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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丨公款請客吃龍蝦喝香檳:被醜聞搞下台的法國高官

文/龔克,法學博士,旅法媒體人。

法新社圖片:德魯吉夫婦

“龍蝦門”的醜聞六連擊

2019年7月10日,法國調查新聞網站Mediapart發文揭露,從2017年10月到2018年6月,國民議會議長弗朗索瓦·德魯吉以公職身份舉辦十餘次晚宴,其中不乏巨型龍蝦、香檳、以及議會酒窖中的佳釀(例如價值550歐元的白馬酒莊2001年產,價值265歐元的滴金酒莊1999年產),開銷均由國庫支付

這篇名為《德魯吉夫婦:公帑之上的城堡生活》的文章稱,這種奢華宴請並非工作性質,而且嘉賓大部分是德魯吉的家庭成員,及其夫人的朋友。塞芙琳·德魯吉是法國雜誌《盛會》(Gala)的記者,頗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一醜聞和她的工作性質不無吻合。

巨型龍蝦的圖片很快傳遍網絡,有媒體以此將該事件稱為“龍蝦門”(homardgate)

然而這並不算完,Mediapart的第二擊曝出,德魯吉2018年底裝修官邸住宅時,工程費用高達6.3萬歐元,其中僅安裝一個衣櫥就花掉將近1.7萬歐,這筆錢自然也是納稅人買單

除了瞄準德魯吉本人,Mediapart還把矛頭指向其下屬。

第三擊稱,環保部辦公廳主任克萊因(Nicole Klein)身居高位,卻自2001年以來分配到位於巴黎的一套社會住宅(即政府廉租房)。2006-2018長達12年間,克萊因不在巴黎工作,但一直佔據著這套住宅;而與此同時,巴黎有大約20萬人申請廉租房,平均等待時間長達數年。

第四擊則回到了德魯吉本人身上,Mediapart指德魯吉自己2016年以每月531歐元的價格在南特附近的奧爾沃(Orvault)租下一套“社會住宅”,但他貴為部長,收入水準遠遠超過廉租房的標準上限。

第五擊令人對德魯吉的“生態主義者”成色提出質疑:這位前議長經常從巴黎回南特過周末,雖然這段旅程坐火車,但他會安排一名司機把車從巴黎開到南特,供他在當地調遣。此外,他還安排三個司機(通常為兩人)輪流為自己服務,其中有人還負責送德魯吉的孩子上學。

第六擊則更為致命:Mediapart指控,德魯吉在2013到2014年間,曾經動用9200歐元“議員履職津貼”(IRFM)繳納綠黨捐助金——當時他是綠黨議員,按照黨內慣例要繳納每月1200歐元的捐助——這是被明令禁止的做法。而且這種操作有一石二鳥的效果,即同時還能部分滿足“給政黨捐款享受稅收減免”的條件。換句話說,法國納稅人的錢,經議會之手被“洗”過一遍(這筆收入本身就是免稅的),不但幫助德魯吉交了不相乾的費用,還幫他個人省了本應繳納的其他稅款。

“我不喜歡吃龍蝦”

當Mediapart第一篇報導出爐後,德魯吉次日迅速反駁稱,他在節省議會開支上其實頗有成效,媒體所提及的宴會,都是“非正式工作晚餐”,是他作為議長與“民間社會”保持溝通的必要方式——儘管國庫報銷的2018年情人節浪漫晚餐,似乎很難歸於此類。其親信也出面辯解稱,德魯吉上任以來,招待費用比此前同期低13%,出行費用更低34%。

對比:我的晚餐與德魯吉的晚餐

當天德魯吉還中斷外地行程,趕回巴黎同總理菲利普談話,後者承諾繼續支持他,但要求“回應法國人民所正當提出的所有問題”,並開展內部調查。

而德魯吉則承諾把有爭議的開支提交審議,並且“哪怕有最輕微的含糊之處,也將返還有爭議的每一歐元”。同時他還“舍卒保帥”,立即解除了克萊因的辦公室主任職務,並聲稱“絕沒有理由辭職”

隨後,總統馬克龍也對他表達了支持。

看上去,這次醜聞殺傷力有限,德魯吉保住了自己的部長職位。

更為滑稽的是,德魯吉還上電視節目為自己辯白,聲稱“我不喜歡吃龍蝦......也討厭牡蠣,還討厭魚子醬”“香檳酒會讓我頭痛,所以我不喝。”而對於花費6.3萬裝修官邸一事,德魯吉對此回應稱,官邸位於18世紀建築中,其中部分年久失修,堪稱“破舊”。在這位部長口中,吃龍蝦、喝香檳、住官邸,仿佛都有著為國家利益考慮的因素。

然而,事態發展超出了部長、總理和總統的預期,在第六擊(移用“議員履職津貼”繳納綠黨捐助金)刊發之前,各路媒體已經得知了相關曝料內容,而德魯吉也收到Mediapart的公開回應邀請,他原本想硬撐到底,但最終這成為壓斷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16日,德魯吉在Facebook上發文表示,“鑒於我捍衛自己所需的必要投入,使得我無法平靜且有效地擔負總統與總理交給我的任務”,決定辭去環保部長職務。他控訴自己遭到了“媒體私刑”,並宣布要起訴Mediapart網站涉嫌誹謗

很快,總統府就接受了德魯吉的辭呈,並且將其稱之為“個人決定”。同樣在幾個小時之內,馬克龍迅速決定,由交通部長博爾納兼任環保部長。在次日的交接儀式上,德魯吉的調門放低了許多,表示自己犯了“令人遺憾的錯誤”,並且付出“最高昂和最殘酷的代價”。在接掌環保部八個多月後,這位部長最終接受了即將被邊緣化的現實。

馬克龍:他人即地獄?

法美兩國總統每次握手過招比試“掌力”,都會讓媒體津津樂道。

年輕的馬克龍在這場角力中從來不落下風,其多邊主義立場、生態優先政策和良好國際形象,也和川普大相徑庭,但在用人方面,兩人卻跌入相似怪圈:執政短短兩年多時間,都有重要閣員卷入醜聞,而且類似情況反覆出現。

在川普身邊,從早期的“國師”班農、前國家安全顧問弗林、前國務卿蒂勒森、前國防部長馬蒂斯,到未能成功上位的代理國防部長沙漢納,再到最近傳出商務部長羅斯位子不穩,幾乎是永無止境的人事黑洞。更不必說前白宮發言人桑德斯、前駐聯合國大使黑莉這樣好合好散、但免不了透出詭異氣息的事例。

相比之下,馬克龍的班底雖然沒有這麽變動頻仍(當然,半總統半議會體制調整頻率本身就高於美式總統製),但也不遑多讓。組閣剛開始就在領土整治部長問題上馬失前蹄——原定人選費朗(Richard Ferrand)被曝光有財政違規之處,被迫轉任議會黨團領袖;而在內政部長和環保部長這兩個屬於“國務部長”(可以近似地看作是“副總理”級別)的最重要職位上,短短兩年間都出現二次調整——功勳重臣、前內政部長科隆同馬克龍反目;環保明星、前環保部長於洛在媒體上宣布辭職,讓政府猝不及防,顯示出這架執政機器的運轉故障。加上貼身保鏢打人及濫用公共資源的“貝納拉事件”,如今又出現環保部長二度換人,《快報周刊》借用哲學家薩特的名言,不無諷刺地形容:這位雄心勃勃的年輕總統,現在落入了“他人即地獄”的窠臼。

問題出在哪裡?或許沒有任何單一因素能夠一言以蔽之,但如果一定要尋找宏觀原因的話,或許2017年這場反體制運動的崛起,仍在承受它自身的副作用。在登高一呼應者雲集之後,馬克龍的執政班底兩年來始終處於分化與流變之中,當初“招降納叛”有助於挖對手牆角打贏選戰,但在穩定執政之後,這種缺乏傳統政黨式持續整合的基礎,反而成了不穩定因素,越是強調控制局面,越是容易出現危機,而且危機越是容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以環保部長為例,這一職位在法國有獨特屬性,它屬於最重要的幾個“國務部長”之列,加上近年來法國以巴黎氣候協定為外交主軸之一,大打環保牌,更加需要這一職位的人選深孚眾望

當初選中環保明星於洛(Nicolas Hulot),的確透出政府求賢於民間的新天氣,但很快,這位環保明星發現自己無法搞定關係錯綜複雜的政治圈子,同時又被曝光自己家裡有六輛汽車、兩輛摩托和一艘帆船,加上被指控強姦的桃色新聞,道義光環迅速消散。

在於洛宣布辭職之後,馬克龍花了一周多時間才敲定人選。而最終選定德魯吉,看中的或許是前者在政治光譜上的覆蓋能力——這位曾經的綠黨(EELV)成員,後來自行創建“生態黨”,同時向中左的社會黨靠攏,2017年參加總統大選的社會黨初選(但得票率僅有3.82%),隨後又背棄承諾,並未支持社會黨初選的獲勝者,而是公開表態支持馬克龍。

2017年大選使得政壇洗牌後,馬克龍投桃報李,使他成為議會議長。而且他的政治立場同馬克龍的契合度也早就有跡可尋:作為(前)綠黨人士中的異類,德魯吉多次支持前政府極具爭議、多數左派人士堅決反對的政策(例如褫奪國籍、加強情報收集和勞動雇傭關係更加自由化等),可以定位成左翼陣營中立場偏右人士,這和馬克龍的中間定位也頗為吻合。

馬克龍與德魯吉

這樣一個走高層路線的“大玩家”,本來有助於幫助“中間派”馬克龍鞏固來自左翼的綠黨和社會黨陣營的一部分支持者。雖然在議會中,德魯吉和費朗據傳關係不睦,但他接掌環保部,同時讓費朗有機會升任議長,也是雙贏選項。何況前內政部長科隆辭職後,德魯吉順理成章地成為菲利普政府的二號人物。

沒想到,所有布局看上去都很理想,最終卻栽在龍蝦身上。

法國網民對“龍蝦門”的惡搞圖

在德魯吉下台之後,這種“他人即地獄”的效應仍未平息。

此前飽受爭議的政府發言人Sibeth Ndiaye出面打圓場說,我們知道同胞們不是每天吃龍蝦,更多地是吃土耳其烤肉(kebab),這種笨拙的“體察民生疾苦”姿態,卻不經意間捅了另一個馬蜂窩——土耳其烤肉被認為是一種外來“入侵”飲食文化,傳統上是土耳其和北非裔移民的營生。

在寧願吃法棍麵包和三明治的法國人看來,這位法國-塞內加爾雙重國籍政府發言人的比方不僅不恰當,甚至透出一點“江山變色”的危機感。從政治公關角度來說,不僅沒有加速事態平息,反而起到火上澆油的效果。

Sibeth Ndiaye不經意間又掀起了一場食物戰爭

有網友貼出“龍蝦kebab”

德魯吉辭職後,馬克龍汲取上次換將時精挑細選仍然失敗的教訓,迅速指定交通部長博爾納兼理環保部,試圖盡快翻過這頁醜聞,但輿論反響仍然不乏質疑,因為這一職位的人選,粗略說不外“活動人士型”、“政客型”“技術官僚型”三種。當初於洛以環保明星姿態出仕卻掛冠而去;繼任的德魯吉則可以算是政客型,雖然自詡生態主義者,但迎來送往功夫嫻熟,而最終恰恰栽在這上面;博爾納則是典型的技術官僚型,既缺乏明星光環,也缺乏政治門路,因此外界質疑她是否會過於“技術官僚”化,尤其是交通和環保兩個領域經常存在利益衝突,這也讓外界傾向認為,博爾納只是一個過渡性質的部長,是一個相對安全穩妥的權宜之計,卻遠不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是一場“媒體審判”嗎?

“龍蝦門”醜聞曝光之後,總理和總統第一時間選擇支持麾下部長,並不出人意料。事實上,它背後也有更多的考量。

馬克龍不喜歡媒體說三道四,尤其不喜歡以Mediapart為代表的(極)左派媒體,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他在第一時間對德魯吉表達支持,重要考量因素是不希望被Mediapart獲得勝利——哪怕是象徵性的勝利。在出訪途中被記者問及此事時,馬克龍頗不以為然地稱:“我做決定的基礎,不是媒體爆料,而是事實。”

如果是一對一決鬥,馬克龍並不怵Mediapart這樣的媒體。事實上,在去年4月中旬的一次公開電視辯論中,馬克龍就曾和Mediapart主編Edwy Plenel直接交鋒,結果完勝包括後者在內的媒體老兵。但放在團隊作戰的環境裡,形勢就完全不一樣。

“龍蝦門”的六連擊戰術給政府帶來很大壓力,尤其在發酵過程中給風險管控造成巨大未知數,正如一位匿名高層對報界所說,“如果這事止於吃飯,我們還能應付,但每天都有新爆料,這可吃不消。”

Mediapart第一篇報導發出後,高層已經有人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醜聞可能會產生“災難性效應”,它坐實了連續幾個月以來“黃馬甲”關於政治精英與民眾脫節的指控,因此為止損起見,德魯吉非走人不可。

這種聲音除了時勢所迫的因素,也不乏宮鬥劇色彩。《世界報》分析說,德魯吉雖然看上去位高權重,但實際上在政府和議會內部都根基不穩。當初馬克龍競選時,他並不是第一時間輸誠的忠實支持者,有黨內高層直白地說,把德魯吉趕出政府並沒有什麽政治上的損失,因為他“既沒有隊伍”,“也不必然代表生態主義者”。相反,讓德魯吉繼續留任,反而要承擔醜聞發酵的負面後果。

而在政府之外,“龍蝦門”也讓大多數政治精英尷尬。7月16日德魯吉辭職後,《世界報》注意到,在當天議會辯論中,各黨派頭面人物似乎心照不宣地避談此事,“龍蝦門”似乎並未發生。

但在正式講壇之外,對“龍蝦門”六連擊的反彈聲音不絕於耳。其中以共和黨為代表的右派批評聲更加強烈,而且策略訴諸於批判“媒體審判”

例如,一位共和黨參議員聲稱,“我不喜歡這種媒體揭批,這對共和體制沒有好處……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托付給媒體的共和體制下,由Plenel先生決定誰是好人,誰不是好人。”“媒體成了司法...如果被正式起訴,你還有時間為自己辯護,而現在,你已經完蛋了。”

“龍蝦部長”也曾是小清新

右派政治人物的反彈可以理解,畢竟相對而言,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傳統上更多地來自精英階層。但在這個問題上,以社會黨為代表的左派也發現自己處於尷尬境地,因為在上屆社會黨政府中已經出現過兩起類似的部長級醜聞,所以輪到自己批評,未免底氣不足。況且在經歷“黃馬甲”衝擊數月的背景下,左翼建制派更多地擔心自己被斥為“一丘之貉”(tous pourris)。

這種擔心由來有自。在法國的歷史和政治中,政治人物的特權與鋪張仿佛“房間裡的大象”,所有人都承認它的存在,但同時又視若無睹。當年法國革命爆發的一個重要肇因,是財政危機,而國庫空虛的一個原因,則是王室的鋪張排場與濫施賞賜

直到今天,耐人尋味的一個巧合是,法語中portefeuille一詞,既可以指“錢包”,也可以指“部長職位”

這種歷史遺產不止於部長級別。根據法國記者Marion L'Hour和Frédéric Says披露,馬克龍本人其實也熱衷於這種“非正式晚餐”,在他擔任經濟部長的最後八個月時間裡,花掉了該部12萬歐元的招待費用。更不用提當選總統之後,馬克龍曾在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數次宴請跨國企業的老闆,期待吸引投資、增強競爭力。這種思路,評價或許見仁見智,但的確是法式政治文化的一部分

在這種政治文化中,政治人物即便以社會良心自居,也會遇到極大挑戰。事實上,德魯吉本人也曾是政壇象徵廉潔和透明的一股新風,2011年他支持增強“議員履職津貼”的透明度;隨後不僅以身作則公布當時全部收入,而且還試圖提出議案,要求公布國民議會所有議員的開銷情況(雖然這份議案並未獲得通過),當年令不少同僚側目,而八年之後,當年的“小清新”反而成了“龍蝦部長”,在這場抵禦內心黑暗的抗戰中,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當然,政治文化和制度之間,並沒有絕對的命定因素。此次“龍蝦門”事發後,雖然初期龍蝦照片本身噱頭十足,但到後來,德魯吉以“議員履職津貼”繳納黨費的醜聞反而份量更重。早在1988年,法律就規定政黨不能接受議員職務所導致的公共撥款。但由於語焉不詳兼監督不力,在2015年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內,許多議員一直用履職津貼來交黨費(或分攤金),這種做法處於灰色地帶,雖然被禁止,但很少會被真正懲處。而從2017年起,公共生活透明度高級專署(HATVP)開始對這種做法進行更加嚴格的管控。許多評論者都指出,隨著制度建設的完善,法國納稅人對特權和鋪張的寬容度,近年來實際上已經顯著降低。

生於2003年的瑞典少女Greta Thunberg,已經是一位氣候活動家

在德魯吉下台一周之後,數月來引領歐洲環保風潮的瑞典少女Greta Thunberg登上法國國民議會的講壇,大聲疾呼環保新政。相比同樣以環保為名、卻坐擁八輛車船、或者吃龍蝦喝香檳的“老男人”來說,這是一顆冉冉升起、年輕得多的環保明星。

老男人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只是不知道,今朝的風流人物,是否又能抵禦政治漩渦的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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