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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焄︱房中術與歡喜佛

建文書店版《石屋續瀋》

浙江古籍出版社整理本《石屋余瀋》《石屋續瀋》

馬敘倫

馬敘倫撰《石屋余瀋》和《石屋續瀋》由建文書店於1948年和1949年相繼出版,內容多為掌故逸聞,事多親歷,頗可增廣見聞,間或衡文論藝,時出己見,亦耐人咀味。多年前曾先後蒐求到舊版,可惜紙質粗劣不堪,翻閱時稍不留意便滿手碎屑。最近見到許嘉璐主編的《馬敘倫全集》已經先期推出數種,其中就有這兩部筆記的整理合訂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當即購置以備日常翻檢。

整理本前有《出版說明》,在介紹校訂情況時說:“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上海書店複製建文書店版出版兩書,後來又收入民國叢書三編第八十七冊。此次將兩書合刊,均以上海書店一九八四年版為底本,重新標點,並補足若乾缺字。”與此同時,卷首所附書影也源自上海書店的影印版。此舉不免令人感到費解,為什麽在整理過程中舍本逐末,不徑以建文書店的舊版作為底本呢?雖說現代出版影印技術精湛高超,依照舊版原樣複製,照理應該纖毫不爽,但是否會在不經意間出現疏忽紕漏呢?就好像古籍中的各類翻刻本、覆刻本、影鈔本等,不管如何標榜摹印精工,校勘審慎,和原刻本相較,總難免會有訛謬失真甚至逞臆妄改的情況。

《石屋續瀋》中的“房中術”

閑居多暇,一時興起,便將整理本與建文舊版略作比勘,果然發現其中大有蹊蹺。建文版《石屋續瀋》在“俳優 戲劇 歌舞”和“國號不宜省稱”兩條之間原有“房中術”一則,在整理本中居然被刪削殆盡,蕩然無存。不惟如此,整理本還移花接木,將原先位置靠後的另一則“車夫之言”移至該處,用以填補“房中術”條被剔除後的空缺。簡而言之,這個經過精心校訂的新整理本非但內容有刪剔,編次也經過改竄,並沒有如實呈現原書的面貌,所謂“全集”,頗有些名實不副。

被刪去的這則“房中術”篇幅並不大,可資談助的地方卻不少。文章開頭提到與葉德輝(字煥彬)的一面之緣:“長沙葉煥彬,余於四年一見之章太炎坐上,其博學過王先謙。”章太炎自民國三年(1914)初因言賈禍,即遭到袁世凱的軟禁監視,直至兩年後才恢復自由。其間有不少友朋門生陸續前往探視問候,馬敘倫正是其中之一。他在《我在六十歲以前》(生活書店,1947年)中對此有過詳盡的回憶:“這年的下半年(四年),北京大學請我在文學院擔任教課。那時,章炳麟先生被袁世凱軟禁在北平東四牌樓的錢糧胡同,住宅是前清小貴族的遺產,著實堂皇。可是除他本身以外,一概由警察總監吳炳湘包辦。……客人呢,起初隻許兩個人進去,一個是清史館纂修北京大學教授朱希祖,是章先生的弟子;別一個我忘記了。後來馬裕藻、錢玄同、吳承仕和我都陸續可以進去了。我有時在北大上課後去看看他,有時我星期日去看他,一談就是一天。有時他還要我吃了晚飯走。……他是三教九流無所不通的,尋常言語,休想打動他,幸而我還有幾套,忽然談孔孟,忽然談老莊,忽然談佛學,忽然談理學;談到理學,他倒感覺興趣,原來他對這門,以往還缺少深刻的研究,這時他正在用功,所以談上勁了。”可見兩人當時往來的頻繁密切。

而在清末民初易代之際被章太炎許為“殺之則讀書種子絕矣”(葉德輝《兩知己詩·章太炎》自注,收入《觀古堂詩集·書空集》),因而得以幸免於難的葉德輝感念舊恩,同樣在探視人員之列。雙方論學雖然多存異趣,可是章太炎在家信中依然甚覺欣慰,“得葉德輝一人,可與道古”,足以排遣寂寥,還特別強調“葉為力攻康、梁二人,遂以頑固得名,其實知識遠過壬秋”(《與龔寶銓》其四,寫於1914年7月24日,收入《章太炎全集·書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評價其才學識見遠勝於前輩王闓運(字壬秋)。馬敘倫正是在此期間偶遇葉德輝的,平日和太炎見面天南海北地閑談,想來也會偶爾涉及葉氏。

作為近代湘學的後起之秀,葉德輝時常被拿來與鄉賢王先謙、王闓運相提並論,自旁人看來這無疑是值得自詡誇耀的,可是他本人私下對二王卻多有腹誹不屑。其受業弟子楊樹穀、楊樹達昆仲合撰的《郋園學行記》(崔建英整理,載《近代史資料》1985年第四期,又收入《崔建英版本目錄學文集》,鳳凰出版社,2012年)開篇就提到:“同、光之間,時論推縣人王葵園閣學師先謙、湘潭王湘綺侍講師闓運為尊宿。吾師特與二王師鼎足,於是有長沙王葉、湘潭王葉之稱。顧吾師之學迥與二王宗派不同,吾師恆言閣學師不出桐城古文範圍,於經學有中年出家之弊;侍講師乃六朝文士,不足當經學大師。”馬敘倫稱道“其博學過王先謙”,章太炎也認為“其實知識遠過壬秋”,正可與這番評議參看。

馬敘倫接著又提到葉德輝“好色”,“所為《麗樓叢書》中多言房中術者,大氐多出道藏中;余未之讀也”,所述不免有耳食之過。葉氏因為“好色”而熱衷搜集、傳刻房中術一類典籍當然毋庸諱言,但其編刻的《麗樓叢書》共收錄九種文獻,計陳田夫《南嶽總勝集》三卷、司馬光《七國象棋局》一卷、司馬光《投壺新格》一卷、洪遵《譜雙》一卷、李清照《打馬經圖》一卷、朱河《除紅譜》一卷、闕名《繪圖三教搜神大全》七卷、魚玄機《唐女郎魚玄機詩》一卷和王構《修辭鑒衡》二卷,“悉用舊本覆刻,尚可觀覽”(黃永年、賈二強《清代版本圖錄》卷五,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因此頗為藏書家所重,但內容則與房中術毫無關聯。與房中術相關的其實是他同時編刻的另一部《雙梅影闇叢書》,內有《素女經》一卷、《素女方》一卷、《玉房秘訣》一卷、《洞玄子》一卷、《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一卷等。馬敘倫當時正在北大講授老莊和程朱,對這類“旁門左道”自然不會措意,所以也坦言“未之讀也”。而他之所以張冠李戴,或許也情有可原。葉德輝藏書極富,章太炎曾應邀撰《奐彬同學屬題麗樓圖》(載1915年《甲寅》第一卷第五號),內有“葉君何卓躒,儲書滿園叢。舊臧摷潭建,次及皇明中。自從盧鮑來,改竄不足重。禮失求四夷,采伐窮瀛蓬”雲雲,表彰其旁搜遠紹、發幽起潛之功。大概正是受到這些詩句的誤導,未及細究詳辨,馬敘倫才會將《麗樓叢書》和《雙梅影闇叢書》混為一談。

葉德輝編刻《雙梅影闇叢書》

儘管並沒有讀過那些房中術典籍,可是馬敘倫隨即就根據《白孔六帖》所引《廣弘明集》《正理》《笑道論》等文獻,略考房中術與道教的淵源。事涉專門,此處姑置勿論。不過他最後又引申說:“董仲舒言《春秋》而信五行,五行之說,古巫家哲學之原子論也,其書亦言遊房,亦可證也。”“遊房”之說見於《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所述的“君子甚愛其氣而遊於房,以體天也”,確實和房中術息息相關,足見其博聞強識。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提到的“古巫家哲學之原子論”,令人不禁聯想到他和傅斯年之間的一樁公案。馬敘倫此前在北大講授《莊子》,編有《莊子劄記》作為課程講義,由北大出版部於1918年付梓刊行。正在北大國文門就讀的傅斯年當仁不讓於師,不久後就撰文予以嚴厲批評。在傅氏指摘的諸多問題中,有一項是《劄記》“有自居創獲之見,實則攘自他人,而不言所自來者”,竟然抄襲剽竊了北大同仁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在所舉出的證據中,就包括馬敘倫在解釋《莊子·至樂》篇“種有幾”一句時稱“幾如大秦言原子”雲雲,依照傅斯年的看法,“皆胡先生說,特字句不同,又多抄錄耳。考前人未有為此說者,胡先生此講義印於去冬,馬先生《莊子劄記》刊於今夏,同教一堂,不得雲未見。見而不言所自來,似為賢者所不取也”(《出版界評·莊子劄記》,載1919年《新潮》第一卷第一號),言辭相當激烈。

《出版界評·莊子劄記》

馬敘倫見狀絲毫不敢怠慢,當即撰寫《釋〈新潮〉中評〈莊子劄記〉》(連載於《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1月18日、20日、21日)回應,對“原子說”的來源特別予以澄清,“如原子說發於章太炎先生《齊物論釋》,倫實本太炎,不與胡先生相涉”;並進而指責傅斯年此舉出於偏見而居心叵測,“然則謂倫攘取胡先生說者,乃傅君用意在抹殺倫書無一是處,遂以其所認為勝義者,亦不許出於倫,而適胡先生有相同之說,則更坐以攘美之罪耳”,“傅君必以為攘美,倫愚實不能承君之盛意”,竭力為自己辯白。章太炎《齊物論釋》確實提到過“諸尋實質,若立四大種子,阿耨、缽羅摩怒、電子、原子是也”(據王仲犖校點《齊物論釋定本》,《章太炎全集》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但並非針對《至樂》篇而言。倒是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商務印書館,1919年)裡詳細研討過該篇,明確指出“我以為此處的幾字是指物種最初時代的種子,也可叫做元子”(見該書第九篇《莊子》第一章《莊子時代的生物進化論》),馬敘倫恐怕很難與此徹底撇清關係。馬敘倫隨後在《劄記》的基礎上精益求精,另撰《莊子義證》(中華書局,1930年),《自序》中預先申明“所見前人及並世師友詮釋愜當者,皆為收錄。其所不知,闕如也”,但耐人尋味的是,在《至樂》篇中卻改稱“是幾者,謂種之極微而萬物所由生者也”,絕口不提“原子”,看來也是想盡量避免嫌疑,以免再次招惹是非。——附帶提一下,《馬敘倫全集》已將《莊子義證》和《莊子天下篇述義》匯為一編整理出版(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出版說明》中說:“《莊子劄記》中的校訂成果,也經過修改收入《莊子義證》之中,因此這次整理《馬敘倫全集》,就不再收入《莊子劄記》一書了。”看來也有些不妥,至少在考察馬、傅兩人的爭論時缺少了可資驗證的重要依據。

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裡還提到,“五行之說大概起於儒家,《荀子·非十二子》篇說子思‘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可以為證”,“到了漢朝這一派更盛。從此儒學遂成‘道士的儒學’了”(見該書第十二篇《古代哲學的終局》第一章《前三世紀的思潮》);其後又在《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上海中國公學,1930年)中補充道,“五行之說大概是古代民間常識裡的一個觀念。古印度人有地、水、火、風,名為‘四大’。古希臘人也認水、火、土、氣為四種原質。五行是水火金木土,大概是中國民族所認為五種原質的”(見該書第一章《齊學》)。馬敘倫將“五行之說”與“原子說”等量齊觀,或許與此也不無關聯。儘管一個說的是“原質”,而另一個講的是“原子”,字面並不相同,但其實異曲同工,正如先前一個說“元子”,而另一個稱“原子”,並不妨礙傅斯年將兩者聯繫起來以成定讞。可供參酌的是馬敘倫在《讀書續記》(商務印書館,1931年)卷四中曾提到“孔、孟皆不言五行”,“以五行為古代神教之說,如印度婆羅門之說四大,與儒家立義相謬”,和胡適所主張的意見恰好針鋒相對,對其說想必不會陌生。主旨相悖而采其片言,自然也並非不可能。

《石屋余瀋》中的“歡喜佛”

馬敘倫在“房中術”中還說:“余謂房中術於巫覡之關係,即故都雍和宮之歡喜佛可以知之。”在《石屋余瀋》中正好有一則“歡喜佛”可資印證。而再次將新整理本與建文舊版稍加比對,不難發現前者仍有刪改。馬氏在文轉運站引了李湘帆《金川瑣記》中所述喇嘛寺內供奉的歡喜佛,“多至千百,皆青面藍身,作男女交構狀”,“更有所謂牛頭大王者,形如夜叉,獨立諸歡喜佛間,瞠目注視,似未得其偶而有流涎之狀,下陰翹然,手自捧持,雲是護法菩薩”。原書標點誤植為“形如夜叉獨立,諸歡喜佛間”,以致文意扞格難通。整理本已予以徑改,值得稱許。不過與此同時,整理本又將“交構”改作“交媾”,似乎唯恐讀者不明其意,卻不知原文本通,多此一舉;還將“而有流涎之狀”以下數句悉數刪去,似乎又在擔心讀者深明其意,令人啼笑皆非。如此老婆心切般的整理方式,顯然並不可取。馬敘倫《讀書續記》卷一中還有一則與此處所述頗有關係,不妨參看:“京師雍和宮,清世宗潛邸也,中奉歡喜佛。向曾據李湘帆《金川瑣記》,謂是仿西域為之。頃觀沈景倩《敝帚齋余談》雲:‘余見內庭有歡喜佛,雲自外國進者,又有雲故元所遺者。兩佛如瓔珞嚴妝,互相抱持,兩根湊合,有機可動,凡見數處。大璫雲:帝王大婚時,必先導入此殿,禮拜畢,令撫揣隱處,默會交接之法,然後行合巹雲雲。’然則不始於清,所謂‘故元所遺者’近之。”正是針對《余瀋》“歡喜佛”一則中“雍和宮歡喜佛雖不多,而狀一如此記,然則仿西域為之者耳”所做的補正修訂。但願日後整理出版《讀書續記》時,不要再將“互相抱持,兩根湊合”之類也連坐刪去了。

將上述《石屋余瀋》和《石屋續瀋》中的這些內容加以刪剔改竄,始作俑者其實倒並不是現在的新整理本,而且也不僅是這個新整理本的問題。兩書此前還有1995年山西古籍出版社、2012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的整理本,覆按之後也莫不如此,追根究底都是由於校點時採用了上海書店的影印本作為底本。在影印中出現如此莫名其妙的荒唐行為,恐怕也另有隱情,不必求全責備。正當出版社在1984年著手準備影印兩書之前,剛剛經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清除精神汙染運動”,儘管沒過多久就戛然而止,並未愈演愈烈,可設身處地來推想,編輯們勢必心有余悸而宛若驚弓之鳥,看到書中的這些字句就自覺有誨淫誨盜的嫌疑,才索性越俎代庖以防患於未然。只是今天的整理者如果不明就裡,依然承謬襲舛,以訛傳訛,就不免愧對作者,也貽誤讀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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