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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和醫生口述|一台腫瘤摘除手術背後的故事

【編者按】

從近20年登記數據來看,我國腫瘤發病率和死亡率均呈現逐漸上升趨勢。腫瘤引起越來越多人的關注。

北京協和醫院婦科腫瘤醫生譚先傑在他的新書《致母親:一個協和醫生的故事》中,詳細描寫了兩位腫瘤患者的救治經歷,今天我們刊發其中一個案例。

小昭很年輕,娃娃臉,笑眯眯地和媽媽一起進入診室。

剛進診室,我的助手就說:「這兒不是產科,您是不是走錯啦?」

「沒錯!」小昭媽媽很乾脆地說。

等小昭把衣服撩起來,連我都驚呆了——腹部膨隆,整個就像一個即將分娩的孕婦,而且是雙胎孕婦!

更讓人崩潰的是,檢查起來腫物周圍一點縫隙都沒有,絲毫推不動!

小昭說她29 歲,兩年來一直在減肥,但效果不好,最近一個月, 走路越來越沉重,晚上不能平躺,連呼吸都困難。

小昭先看的外科,但CT 報告說這個腫瘤直徑有30 厘米,可能來源於婦科,於是她從網上搶到我的號。

憑直覺,我認為應該是良性的。但無論什麼性質,手術風險都不會小——突然從腹腔中搬出這麼大個東西,血壓會維持不住,搞不好就會呼吸、心跳停止!

果然,小昭說她去過好幾家醫院,都建議她到協和看看。

我告訴小昭,我最近要出國開會,近期不能安排手術。我建議她去

找其他醫生看看,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她推薦醫生。

這個時候,小昭媽媽才說她和我中學同學的媽媽是親戚,在網上查了我很多資料,就信任我,還說我同學曾經給我發過微信。

我翻看微信,發現旅居美國的同學前段時間的確給我發過微信,只是我默認已經閱讀回復了。

我有些內疚,但隱隱有些猶豫。行醫這行當,似乎有一個攻不破的魔咒:越是熟人,越容易出問題,而且都是大問題!

雖然如此,我很難讓她去看其他大夫了,我無法拒絕小昭媽媽那信任的眼神。

我讓小昭去查大便常規和潛血。如果大便潛血陽性,就有可能是胃腸道的腫瘤。我還讓小昭到麻醉科會診,做術前評估——後來證明,這一步是最明智的一步。

大便潛血回報陰性,很大程度上排除了胃腸道腫瘤的可能。按慣例和規則,我將小昭的病情提交婦科腫瘤專業組討論,請老教授和同事們共同拿主意。

我特意讓小昭來到討論現場,因為我有一個小小的心思。

近年人們對醫學的期望值越來越高,一旦出現問題,有時難以接受。大大小小的醫患糾紛越來越多,醫生們的膽子越來越小。在某些醫院,高風險的手術能不做就不做,這大概是那幾家醫院不接收小昭的部分原因吧。

所幸協和仍然堅守有一線希望就付出百分百努力的信念!但我感覺,大家的勇氣似乎也有些打折扣。

因此我擔心,如果不讓小昭到現場,只根據影像學片子判斷,討論結果有可能是不做手術。但是如果大家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就可能改變主意。

事實證明我完全多慮了!

小昭進來之前,討論就達成了共識:手術一定要做,否則病人沒有活路!

我告訴小昭,床位緊張,需要等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情況加重,只能去急診。小昭說,她家經濟條件還可以,希望住國際醫療部。

這倒是解了我的圍,但我並不希望她住國際醫療部。一是腫物的良惡性都不清,如果是惡性,在國際醫療部花費很大;二是手術難度可能很大,一旦發生意外,花費更難以估算;三是一旦結果不好,或者醫療過程有瑕疵,追究起來,後果更嚴重——訴求通常是和付出呈正比的。

然而,小昭丈夫執意要住國際醫療部。

兩天后,麻醉科主任黃宇光教授在走廊遇到我,說:「小昭的麻醉風險非常高,但不做手術太可惜,到時候麻醉科會全力配合!」

這讓我吃了一顆定心丸。

3月29日,清明小長假前的周三,小昭住進了醫院。

由於CT報告腫瘤壓迫輸尿管,所以計劃30日上午放置輸尿管支架管,防止術中損傷。然後再進行血管造影,阻斷腫瘤的供血動脈,減

少術中大出血的危險,3月31日,也就是周五手術。

然而,周五的手術已經排了不少,小昭的手術可能要在下午晚些時候才能開台。一旦前面的手術不順,小昭的手術就有被取消的危險。

正在四處協調的時候,我接到了黃宇光教授打來的電話。他說小長假前做這樣大的手術很危險,如果出現意外,搬救兵都困難,建議假期後再做。他說,如果需要,他親自保障。

我感動得差點落淚,為我自己,也為病人。

於是,小昭暫時先出院了。

4月4日,周二。清明小長假的最後一天,小昭再次住進了醫院。

4月5日,周三。上午如期放置了輸尿管支架管。

按理說我的心可以放下了,但事情出現了一些變化。

前來會診的外科醫生警告我,腫瘤已經把下腔靜脈完全壓癟,這種對靜脈的長期壓迫和對腸管的長期壓迫,可能導致粘連和異生血管,搬動腫瘤過程中可能撕破大靜脈,導致難以控制的致命性出血!

我當然害怕這種情況,病人死於台上,無論如何是難以交代的。

我的壓力陡然增加。

不僅如此,由於小昭在國際醫療部手術,醫務處接到病情彙報後,要求我們進行術前談話公證,目的是讓家屬知道病情的嚴重性和我們的嚴肅性。

程式是必需的,但時間來不及了。律師說要第二天11點半才能來醫院,而小昭的手術10點左右就會開始。前一天輸尿管支架管放置之後,小昭出現了血尿,而且很痛。下午小昭還要去做創傷更大的血管造

影和栓塞,之後可能會發燒,所以手術不能後延!

於是我在出門診的過程中,自己和律師溝通,公事私辦,懇求他們第二天8點半做術前談話公證。

4月5日,周三下午,血管造影如期進行,我同時得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腫瘤血供來源於髂內動脈,這基本肯定了老教授和我的判斷——巨大子宮肌瘤;壞消息是從造影中無法判斷腫瘤與下腔靜脈和腸系膜血管有無交通,而且腫瘤和周圍器官似乎有粘連。

我再次和小昭的丈夫和媽媽談話。小昭媽媽對病情的嚴重性似乎很理解,只是顯得非常焦急。小昭丈夫卻似乎很淡定,不停安慰嶽母,說醫生總會有辦法的。

這讓我有些不安。我給美國同學發微信詢問這家人對手術的期望,更直接地說,一旦手術失敗甚至病人死於台上,他們能否真的接受。

同學回復說小昭丈夫人很好,之所以「淡定」,是不想讓一家人都陷入混亂狀態。

忙完後回到家,已經晚上7點多,敲門無人應答。進家門後我看見鬧鐘上別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飯在鍋裡,菜在微波爐裡,自己熱一下吃。烤箱裡有一隻蝦,別忘吃!我倆出去遛彎兒,一會兒回。

我突然心一酸!是啊,我不是扁鵲、華佗,只是一個普通醫生而已。病人需要活下去,我也需要工作,需要養活家人。

但是現在,醫生已經幾乎是一個完全不允許失手的行業,我如此冒險,值得嗎?

四年前,同樣是同學介紹,同樣是浴血奮戰,同樣是出於好心,同樣是在國際醫療部,因為規則問題,我得到了一次大大的教訓。

病人輸不起,我同樣輸不起!

於是,我在朋友圈發了一張圖,並配了這樣一段話:1.家人:這也是家常便飯!2.病人:開弓沒有回頭箭!您信任我,我便全力以赴。天佑病人,天佑我!共同博一把!

回復的朋友很多,有安慰、有理解、有鼓勵……

一位知名電視欄目的編導再三希望實時報導,被我婉言謝絕。

我需要心無旁騖!

其實,我更需要的是有人幫我分擔壓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分擔責任!太太不是醫生,對我們這行的難言之隱完全不懂。這個時候,我想起了老師——郎景和院士。

我給郎大夫打電話,不通。前幾天他去了英國,也許沒回來。我只好試著給他發簡訊,問周四上午他是否在醫院,有事求助。他回復:「好的,上午在呀。」

隨後我給他發了一條比較長的資訊,簡單敘述了病情和我的擔心。郎大夫很快回復:「到時候叫我。」

忙完這些後,我對正在收拾書包的小同學說:「爸爸明天有一台很困難的手術,咱們早上可不可以麻利些,這樣爸爸送你到學校後,就能到醫院好好吃頓早餐!」

小同學爽快地答應了。

我一直認為自己心理素質不錯,儘管考試前會緊張,但一上考場就沒有問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一上床就睡著,但那天晚上我腦海中卻一遍遍預手術,想像可能發生的危險和對策,前半夜居然睡不著了。

我起來從冰箱裡拿了一聽啤酒,喝完後很快睡著了。睡眠時間不算長,但品質頗高,起來神清氣爽。

小同學沒有忘記前一天晚上的承諾,穿衣刷牙洗臉一氣呵成,我們提前到了學校。在校門口,小同學歪著頭對我說:「爸爸,你好好手術吧!今天我很乖,是吧?!」

我摸了摸他的頭,騎著前一天剛買的電動自行車,前往醫院。

不到兩年,我丟了兩輛電動自行車。心疼之餘,我安慰自己:破財免災!是啊,對於外科醫生,手術意外就是災難。果真如此,自行車丟得也值啊!

4月6日,聽起來很吉利的日子,至少比清明讓人感覺舒服。連續霧霾了幾天的北京,居然清朗了不少。

7點半,我到郎大夫辦公室,向他詳細彙報了病情,郎大夫讓我手

術開始後通知他。他說上午有講演,但可以隨時電話,手術優先!

臨走郎大夫告誡:「第一,切口不要貪小,否則一旦出血,止血很困難;第二,如果能把瘤子完整分離出來,就基本成功了;第三,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慌亂,有我在呢!」

從郎大夫辦公室出來之後,我走路都輕快了很多。

8點整,查房。我問病人睡得如何,她說後半夜睡不著,還問我是不是也沒有睡好。

我肯定地回答我睡得很好!因為我要讓她相信,我是精神百倍地給她做手術。

精神百倍一點不假,因為一種稱為兒茶酚胺的物質已經在起作用,它讓人投入戰鬥!

十一

8點半,律師到達病房。小昭媽媽對公證的煩瑣程式有些不高興,認為這些程式「侮辱」了她對我們的絕對信任。

萬事俱備,只等開台!

十二

9點半,第一台手術結束。患者是一名4個月大的女嬰,生殖道惡性腫瘤。這就是醫生眼中的「人生」:有不幸的,還有更不幸的!

10點整,小昭被接進手術室,黃宇光主任和病人打了招呼後,回頭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他親自給小昭點滴,開局很順利。

然而小昭很快說頭暈,她問是不是低血糖。其實,應該是仰臥位低血壓綜合征。病人的腹部像小山一樣隆起,比足月妊娠更壯觀。這樣大的包塊壓迫到下腔靜脈,血液不能迴流,血壓自然就低了。

所幸小昭很快被麻倒。

由於擔心手術中大出血危及生命,麻醉後需要進行深靜脈穿刺,以便於快速補液,還要進行動脈穿刺監測動脈壓力。

靜脈穿刺比較順利,但動脈穿刺遇到了困難。小昭的血管都癟了,黃主任親自上手,也遭遇到了麻煩。

「不要再等,消毒開台!」黃主任手一揮。

十三

10點35分,再次核對病人和病情之後,宣布手術開始,巡迴護士通知了郎大夫。

一刀下去之後,我此前所有的緊張和不安都消失了!關於可能出現的醫療糾紛的擔心,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我的全部精神,剎那間集中了!

這個情景我並不陌生,作為曾經的學霸,每次考試一打開試卷,我就不會再緊張了。

瘤子的確是太大了,血管非常豐富,和周圍真有粘連!我們細心地一處處將粘連分解後,瘤子被完整地從腹腔中搬了出來。

我們將情況簡要彙報給郎大夫,告訴他可以繼續講演。

我和助手一層層剝離瘤子表面的包膜,一根根結紮血管,居然一滴血都沒有出,瘤子被完整地剝了下來,子宮留下了。

黃主任和我一起端著這個比兩個足球還大的瘤子到家屬等候區,小昭媽媽雙手合十,當場就哭了……

十四

病人離開手術室後,我和主管大夫抱著瘤子拍了一張「慶功照」,笑容燦爛,皺紋都出來了。

然而,進入醫生休息室,我一下癱坐在沙發上。

是啊,我並不是一個優秀的醫生。因為,我不夠單純,想得太多!

但我似乎又是一名合格醫生,因為,我敬畏生命,盡心儘力!

既然答應給小昭手術,只能想辦法,創條件,精心準備,尋求幫助……

就像一支已經滿弓的箭!

我拿起一張廢棄的麻醉記錄單,寫下了這樣幾句話,作為對這段協和醫事的記憶:開弓沒有回頭箭,千方百計總向前。幸有良師左右扶,一箭中的終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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