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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沙葉新隨筆:活在真實中

活在真實中

孫玉安

上海洪長興餐廳。

聚餐的兩個小時,談的足夠多了。擔心先生身體吃不消,知趣的收住話,狡黠地取出備好的彩箋遞過去:“還是請您題寫一句話吧!”

沙葉新老師濃眉一緊,凝神略思,執筆一揮而就。箴言破繭而出:“活在真實中!”

十幾年前初春的下午,按照前輩伍貽業教授提供的聯繫方法,撥通了沙葉新老師的電話。

“喂!您好!哪裡?”電話中是鏗鏘有力的年輕銅音。

“請問沙老在嗎?”

“我是沙葉新。您是?”依然朝氣蓬勃的回應。壞事了!把人家當做老人家了。急忙改口。

“沙老師您好!不好意思!是伍教授告知了您的電話。”馬上忐忑不安。

“好的好的!我知道。歡迎您來做客。”

那時候他還住在淮海路的一套老房子裡。我用舊巷陋室形容並不誇張。給我最深印象的是沙葉新老師對人的熱心、真誠。

第一次冒昧上門,直接被主人安排入座於書房。顧不上品嚐冒著豆苗香的龍井茶,怯怯地環顧四壁;一面桌椅,兩堵書牆。最吸引我眼球的是門上那塊小匾“善作劇樓”,是由李銳題寫的。讀過李銳的幾本書。公認為有氣節的文化官員。他曾擔任過毛澤東的秘書。

看他紅光滿面的精神勁,不敢相信眼前坐著的沙葉新已經足足六十五歲。

“聽您的聲音四十歲,看您的面容五十歲。應該有養生之道吧?”隻敢先從生活談起。

“絕對沒有。無憂無慮,倒下就睡。”他一臉認真。

再問:“平時運動嗎?”

“很少。寫累了,就在書房地毯上打打滾、爬一會。微微出汗就結束,這就是我的運動。”

有意思!文人往往特立獨行。

臨別送我兩本書。看我稍有拘謹,出門口拍拍我的肩膀:“你從做企業轉向文學創作是好事。應該把看到、思索的東西寫出來。有空過來聊!”

出乎意料之外。

怎麽在他身上看不到著名作家的傲慢?是他老表伍貽業的面子、還是同族的情感?我自問,無答案。

知道沙葉新的大名很久了。

他1980年發表《陳毅市長》,獲第一屆全國優秀劇本首獎;首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獲文化部獎。是中國話劇界的翹首。

第二天在省政協禮堂開會,不習慣老生常談的新八股發言。打開他贈送的《諧趣美文》,剛看了作者小傳,就噗嗤笑了。鄰座的老廳長納悶了:“什麽書讓你這麽快進入無人之境?”

我一抬眉頭,指了指扉頁:“我,沙葉新。1939年出品,因是回族,且又姓沙,可能原產地為沙特阿拉伯,後組裝於中國南京。本人體型矮胖,屬三等殘廢,但我身殘志不殘,立志寫作,一回生二回熟,簞食瓢飲,回也不改其樂,終於忝為回族作家。......”

他伸過頭掃了幾眼後,竟然笑出了聲。想不到一把搶了過去,讓我痛苦地坐等一個上午。

走出禮堂大門,他動情了。指著翻開的書頁:“你看看這一段,沙葉新這個人即幽默又不失純真。這樣的文人太少,值得敬重!”

坐在返回賓館的車上,迫不及待地閱讀老廳長折角的87頁:“一位中央長官接見文藝界人士,我也有幸被接見。他原來在上海工作過,和我見過多次。他說‘沙葉新呀,我發現你又胖了!’我本想說‘我和中央保持一致。’因為這位長官也很胖,擔心不妥,連忙改口說‘從我肥沃的臉上你可以看到上海的大好形勢。’沒想到換湯不換藥,仍是俏皮話。

事後朋友為我惋惜:“‘如此重要的接見,極為難得。你的每句話對你的前途產生重要影響。你真不會當官!’是啊,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從此處看,先生很早就有辭官歸隱的念頭。

巴金是他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介紹人。他敬佩巴金講真話的做人原則。他說過:“講真話不需要勇氣。講假話才需要有點膽量。有好心人勸我說話小心點。違心地講話我做不到。”

我特別喜歡他《尊嚴》中的一句話:“我承認我的企圖極為強烈,就是借助我筆下的一些亦有亦無的人物,借助那些亦實亦虛的故事,來和讀者交流溝通這樣一種人格和信念:人,要活得有尊嚴!”

聆聽沙葉新老師談話是一種享受。

有幾次他約作家白樺、作曲家陳剛到浙江中路東伊順餐廳聚餐,大家談笑風生、妙語不絕。除了文學,多是憂國憂民、抨擊腐敗的諍言。“正因為我太熱愛中國,才以犀利的文字震動高層,喚醒讀者為國家、為民族的複興獻良策、說真言。”這些話今天依然回響耳邊。

名人的謙和容易做到,愛憎分明往往很難。沙葉新不同。他有篇短文題目竟是《翻臉不認人》。文章中的態度明朗;對於那些狗仗人勢的官員、無原則歌功頌德的禦文人,他一概鄙視:“這一類人的嘴臉,我明明認識,但我看也不要看,道不同,不相與謀;其臉有所認,有所不認。即便他們主動向我伸出手,我也不屑一握,並故意目瞪口呆,裝著不認識,然後揚長而去。”這就是他改不了的性情。

他深厚的民族情結,令人感讚。為自己是個回族人而自豪。

有一次他夫婦與我一起在小包廂用過餐。他一改平時的笑容可掬,突然嚴肅了:“玉安,一件事讓我在心中掛念了幾十年。想請教您。”我慌了。

“沙老師您客氣了!這不是羞殺我嗎?”

“真的不是。我直接講吧。在南京讀小學時常常路過清真寺,有時候會聽到有人高聲歌唱,很美。一直不好意思詢問唱的是什麽內容。”他眼睛放射出一束真誠。

我明白了。

“ 好吧!我現在給您唱一遍怎麽樣?”

夫婦倆點點頭。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站起身,面向西方,雙手舉在耳邊,運足氣力,阿拉伯語的召喚詞回蕩在房間,穿透牆壁,飛向寂靜的夜空。

那是我最動情的頌念,也是我畢生最滿意的釋放。回過頭,沙葉新老師竟然淚流滿面。他有點哽咽地說:“我一句也沒有聽懂。可這就是我童年鄉愁一樣的美聲。我似乎回到了故鄉,回到了家。”

名人也會動情。我認定他是個坦率的人,永遠不會做作,趕緊一句一句地翻譯漢語的原意。

他滿意離開時的笑臉告訴我;他解讀了答案,走回了心靈的家園。

沒多久,話筒裡是他欣喜的自豪聲:“上個月到美國,我去看了好幾座禮拜寺。那裡的黑人、白人,個個熱情。”不易改變的基因,樹根一樣扎在他心底。縱然世俗與政治的洗禮難以抵禦,信仰的萌芽在耐心等待著。

沙葉新的毛筆書法是我逼出來的。

2006年九月,外甥黃剛發我一條資訊,說沙葉新在文章中提到了我。打開網頁一看,是他剛剛在寧夏第二次回族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言稿《我的回族文化基因》結尾的一段話:“時間關係,我就講一點。我父親多次對我說:‘不要忘掉回族的根本。’我沒忘掉,我以自己是回族為驕傲。雖然我並非純粹的穆斯林,但我肯定是個文化穆斯林人。回族企業家孫玉安先生讓我為他題詞,我的字寫得很差,為了給他題詞,我練了一年的字;真主在上,我真的練了一年,現在還在練。

我給他題的詞是:‘我終將歸於安拉!’

這就是他的真摯、坦蕩。

有畫商得知他的文人書法氣息濃厚,上門提出高價收購、銷售。他不開心了,也沒有客氣:“我沙葉新靠寫作生活的很好。還不至於到了賣字的地步。”

沙葉新有一流的詩詞功底,這是多數人不知道的。上海詩詞大家龍榆生是他的詩詞恩師。多年的面對面教誨,讓他扎下深厚的傳統文化功底。請欣賞他的一首詞《浪淘沙.綺懷》:“一瞥永縈懷,一笑難猜,娉娉嫋嫋一裙釵。萍水相逢揮手去,不見重來。尋覓立高台,注目前街,方才她忽現香階。載欣載奔忙相會,認錯香腮......”

龍榆生讀過大喜。批曰:“輕靈跳脫,大是美才。”

難怪他書寫對聯時,略加思索,就一瀉而出。知識的確需要厚積薄發。

著名劇作家是國內外對他公認的稱謂。

他的劇本被十幾個國家、地區公演。有人讚譽他是當代實至名歸的一座高峰。

他卻不以為然:“我沒有別的本事,一輩子都在拿筆,一輩子都在思考。用戲劇的方式把真相留下來,告訴青年一代,這是我的責任、使命。”

而今,先生依然躊躇滿志:“三十五萬字的《張大千》終於出版。國內外約稿仍然不斷,我卻要有所選擇。胡耀邦是倡導說真話的領袖,處處為老百姓著想,為冤假錯案平反。這樣的偉人應該寫,我必須寫。”

近幾年他身體不如之前,提醒他注意休息,保重身體。他仰面郎朗大笑:“人都會有病痛。我一直坦然面對。我從不做壞事,真主會保護我。我有三個不知道。不知道什麽叫睡不著。不知道什麽叫胃口不好。不知道什麽是生氣。......一個人名利兩忘,寵辱不驚才活得真實。”

細讀他的散文、欣賞他的小說、享受他的話劇、聆聽他的教誨,都會不由自主地跟隨他找到真、善、美。

人生緣何不快樂,只因未讀沙葉新。

人生本來就是一本書。沙葉新的這本書,足夠我讀一輩子。

2017-3-17草稿

2017-5-27成稿於寧波的齋月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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