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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裡的“我不要當楚民,願成秦人”是編造的

作者言九林

編輯吳酉仁

偶然看了一眼號稱“歷史正劇”的《大秦賦》。

12月1日首播時,該劇的豆瓣評分一度高達8.9分。

然後就被雷到了。

比如,為了彰顯秦國對楚國發動戰爭的正義性,該劇虛構了一段楚國百姓不堪壓榨集體逃亡秦國的劇情——劇中,一群逃至秦楚邊境的楚國百姓,被楚軍追上後,發出了“回楚國,我們沒有活路啊”、“我不要當楚民,願成秦人”的呼喊(見下圖)。

戰國時代的百姓們,確實乾過這種“用腳投票”的事情。但他們的選擇,並不是紛紛投奔秦國,而是紛紛遠離秦國。

這方面的材料很多。

比如,公元前259年冬天(這一年嬴政出生),蘇代去見秦相范雎,就當面對范說出過“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矣”這樣的話。

當時,秦軍正由名將白起指揮,兵分兩路,進攻韓國的皮牢和趙國的太原。蘇代此來,是受了韓、趙兩國的委託,旨在鼓動范雎去勸說秦昭王退兵。

據《史記》所載,蘇代是這樣給范雎剖析利害的:“白起已為秦國攻取了七十餘座城池,南定鄢、郢、漢中,北敗趙括,其功勞可比肩周公、召公和呂望。若再滅了趙國,白起必然要升為三公,你范雎能接受自己的地位被白起壓製嗎?但你不接受也不行,白起若滅了趙國,一定會成為三公。”

然後,蘇代給范雎提供了一項瓜分白起之功的主意:

“秦嘗攻韓,圍邢丘,困上黨,上黨之民皆反為趙,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今亡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韓、魏,則君之所得民無幾何人矣。故不如因而割之,無以為武安君功也。”

大意是:秦國之前進攻過韓國,圍困了邢丘和上黨,結果上黨的民眾全跑去了趙國,天下之人不想做秦國的百姓已經很久了。假如現在滅了趙國,那麽,北邊的趙國人定會跑去燕國,東邊的趙國人定會逃往齊國,南邊的趙國人則會遷往韓、魏,秦國能得到多少趙國百姓,想必你心裡也有數。所以,與其讓武安君白起立下滅趙的大功,不如由你去勸說秦王退兵、接受兩國割地的提議。割地講和對秦王有好處,他不但可以得到土地,還可以得到百姓;對韓、趙兩國也有好處,他們可以繼續苟延殘喘;對你范雎同樣有好處,你的政治地位不會遭到白起的挑戰。實可謂一舉三得。

蘇代口中的“上黨之民皆反為趙”,指的是公元前262年,也就是蘇代遊說范雎的三年之前,秦軍進攻韓國的上黨,且切斷上黨與韓國之間的聯繫。眼見陷落已是定局,韓國也有意將上黨割給秦國,上黨郡守馮亭遂派人前往趙國求助。他們用來打動趙王的理由之一,便是上黨百姓“皆不欲為秦,而願為趙”,上黨的百姓撤到韓國是不可能了,但他們也不願做秦國的百姓,相比之下更願被趙王統治。

再如,公元前257年,也就是蘇代見范雎之後兩年,又有齊國人魯仲連發出了“義不帝秦”的誓言。當時,秦軍圍困趙國首都邯鄲,魏國派人去見趙平原君,勸趙尊秦昭王為帝。客遊趙國的魯仲連站出來反對說,秦國乃棄禮儀之地,“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專以權術驅策士人、以虜囚對待民眾,若秦國一統天下,“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我魯仲連寧願跳東海而死,也不願做秦國的百姓。

蘇代、魯仲連的話,或許會因立場不同,多多少少難免對秦國帶有敵意和偏見。但《商君書》裡的《徠民篇》,不會存在這種問題。

“徠民”,顧名思義就是招徠流民。《徠民篇》是一篇寫給秦王閱讀的政論文章,核心主旨是勸說秦王改變政策,對民眾好一點,不要控制和汲取得太狠,以吸引六國百姓投奔秦國,增加秦國的人力資源。因為這篇文章被收錄在《商君書》裡,以往有一種錯誤的判斷,以為這篇文章是商鞅所寫,進而認定商鞅變法期間,就已開始實行種種比東方六國更好的惠民政策。

其實,只要細讀一下這篇文章,就可以知道,他的寫作者絕對不可能是商鞅,而是後世之人在編纂《商君書》時,誤收了其他秦人的作品。因為文章中提到了“長平之勝”,此時商鞅已死了七八十年。文章的訴說對象是秦王,因作者多次自稱“臣”,可知是某位秦臣寫給秦王的政論。這位秦王,可能是范雎所侍奉的秦昭王,也可能是之後的某位秦王。至於這位秦臣是誰,有學者猜測是呂不韋,也有學者猜測是尉繚,但都難以定論。

知道了文章寫作的大概時代,再來看文章的內容,就可以知道,蘇代與魯仲連們的說法,絕非誇張。

文章裡,這位不知名姓的秦臣說:秦國如今幅員遼闊,“地方千里者五”,有五個方圓一千里的領土,但是卻人口不足。反觀相鄰三晉之地的韓、魏等國,“土狹而民眾”,領土狹小卻人口眾多。民眾有一種天然的性情,是希望擁有自己的田宅。三晉各國的田宅不夠分配是確鑿的事實,秦國的田宅大量多餘也是確鑿的事實。在這樣兩個確鑿的事實面前,民眾卻不願西來,是因為在秦國做“士”非常慘、在秦國做“民”非常苦。《徠民篇》的原話是:

“意民之情,其所欲者田宅也,而晉之無有也信,秦之有余也必。如此而民不西者,秦士戚而民苦也。”

這位秦臣,還批評了當時秦國流行的治國方針。他說,秦王的官員們一致認為,三晉各國之所以弱,是因為那裡的政府放任民眾追求快樂,且動不動就免租免役賜給民眾爵位(其民務樂而複爵輕也),秦國之所以強,是因為這裡的政府強迫民眾吃苦耐勞,且很少免租免役和賜予爵位(其民務苦而複爵重也)。

該秦臣認為,這種苛政,正是其他國家的百姓不願流入秦國的主要原因。他對秦王說:大王的官員成天把“愛爵”——吝嗇爵位、“重複”——不輕易減免賦稅勞役掛在嘴上,將之說成秦國強大的訣竅,我覺得不是這麽回事。兵法上說,敵人弱了,就等於我們強了。三晉各國打不過秦國,已是長達四代人之久的事情。從魏襄王那時候開始,他們野戰打不過我們,守城也一定會被我們攻克,大大小小的戰爭,三晉各國敗在秦國手下,已不知多少次了,但為什麽我們還滅不掉他們?

該秦臣給出的答案是:“若此而不服,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奪其民也”——到了這種地步,他們還不屈服,是因為我們秦國只能奪走他們的土地,無法奪走他們的民眾。之所以不能奪走他們的民眾,也不是因為他們的政策對百姓有多好,只是因為我們的政策對百姓實在太壞。

《徠民篇》提供給秦王的策略,是以詔令的形式頒布優惠政策,凡自其他諸侯國前來歸附的百姓,免除三代人的徭役賦稅,不征發他們參加戰爭,開墾嶺坡、窪地上的土地,十年不收賦稅,並將之寫入法律。如此,“足以造作夫百萬”,必可招來大量的百姓入秦。

若以《徠民篇》裡提到的長平之戰為該文寫作的最早時間(公元前260年),此時距離秦國統一六國,已只有約四十年的時間了。在這段歷史時期裡,沒有材料能證明秦王采納並落實了上述建議。

其實,在戰國時代,無論身處哪個國家,百姓皆不過是任人蹂躪的芻狗。比如韓、魏兩國遭到秦軍攻擊,兩國“百姓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臣妾,滿海內矣”。“民不聊生”這個成語即由此而來。所以流民是戰國時代極常見的問題。各國也都深感本國可供驅使的人力資源不足。孟子見魏(梁)惠王,後者即向他抱怨自己施政已經很用心,為何“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吳起去楚國變法,也曾對楚悼王說,楚國“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但是,迄今為止,無論是傳世的文字資料,還是出土的簡牘,只有六國百姓不願做秦民,而絕無六國百姓紛紛逃入秦國的記載。

回到《大秦賦》裡的“我不要當楚民,願成秦人”。

東方六國之中,魏、韓兩國均曾實施過“類商鞅式變法”,故在被秦軍吞並後,原魏、韓兩國的百姓對秦政的忍受能力略高一些。趙、齊、燕三國百姓則普遍有“秦法重”的怨言。對秦法最感苦不堪言者,則是楚國。正如陳蘇鎮教授所言:

“根據秦末戰亂中各地反秦之激烈程度的差異和《語書》透露的信息,我們說秦之‘法律令’與關東文化存在距離,特別是與楚‘俗’之間存在較大距離,當無大錯。因此我們可以斷言,由文化差異與衝突引起的楚人對秦政的反感,及齊、趙等地人民對楚人反秦戰爭的同情,是導致秦朝滅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這也是為什麽秦軍佔領江漢平原後,大量人口選擇東遷;三晉地區的百姓,面對秦軍的進攻,選擇的也是東遷。

出土的嶽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裡,也載有多例南郡(秦地,原屬楚國)百姓,越境逃往楚地的案例。

比如,其中有一個案子,是一夥共計14人的群盜被秦國地方政府捕獲,審問之後得知,其中有4人原本是秦人,之前逃亡到了楚地。另外10人則是原楚國之人。這14人在秦軍佔領南郡之後,再次向更東邊的楚地逃亡。後來又想著要回家鄉“歸義”(很可能是因為在異地生存很艱難),然後走到半路,又選擇做了匪盜(很有可能是知曉秦律對逃亡者是要嚴懲的,所以乾脆就落草了)。

另一個案例,是一名叫做“多”的男子,在秦軍攻打“荊廬溪”這個地方時被捕獲了。這個地方大約位於今天的洞庭湖附近或嶽陽一帶。經審問後發現,這個“多”是十年前跟著他的母親一起,從已被秦軍佔領的南郡,逃亡到更東南邊的楚地來的。那時候“多”只有12歲。

這些出土簡牘反映的史實,與《大秦賦》裡“我不要當楚民,願成秦人”的情節,可謂截然相反。

故此,最好不要將《大秦賦》當成“歷史正劇”來看。

注釋

司馬遷:《史記·白起王翦列傳》。馮亭降趙之事,更詳盡的考證,可參見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55-1059頁。《戰國策·趙三》。仝衛敏:《成書新探》,《史學史研究》2008年第3期。《商君書·徠民篇》。《戰國策·秦策四》。《孟子·梁惠王上》。《呂氏春秋·貴卒》。陳蘇鎮:《漢代政治與學》,中國廣播電視出社2001年版,第35頁。(韓)琴載元:《秦代南郡編戶民的秦、楚身份認同問題》,《簡帛研究》2015年秋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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