屁孩的模樣。可是,這期間所有的幸福和快樂,都因為老頭子的缺席,而大大打了折扣。

爺爺去世之後,我不得不開始思考有關人生、生命、死亡的問題。我打心底裡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一個事實,死亡是怎麽一回事。好好的人,為什麽就這麽“沒了”呢?“沒了”,就是徹底的消失嗎?完全進入虛無了嗎?

我會記得我爺爺,可等我有了孩子,他未必就記得。再過若乾年,大家就什麽都忘記了。就像我們現在,自父及子,又能有幾代人的記憶。如果真是這樣,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可言?

直到後來,在高中的課本上,我讀到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才知道原來有一個雙腿殘疾的年輕人,竟然也很深入地思考過個問題。

3

《我與地壇》這篇文章同樣是有關生命,懷念母親的。讀到這篇文章的那個時候,爺爺去世不久。所以史鐵生在文中所表達的對已故母親的懊悔和懷念的所有情緒,我都因去世的爺爺而深刻感受到了。

與此同時,我也借著史鐵生的思考,暫時認可了他對於死亡做出的描述——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這個答案,比孔夫子“未知生,焉知死”的反詰和逃避要更容易讓人接受。最起碼,史鐵生沒有回避問題。他老老實實地告訴你:生是一個不可以辯論的事實,而死,則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而且隱約之中,他似乎還在暗示,死亡並非虛無。甚至可以有所期許,那裡藏著神秘的節日或假期,亦未可知。

尤其是,爺爺在去世前三年的一場大病中,因機緣巧合,皈依了基督教,並且從此後性情大變。用奶奶的原話說是,從一隻嗷嗚嗷嗚的狼,變成了一隻咩咩叫的羊。所以奶奶一直相信,爺爺去世之後,進了天堂。

我自然知道,天空之上是皚皚白雲,白雲之上是湛湛藍天,藍天之上是茫茫宇宙,而天堂何在?然而,那時我還是從史鐵生的文字中獲得了某種實在的安慰,並且對爺爺的去世,漸漸開始釋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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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懷之後,轉而去思考和探索一些關於活著的問題。

比如,生物老師告訴我們,人體內的水分大概21天會完全更新一次,整個人體的細胞無時無刻不在死亡和新造。一年下來,全身98%的細胞都會更新。

這樣的話要不了多久,我體內的物質就會全部得到更新。那麽,就像“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在物質得到完全更新之後,“我”還能是同一個“我”嗎?

這個問題悶在心裡困擾了我很久。隻跟最要好的朋友提過,還怕被以為是神經病。直到大學之後,才漸漸有了時間和精力來對其進行辨析,並且給自己了一個答案:(不感興趣的可跳過)

所以,當我說“我”的時候,我所言指的,必然不是那個純物質的“我”了。因此,這個代詞“我”必定涵蓋了某些關於我自己的本質性的精神實體,可稱之為“人格”,或“靈魂”。

而且,這個精神實體必須擁有某種不隨時間更改的統一性,否則,“我曾經做了某事”這個句式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因為我們需要這一“精神實體”的存在來證明,曾做了某事的“我”,和現在的“我”,是同一位。然而他們已經客觀存在了物質上的不一致,所以就必須使“精神實體”出場,來保證其一致性。

5

後來,我的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講了史鐵生的一篇小說《命若琴弦》。當時大概是想告訴我們,要有信念,對於高考。

這是一個老瞎子和一個小瞎子的故事。老瞎子的師父告訴他,只要彈斷一千根琴弦作藥引,取出封在琴裡的藥方,就能夠重見光明。可是當老瞎子彈了一輩子,終於彈斷一千根琴弦,拿到藥方的時候,卻發現裡面是一張白紙。

故事的最後老瞎子向小瞎子隱瞞了實情,告訴小瞎子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小瞎子因此也將繼續用餘生,彈斷那屬於他的那一千根琴弦。

老師告訴我們,這個故事講的其實是信仰。

多年來我也一直不斷在咀嚼這個故事:小瞎子心愛的女孩最終嫁給了別人,而他卻依然要忍著疼痛,為了最終來到的光明而繼續活下去,繼續彈下去。

終有一天,他也將像他的師父那樣,發現自己原來是被一個美麗的謊言欺騙了。小瞎子不知道實情,所以他還能快樂無憂。而知道始末的讀者,卻是心情沉重。

不過,這個故事縱然憂傷,但其實裡面還是蘊藏著一抹陽光的,這一抹陽光,其實也就是史鐵生所安排的那張白紙。

白紙固然只是白紙,卻也讓老瞎子成功度過了充實的一生。而且,它還將,或者說正在,像當年一樣給如今的小瞎子帶來光明與希望。

這也就是史鐵生所理解的信仰。

6

在史鐵生其他的作品中,也透露出了關於信仰的這種認識,即,信仰就像是在人生的此岸仰望彼岸,而中間橫亙著時間的河流,你永遠不可能到達,卻也不能夠沒有。正是史鐵生對於信仰的深刻理解和認識,使得他的作品中充滿了終極關懷和人性光輝。

關於信仰,史鐵生有很多精彩的思辨。比如他說,一個佛教徒拜佛要的是升官發財,一個基督徒禱告要的是健康平安,如果他們的神因為他們的虔誠就應允了他們,那這個神一定不是一個好神。因為首先,他就是一個受賄的神。

以物質祭的神,受賄物質;以心靈祭的神,受賄靈魂。而這樣的信仰並不能算是真正的信仰,因為歸根結底,這些信徒僅僅是在尋求自己好處:或現世的安穩,或來世的富貴,或永恆的天堂。

真正的信仰不該是這樣的,真正的信仰應該是純淨的,簡單的,質樸的,就像老瞎子琴裡封著的那張白紙。

2010年12月31日,史鐵生去世。當時我正坐在複讀班的教室裡,從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之後,內心唏噓不已。這個曾經思考過生死,解答過我內心疑惑的人,也終於迎來了那個屬於他自己的節日。

那天,我在自己的日記裡摘抄了他在《我與地壇》中寫下的這段話:

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裡,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7

讀大學的時候,在《珞珈青年報》做編輯,有一次要做一個關於文學院樊星老師的專訪。為了混臉熟,有天晚上就和小夥伴一起去聽他的講座。講座結束後,借著送老師回家的名義和老師聊天,約訪談。

當時在我心裡佔據位置比較高的作家一共有兩位,一位是路遙,另一位就是史鐵生。問及路遙和他的《平凡的世界》,老師評價並不很高。隻說這本書文學性一般,主要是出版後讀者反響很大。

問及史鐵生,老師隻說了這麽一句話,“鄧曉芒說,他的文字是具有神性的語言。”當時已經從一位學長那裡了解到鄧曉芒,並且讀了他的《靈之舞》,很是敬佩。所以鄧曉芒對史鐵生的這一如此之高的評價,讓我在心頭一顫之於,也暗暗為自己的眼光和直覺而感到自得。

隨後又問老師,閱讀過程中,覺得史鐵生的文字和基督教文化有很深的淵源,同時似乎也對佛教文化有很深的研究,不知他本人信仰什麽。老師答道,聽說他在去世前已經受洗皈依基督教了。

至於這一資訊是否準確,不得而知,亦無從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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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時候,讀了史鐵生的《扶輪問路》、《病隙碎筆》、《妄想電影》和《務虛筆記》等幾本書。《扶輪問路》和《病隙碎筆》主要是隨筆散文或文化評論,印象不太深刻。但《務虛筆記》卻令我久久難忘,有朋友想要讀書又不知道要讀什麽書,讓我推薦的時候,一般其中都會有這本。

“務虛”當然是相對於“務實”來講的。史鐵生這本書,是一個作家在“寫作之夜”對自己和命運所做的思考和探索。正是由於“務虛”,所以它直指精神、靈魂、形而上,並試圖對本質相關的一些東西做出描述和闡釋。

當然,讀的時候根本沒有認識這麽多,只是純粹被其中的故事和思辨所深深吸引。在我的閱讀史上,能夠讓我讀到深夜還不願意睡去,並且越讀越精神的書不多,一是《平凡的世界》,一是《廢都》,還有便是《務虛筆記》了。

《務虛筆記》中的很多句子,簡單,冷靜,思辨,深刻。如果說魯迅的文字是投向敵人的匕首的話,史鐵生的文字則是解剖自己的手術刀。

比如,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只是借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只是借助它們確定我的位置;我愛著他,愛著你,其實只是借助別人實現了我的愛欲。

比如,忘記和不曾察覺的事,等於從未發生。

比如,悵然若失,是一個少年皈依真理的時刻。

比如,忘記和不曾察覺的事,等於未曾發生。

比如,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9

直到不久前,在圖書館裡偶然看到鄧曉芒的《靈魂之旅: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生存意境》,才意識到自己當年讀《務虛筆記》是讀的多麽輕率和隨意。

《靈魂之旅》是鄧曉芒聚焦了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文學創作,內含十二篇專文針對十四位作家,其中就包含了史鐵生。而且那篇文章談史鐵生,論述依據的主要文本便是《務虛筆記》。

鄧曉芒,一個主攻德國哲學,精通黑格爾辯證法的哲學家,竟然說他自己讀完《務虛筆記》時精疲力盡。正是在這篇文章中,我看到了他給予史鐵生極高的評價。

他稱史鐵生是一個真正的創造者,一個顛覆者,他從自己的靈魂中本原地創造出一種語言、一種理想。在他那裡,語言是神聖的、純淨的,它已不再是人間的語言,而是真正的“邏各斯”,是彼岸的語言,是衡量此岸世界的尺度。

我們可以想象,當哲學家鄧曉芒讀到作家史鐵生的《務虛筆記》時,兩顆靈魂需要怎樣激蕩的碰撞,才能夠讓一向冷靜的鄧曉芒,以如此高的熱情毫無保留地認可乃至讚美史鐵生。

同樣是在《靈魂之旅》這本書裡,鄧曉芒也對莫言及其《豐乳肥臀》進行了評價和探討。在《豐乳肥臀》飽受批評的時候,是鄧曉芒以一位哲學家的眼光,從中看到了“戀乳”的象徵以及莫言對這個民族的洞察,並且給予客觀的評價。而莫言本人也對鄧曉芒的評論深以為是。

《靈魂之旅》這本書的出版是在世紀末的1998年,距離莫言獲諾貝爾獎還有14年。也許這就是一位讀者的眼光和直覺。

10

現在,已經很久沒有再讀史鐵生了。也許是內心在有意無意地想要保留一些太空,也許是越來越心虛,越來越缺少那種底氣。就像一個獨自走山路的孩子,當他知道原來山裡有獅子老虎的時候,就再也不敢去了。

我可以有底氣說我看透了路遙和他的《平凡的世界》,我便徹底放下,不再去讀,只是紀念。但我絕無膽量說我看透了史鐵生和他的《務虛筆記》,我不過也是暫時放下,壓在心頭,等我足夠強壯,等到可以單挑獅子老虎的時候,就會去讀。

於我個人而言,史鐵生在我年幼的時候以樸實的情感使我得知世間的真情,在我少年的時候以對死亡的思考使我直面爺爺的去世,在我青年的時候以對生命和信仰的探索使我得到哲學的啟蒙。

在我心裡,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殘疾人。正如他在《我的丁一之旅》中表述的那樣,“我”即是限制,“我”即是囚禁。所不同的是,有的人被身體的殘疾囚禁,有的人被內心的欲望囚禁。人一切的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現在,那個職業是生病,業餘寫作的史鐵生已經不在。雖然沒有了雙腿,但他的精神卻因此而走到了更遠的地方,甚至成為地標,引領著曠野中無家可歸的遊魂們。

史鐵生是一個不可以被拿來勵志的人。他並非殘疾,只是雙腿不在而已。實際上,他比所有擁有雙腿的人,都要更加健全,也更加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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