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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代雞娃”長大成人

|蔡家欣 徐巧麗

編輯|王珊

停不下來

晨光點亮波羅的海,藍色地平線重新浮現群島的輪廓。一艘輪船行駛在海面上,船身激蕩出悠長白沫,轉瞬又被吞沒。24歲的王食欲站在船艙內,決定跳海自殺。

那是2019年夏天,王食欲在英國留學,確診躁鬱症,每天走在泰晤士河岸邊,都有往下跳的衝動。為了實行自殺計劃,她專門從倫敦飛往愛沙尼亞,又坐船到赫爾辛基,抵達公海,想免去父母為她跨國收屍的麻煩。

登船前一晚,她記錄好銀行卡和保險信息,給遠在中國的母親永愛打了最後一通電話。

電話鈴聲響起時,六千多公里外的中國天色已經擦黑。永愛記得女兒在電話裡說,“生活沒意思”,“不想活了”。相隔六千多公里,女兒的絕望從聽筒中穿透過來,永愛從來沒有這樣害怕。她急著勸女兒,家裡還有兩隻你養的鳥,如果你走了,它們怎麽辦?

過去的二十多年,女兒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初中成績穩居年級前五,高中順利考進名校,又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大學期間,她創業開公司,獨立買車,還擔任過多檔選秀節目的中插廣告創意總監。

永愛不清楚女兒到底發生了什麽。她猜測,當時國內影視業寒冬,女兒受到打擊,也可能是人在異國他鄉,學業壓力也不小。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女兒“太好強了”。作為母親,永愛覺得自己脫不開責任。她說,這是“雞娃的一個特別不好的結果”。

雞娃,是時下的網絡用詞,指父母用打雞血的方式進行教育,不斷給孩子安排學習和培訓班,讓他們奮力拚搏,停不下來。

這個詞匯尚未流行時,永愛就已經是個標準的“雞媽”了。她給女兒設定好完美的人生模版:清華北大,朝九晚五,自食其力,“最好是大學教授”。

女兒三歲半開始,她就開始不停報班,古箏、素描、樂理、芭蕾、工筆水墨、跆拳道、華數奧數……幾乎填滿所有假期。就算大學時去國外做交換生,她也要求女兒別忘了寫書,記錄經歷。

雖然女兒後來的人生軌跡偏離永愛的設想,但早期的教育已經烙下痕跡,“她老想出人頭地”,“做不出什麽事就很懊惱”,永愛說。

王食欲確實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她每天花10多個小時寫作,偶爾沉迷小說或者頻繁刷豆瓣幾天,就會不安,質疑自己浪費時間;接到任務,她習慣先設定目標,要求結果比目標至少好上20%。“我要求很低了”,對比曾經的同學,她說,“別人可是要翻倍的”。

母親的教育讓她容易“過度焦慮”。在王食欲看來,解決焦慮的方式只有一個,就是把事情做得更好,“做好就沒有壓力,有壓力就是因為做不好。”

“她已經像陀螺一樣停不下來了。”永愛歎了口氣。這股自律和勤奮,曾讓她引以為傲。

2019年夏天的那通電話,讓她開始反思對女兒的教育。“雞娃到一定程度,孩子沒了,你何苦呢?”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籠罩在可能失去女兒的不安和恐懼中,整夜整夜失眠。

即便如此,永愛也不認為雞娃這條路走錯了,唯一的遺憾是,“把娃雞到一個不能平凡的狀態”。

● 波羅的海 王食欲攝

母親的欲望

兩年後,我在一家咖啡館見到了永愛。她留著齊耳的短發,發梢末端微微卷起,一副金絲方框眼鏡,看起來幹練精明。

她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虎媽。女兒小學時跟同學打架,她平靜地到學校領人,沒有一句責備;有一次,她乾脆從課堂上接走女兒,連家都沒回,兩人直接跑到內蒙古草原騎馬。母女倆像朋友一樣無話不談,只有碰觸到升學的事情,母親權威的一面才會顯露出。

回想起女兒降臨、母女倆在手術室第一次臉頰相貼的時刻,永愛的眼眶濕潤了。1995年夏秋之交,王食欲出生了,嬰兒初生的那聲啼哭,激起永愛心中最原始的母愛,“心一下碎了”。

年輕母親有了欲望,“我的孩子得優秀”,“不能太差”。她說,這是一種做母親的天然本能,“生娃而不‘雞娃’,是最糟糕的家長。”

可王食欲開竅晚,學漢字拚命,po怎麽都拚不出來;數數的時候,從0數到9, 就剩一雙眼睛乾瞪著永愛,怎麽也不知道要接上10。

永愛納悶了,“我怎麽生了一個傻孩子?”

好在這是不輕易向命運屈服的永愛。1960年代,永愛出生在山西晉中一個普通的縣城,母親從小就告誡家裡唯一的女兒,要靠讀書改變命運,否則只能依附別人。永愛的母親不惜借款供她讀完大學。她成為那個年代的“小鎮做題家”,畢業後,她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女兒出生後,為了維持家庭開支,永愛又離開體制,投身房地產行業。適逢房地產行業處於黃金期,她每年都能有不錯的收入。

如今,永愛擁有幾套房產,工作朝九晚五,再過兩年要退休了。她的哥哥和弟弟,早年輟學,如今都在老家縣城做電焊工。

時代的紅利下,永愛相信自己能改變許多事。她30多歲還能從零開始,考取造價工程師執業資格證,女兒肯定也可以。在她的經驗裡,六年級以前是雞娃的最好階段,因為“娃聽話”,“能雞得動”。她給王食欲講數字規律,為了讓女兒記住公式,學雞叫和兔子跑,拿筷子在客廳裡演練兩輛火車的相遇問題。著急的時候,她還會直接一腳踹過去。

一次數學小測驗,王食欲考了83分,聽說很多人得了100分,永愛臉色變了,“怎麽考這麽低?”

她發現,那之後,女兒明白了成績的重要性:考高分媽媽會開心,考低分媽媽不開心。只要自己不高興,女兒就會順從自己的心意,認真學習練琴,“寧願虐自己”。

陷進回憶,永愛又掉淚了。她滿懷愧疚,可她說,“雞她,也是因為愛她。”很多年後,她才得知,女兒當時“隻覺得她對我不好,不愛我”。

過往經歷奠定永愛實用主義的底色,“沒什麽用”,經常被她掛在嘴邊。小時候,女兒下樓找夥伴玩,永愛說,“沒什麽用,浪費時間”。素描、國畫、手工科技課是女兒喜歡的,但都被永愛取消了,因為“沒什麽用”,“錢扔進去也聽不著響”。丈夫帶女兒到宋莊買畫,她告訴王食欲,“這些畫家都吃不上飯,沒暖氣,你不要搞這個。”

成績和升學是她心中的唯一標準。她給女兒報了一年的800米長跑和立定跳遠,就為了中考體育拿滿分;古箏也學了10多年,因為考級和特長加分,授課老師建議走專業路線,永愛拒絕了,藝術不能當飯吃,她只要眼前的加分。

不是沒有心軟過。從少年宮下課回來的路上,年幼的王食欲在她的自行車後座上昏昏欲睡,永愛一手往後穩住女兒,一手扶住自行車把手。她心酸,覺得“孩子不容易”。但要克服心中的軟弱——這是為女兒好,不能讓女兒以後埋怨她。

那是永愛最忙碌的人生階段。丈夫是個文藝青年,做媒體工作,經常上夜班,連續幾天沒回家,一問才發現去四川出差了。家裡的活只能撒手給永愛。她還要忙著送禮、送錢,給女兒爭取一個在劇院演出古箏的機會,為小升初的簡歷加上一筆。這樣的簡歷她親自排版,裝幀成冊,印了50多份,全市最好的一批小學,她挨個投遍。

● 小升初,永愛為女兒製作的簡歷。

永愛說自己是奉獻型人格,她有一半工資都用來給女兒報班。她的奉獻也的確獲得了回報:小學六年級時,王食欲成績已經保持班級前三。初中三年,王食欲每天放學主動寫作業,自己搜尋輔導班,成績穩坐年級前五。

永愛成為家長們的典範。每次家長會前,她都精心打扮一番,等待被邀請上講台,掏出事先擬好的演講稿。

女兒就是她的另一項事業。

2010年,雞娃的第13年,經過四輪面試,王食欲成為一所知名高中的學生。永愛終於松了一口氣,“離北京大學就是踹一腳的事了。”

轉捩點

殘酷的現實隨著高中大門的敞開迎頭撞來。18個同學坐在一間教室,穿同樣的校服,天差地別。有人捧著美國物理教科書學習,全英版;有人英語SAT滿分,又自學拉丁文;有人已經在跟中科院院士做實驗。

而王食欲,數學測驗,一張A4紙,5道題,曾經自詡數學優異,現在一道也解不出。同學說了句,老師都講得這麽明白了,還不懂?

“為什麽我的同學都這麽優秀?”她試圖延續從前的方式:“只要雞自己,總能趕上同學。” 畢竟這是她和母親實驗過的,最有效的方法。

小升初時為了拚個好學校,她曾經連續兩年的周末,都花在輔導班,但最終沒能進到心儀的學校。

她當時就明白了一件事,有的人靠父母,有的人靠實力,而她是父母和實力都沒有,唯有“自雞”。

每天早上在永愛的汽車裡,王食欲開始背誦英語。放學後,她用坐地鐵和公車的時間,寫課內作業,沒座位的時候,她就打開MP3練習英語聽力。一到家,她開始寫課外輔導班的作業,幾乎沒有在11點前睡過覺。

初中三年,她不僅成績靠前,還當班長、學習委員、團支書,給老師改作業,期末大掃除跟著老師乾活,“可狗腿了”。

在王食欲的印象裡,母親永愛“已經基本不太行了”,遇到不懂的題,問了也是一臉茫然。母親的參與從引領變為支持,王食欲一提要上輔導班,永愛就搜尋資料給她做參考,或者乾脆按照指示交錢。

升學的焦慮就像一個幽靈,遊蕩於每個角落。同班的一個女生,頭髮掉得厲害,十幾歲就斑禿;考試差兩分第一名,趴在書桌上大哭,因為回家會被打;為了不讓同學做同一套題,她甚至撕掉別人的練習冊。同學關係不冷不熱,每天只有無限的習題和輔導班,王食欲有時候覺得,生活沒多大意思了,“只能忍著”。

沉悶的生活裡,寫作是唯一讓她感到享受的事。最快樂的時光是,初中和同學在路邊,指著一棵樹一朵花做故事創作和接龍。在中學擁擠的公車上,她用手機一個字一個字敲出心中的小說。每天時間都被功課佔滿,只有睡前半個小時能用來寫作。後來她給雜誌投稿,文章還被錄用了。

韓寒郭敬明大火的年代,王食欲決定休學全職寫作。永愛不同意。王食欲用行動抗議,不寫作業,不上輔導班, “想讓我媽重視起來”。僵持幾個月,母親反應平淡。王食欲只好重新回到升學的殼子中。

從來都是這樣。小時候,她想學做火箭、改裝四驅車,也想學畫畫,永愛不同意,依舊是語數外輔導班轟炸課余時間。後來,她就變得無所謂了,“隨便了,反正選擇也不在我”。

她說,自己妥協了。連她也覺得生活的目標就是 ,“上一個好學校”。

現在,她的目標實現了。可現實的裂縫再一次在眼前緩緩打開。10萬元的南極遊學項目,午休時間,50個名額被一搶而空。在地理課本上第一次看到東非大裂谷時,她的同學早已經親臨現場。高考和成績是她生活的全部,而對別人來說那就像一種順帶的人生體驗。

曾經的優秀、驕傲,在高中的漩渦裡化成一粒沙,消失不見。更重要的是,她發現,再怎麽“雞”自己都沒用了。

那時候,在父親的影響下,王食欲已經開始吃素和研讀佛法,《心經》裡一句“心無掛礙,無有恐怖”,讓她印象深刻。後來,她反過來勸永愛,“媽媽,《金剛經》說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我這次沒考到平均分,咱不能往心裡去。”

可還是不甘心,有時候她也會回家“雞”母親,“你要是XXX(一個同學)的父母就好了。”

● 參加音樂考級的孩子。圖/CFP

失控

永愛的實用主義在高中校園裡也瓦解了。王食欲所在實驗班不以成績為導向,班裡一半以上同學都有出國計劃,啟發和培育學生的都是那些在永愛看來“聽不著響”的興趣。

那三年裡,實驗班請劍橋講師來講《批判性思維》,請《北京遇上西雅圖》導演薛璐曉給他們講電影和紀錄片。歷史課上大家探討竹林七賢,課後還能參加國學社,戲劇社,愛心社等活動。王食欲的同學裡,有人搞搖滾,有人停課騎行去西藏,還有人因體型高大、上不去國內的公車,轉而研究新型公車設計。還有一群人,在“模擬聯合國”裡,探討如何解決非洲饑荒、美國槍支管理、印度種姓制度等世界問題。

所有人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成績在這裡不是唯一重要的事。

經過最初的失落後,王食欲發現,只要找對自己的位置,就能活得很好。

有一次,生物課上老師解剖青蛙,講解構造知識。王食欲衝到實驗室質問老師:“為什麽非得解剖才能講?你這是在殺生。”一戰成名。同學都在討論王食欲的獨特與勇敢,這讓她受到鼓舞。“你知道那種感覺,就不會太在乎學習了。”

寫作、拍電影給她更大的存在感。高中期間,她花幾個月,到五個省拍攝塵肺病紀錄片,獲得國際大學生電影節獎,學校家長還因此給塵肺病人捐款5萬。王食欲沉醉在那個世界裡,她在學校也變得受歡迎,新年晚會上,好幾個男生邀請她跳舞。

女兒變了,放學後不再自覺地趴在課桌上學習,成日搗騰寫作、拍攝的事。永愛急了,“這一天天不學習,考不進北大可怎麽弄?”

人生突然變軌。這一次王食欲決定自己掌握方向盤,終點不是清華與北大,而是北京電影學院。

永愛的世界坍塌了:“雞了這麽半天,就上這麽一所‘爛學校’?”在她眼裡,那就是一所文化課成績極低的“技校”。北大才是永愛的完美夢想。當年小學同班女生考上北大,永愛的母親總說,“你看誰誰誰,人家就能考北大。”

她和王食欲吵過,也勸過,“咱們進名校,不就是要考清華北大,將來好就業嗎?”

王食欲沒當一回事。初中她私下寫作,小說和文章被雜誌刊發,成為進名校自主招生的敲門磚,那時候起,她就發現自己的選擇也可以是正確的,“之後,我就不會再聽我媽的。”

永愛後悔了,後悔把女兒“雞”進了名校。和女兒逐漸找到自我相比,這三年她始終被焦慮折磨。名校的家長,有人是人大代表,有人擁有一條街的商鋪,還有人是大學教授。她只是一家企業的普通職員,和他們相比,家庭條件只能算中下。當別的同學去南極時,她只能負擔女兒去美國做交換生——那是整個寒假所有遊學項目中,最便宜的一個。

● 在UCL的圖書館自習。圖/王食欲

她還要接受女兒的“質問”:你為什麽不提乾?

永愛的第一反應也是,這些年我為什麽不努力?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夠好,“配不上女兒”。

這些年來,永愛的精力都用來做好一件事,就是照顧家庭。丈夫更像是一個合租室友,女兒的教育一概不插手,家裡大小事情都要永愛操持,“我哪有時間和精力去提乾?”後來,王食欲也反思,母親的能力大於理想,卻一生都被限制在這個家庭。

失控,委屈,失落,自我懷疑……永愛陷進混亂。她“害怕見那些媽媽們”。家長會讓王食欲自己參加,家長拉她入群,她拒絕,“覺得自慚形穢”。

有時候,她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腳下的螞蟻往窩裡搬麵包屑,“搬得再多也是螞蟻,變不成蝴蝶”,就像這個世界的差距永遠無法被抹平一樣 。

但在考大學這件事上,永愛堅決不松口。那是她堅持了二十年的付出和希冀,不甘心如此付諸流水。

丈夫難得發表了意見,“女孩想學什麽就學什麽。”父女倆站在同一條戰線,剩她一個人堅守。直到一次,母女倆在商場閑逛,毫無預兆地,王食欲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永愛嚇壞了,擔心女兒抑鬱。

永愛妥協了。

2013年春天,北京電影學院操場邊,母女倆等待藝考揭榜。站在紅榜前,永愛焦慮地念叨,估計沒你名字。她心裡想的是:“考不上才好,回來再讀一年,考清華北大。”

“你放心,我肯定在榜上。”王食欲氣定神閑地說。

名字果然在榜上,並且是第一名。周圍人潮擁擠,哭笑攪成一團。王食欲看了一眼母親,發現她來不及掩飾,整張臉迅速耷拉下來。

● 王食欲在奧地利指導演員排練

餘震

2019年夏天,王食欲的跳海計劃終結於全封閉的輪船甲板。她在波羅的海繞行兩個小時,最後從赫爾辛基的港口上岸,回到倫敦。

不再有升學的煩惱,但一路雞娃的經歷,讓她陷進尋求認可的泥潭裡。考進北電以後,許多人質疑她這個傑出人士生的藝術天賦。她也不斷否定自己,“我是不是不適合乾這行?”她習慣與人比拚名利,“一旦比不過別人,你就會很崩潰”。後來創業拍戲,她甚至瞧不上父親,認為他安於現狀,放棄拚搏,不會理財,只知道在家看書,或者到外面旅遊。

儘管走了自己選擇的路,她卻難得快樂。

曾經的雞娃長大後,求學的痛苦記憶大都被時間熨平了。很多雞娃承認從中受益。大連一個女孩,從小暑假獨自到北京學日語和英語,現在至少會三國語言。沈陽一個女生,從小學舞蹈和樂器,後來在一千多人的公司年會上跳驚鴻舞,成為焦點,“總體還是挺感謝我媽,讓我有可以展示的機會。”他們之中,有人在華為當工程師,也有人在外企做管理,大都是份體面工作。

也有像王食欲這樣的。珠海的一個女孩,每周上十幾種興趣班,兩天背一篇新概念英語,一個暑假背完400多個單詞。女孩到了初三突然不看書、不寫作業,隻玩iPad,說“這個家,只有iPad讓我覺得還是有意義的。”還出現了明顯的強迫症,床單不能有一絲褶皺,書必須壘得一絲凸出的角都不能有。母親不敢再逼。焦慮女兒的功課時,她就看心理視頻疏解,抑住雞娃衝動,“我只能從改變自己開始”。

永愛也試圖“擺正”自己。女兒回倫敦後,對生活還是意興闌珊。她就在電話裡鼓勵女兒寫作。曾經在她眼裡,音樂、繪畫、寫作、電影這些藝術都“沒什麽大用”。現在她決定放下成見。她說,“什麽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哪怕我養她也樂意。”

通過寫作,王食欲走出低谷,她在倫敦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生活沒有太多眼前的苟且》,還順利賣出影視版權。回國後她繼續寫作,目前已有4部小說完結,兩部售出影視版權,3部正在連載。

現在,她的目標是要賺更多的錢,給父母買一套房,為他們的養老做好準備。她每天房門緊閉,到飯點就吃個外賣,晚上下樓散會步,除此之外,都在寫作。

母親就像一位密友,隨時陪伴她,傾聽她的痛苦和快樂。永愛覺得,女兒太孤獨了。閑暇時女兒喜歡一個人到各地的寺廟參拜,最親密的朋友就是她。她反思,這是自己教育的失敗。

不久前,談劇本合作項目,製片人要求看王食欲的簡歷。長達16頁的PPT簡歷記錄她的多重身份:導演、製片、編劇、作家、品酒師……這些都得益於她十幾年的受教育經歷。製片人評價,“感覺太雞娃了”。

王食欲這才意識到,現在雞媽雞娃那一套,自己小時候都經歷過,“倒騰倒騰咱也算第一代”。她在豆瓣上寫了文章,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歷,在她眼中,現在的雞娃媽媽不足為奇,“我媽早就玩膩了”。

她的圈子裡,同期長大的雞娃朋友,有人研究天體物理,有人在海外著名汽車公司做研發,也有人唱搖滾簽約摩登天空,有人副業搞起了烘焙,有人辭職當了酒保,還有人做健身教練、送外賣……她覺得這些人都明白,時代不同了,即便經歷了漫長的雞娃歲月,他們的能力或許可以超越父母,但財富和成就卻難以匹敵60後的爹媽。

看到女兒的豆瓣文章後,永愛也寫了回應。她承認自己是“中國內卷教育的參與者、經歷者、實施者、被裹挾者”。她醒悟,現在最奢侈的事情是讓娃成為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永愛現在最大的希望是王食欲健康、快樂。她的生活還是圍繞女兒在轉,在豆瓣上開帳號,給王食欲的每本小說打分。王食欲想出家,她也知道,還是不放棄給她張羅相親,讓她找個人結婚、生孩子,穩定下來。

她到現在也不否認雞娃的必要性。老家兄弟孩子的教育,她都會給出意見,也會出資讚助,甚至想設一筆教育資金。“娃還是要雞的。”她說。

在回應女兒的那篇文章結尾,永愛記錄了這樣一幕:

今天閨女回家吃飯,我跟她探討我即將到來的退休生活。

閨女來了句:“等你退休了,我給你報個鋼琴班和攝影課。你也得豐富一下老年生活。”

我縮了縮脖子,問她:“閨女,你卷就行了,別卷我了。”

“五十多歲還年輕,你還有半輩子要發展呢!咱不能比別的老頭老太太活得差!”

(王食欲為網名,永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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