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吃貨比你更懂,活著有多好

為什麽吃貨從不孤單?因為“禍不單行”呀。

這曾經是流傳於吃貨坊間的一個笑話。古語常說“民以食為天”,說起來,“吃”大概是人類史上最日常的一種行為,而談吃論吃、讚美吃,甚至是吃貨自嘲都具有天然的正當性。

古往今來,文人雅士們留下了許多與美食相關的作品與故事,比如晉朝束皙寫下的關於麵團的狂想曲《餅賦》,唐朝詩人杜甫為四川的河魚作的詩篇,比如宋朝詩人蘇東坡在杭州發明的美味的“東坡肘子”,美食家袁枚在南京寫成的菜單《隨園食單》,又比如當代作家陸文夫寫的一部蘇州美食小說《美食家》。

也可以說,在中國傳統的文人君子圈裡,對食物的熱切欣賞是很受尊重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品質,對食物的品位與品鑒力能夠和對音樂、繪畫、詩歌或者書法的品位相提並論。而過去的這些年來,人們經歷了從“吃飽”到“吃好”再到“吃巧”的歷史進程,一切都在變,唯一不變的也始終是存在的“吃貨”們。

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外國,“吃貨”或許都是最能體味人生況味的人群之一,因為他們用味蕾直接體驗人生的酸甜苦辣。

這不,這個七月就有兩本以美食為旨趣的“吃貨”之書:一本是已故中國作家汪曾祺的文集《肉食者不鄙》,在作家群體要提吃就繞不開這個老人,他生前還主張說過,“不熱愛美食的人生是有缺憾的”;另一本是英國作家扶霞·鄧洛普的《魚翅與花椒》,在倫敦亞非學院獲得“中國研究”碩士學位後,自1994年開始長住中國,期間曾在四川大學留學一年,隨後又在四川烹飪高等專科學校接受了烹飪廚師訓練,發誓“不論人家請她吃什麽,不管那食物有多麽古怪,她一律來者不拒”。

整合 | 風小楊

他們愛吃,你管得著嗎?

《肉食者不鄙》(作者: 汪曾祺 版本: 中信出版集團·楚塵文化 2018年7月)

關於“吃”,汪曾祺常常對人說,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有些東西,本來不吃,吃吃也就習慣了。”“有些東西,自己盡可不吃,但不要反對旁人吃。不要以為自已不吃的東西,誰吃,就是豈有此理。比如廣東人吃蛇、吃龍虱:傣族人愛吃苦腸,即牛腸裡沒有完全消化的糞汁,蘸肉吃這在廣東人、傣族人,是沒有什麽奇怪的。他們愛吃,你管得著嗎?”他總是勇於嘗試一些新東西,從這一點來說汪曾祺可謂是真吃貨了。

《魚翅與花椒》(作者: 扶霞·鄧洛普 譯者: 何雨珈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8年7月)

而面對“中國人啥都吃”的基本國情,英國留學生扶霞·鄧洛普則由最初的懼怕到最後的熱愛,經歷了一段艱難的接受史。一開始,扶霞的反應是這樣的:

一家裝修挺前衛的香港餐館,上了皮蛋作為餐前開胃小吃。蛋被一切兩半,搭配泡薑佐餐。那是我第一次去亞洲,之前幾乎沒見過晚餐桌上出現這麽惡心的東西。

這兩瓣皮蛋好像在瞪著我,如同闖入噩夢的魔鬼之眼,幽深黑暗,閃著威脅的光。蛋白不白,是一種髒兮兮、半透明的褐色;蛋黃不黃,是一坨黑色的淤泥,周邊一圈綠幽幽的灰色,發了霉似的。整個皮蛋籠罩著一種硫磺色的光暈。

僅僅出於禮貌,我夾起塊放在嘴裡,那股惡臭立刻讓我無比惡心,根本無法下咽。之後,我的筷子上就一直沾著蛋黃上那黑黢黢、黏糊糊的東西,感覺再夾什麽都會被汙染。我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桌布上擦著筷子。

後來,她有了一點“被動”的變化:

我對一次令人毛骨悚然的午飯記憶猶新。我通過漢語老師認識了研究烹飪史的學者,人很好,邀請我出去吃火鍋,然後點了一大盤很貴的豬腦花,說是專門給我吃。他用小漏杓把腦花放進咕嘟冒泡的湯底,煮熟了倒進我的味碟中。腦花溫柔地沉浸在香油和蒜蓉當中。

一開始我想把它藏在蒜蓉下面,或者跟他聊個熱火朝天,再趁他不注意偷偷和魚骨頭一起倒了,但根本沒用。每次我自以為聰明地剛“處理”掉一點兒腦花,他就往我碗裡再加一點。最後,我心一橫、眼一閉,張口就吃了,那口感像奶凍,柔軟綿密,又有很豐富的層次,真是危險的誘惑。

第一季《舌尖上的中國》(2012)中的近觀鏡頭。

後來,她終於以一種享受的姿態接受了中國式美食:

比如“鮑魚”。

我屏息凝神,拿筷子夾起鮑魚,送到嘴邊鮑魚的口感既柔軟又筋道,同時在我唇齒之間屈服又抵抗,有種溫柔的彈性。每一口咬下去,嚼到最後,都有點微妙的粘牙,十分和諧。剛來中國的時候,我對吃這樣的東西提不起興趣。

換成是那時候候眼前不過就是另一次偶遇複雜難解的中國美食:我可能會很禮貌地小聲稱讚,內心卻暗想到底為什麽有人會花這麽多錢來吃這麽硬、這麽難嚼的東西。而現在,我第一次領悟到鮑魚這嚴肅而又強烈的吸引力,那既柔又剛的口感帶來的奇異歡喜。我真是喜不自勝、飄飄欲仙。

再比如“蒸蟹”。

我的蒸蟹蜷伏在面前的餐桌上,渾身上下是日落時那種橘黃色。鉗子上布滿了苔蘚般的黑色絨毛,蟹腿邊緣有硬硬尖尖的黃毛。看上去這隻蟹可能隨時急匆匆地橫行而去。不過我準備發起攻擊了。吃這種大閘毛蟹是很麻煩的。剝開蟹殼吃肉,免不了一陣手忙腳亂:嚼、吸、夾、舔、掏、啜。

餐廳專門配了不鏽鋼的‘蟹八件’,還有餐巾、濕紙巾、塑料手套與牙簽。我用蟹鉗夾斷蟹腿,掏出裡面軟嫩的蟹肉,還把蟹鉗裡面一絲絲白色的肉也挖出來了,接著拿肉蘸了蘸泡薑醋醬汁,再扔進嘴裡啊,真是美味啊。蟹肉有一種環唇繞齒的鮮味,加上醋那種有點微甜的特別味道,以及薑那股強烈的辣勁兒,真是絕配,像一曲各種風味的動人合唱。我把另外幾條腿也給拆了,滿足得直出長氣。最後,我終於開始對蟹殼裡那果凍一般的肉大快朵頤了。這肉就像自然形成的鵝肝醬,最後當然少不了流動著金色油脂的蟹膏。窗外是安靜湛藍的湖水和陽光撒在上面的點點碎金。

而後,扶霞甚至開始由飲食文化思及人生百態與中西文明:

作為班裡格格不入的老外,我發現自己不僅在學習烹飪的理論和實踐,竟然還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一些中國式的“畫味之道”(想象味道的方法)。陰濕的冬日,我知道應該比平常吃得溫熱些,所以早餐的餃子湯裡就多舀一杓紅油;而夏日悶熱的酷暑中,則來點酸的能讓人神清氣爽。原來愛情裡的嫉妒叫做“吃醋”,生而為人所經歷的疼痛與艱難叫做“吃苦”。在中國學習烹飪的語言,原來也是在學習人生的語言。

吃貨們的五味人生

在中國學習烹飪的那些年,扶霞尤其對川菜情有獨鍾,並鑽研總結出了自己的一份“味道心經”。

調製“魚香”要加入泡椒,製造一點輕微的辣味;有時候隻加泡椒,有時候還要加入著名的郫縣豆瓣醬,但一定要用蔥薑蒜這“重味三劍客”。另外還要調出酸甜味。這是很經典的複合味,多層次、全方位地調動和刺激味覺,稱得上是世界上最不可抵抗的複合味之一了。作為一個廚師,你一旦了解了“魚香味”的機制,便能將其應用於各種各樣的食材:涼拌雞、肉絲、茄子、炸雞或者海鮮。

相比起來,著名的麻辣味就毀譽參半了。

辣椒的辣,花椒的麻。要是吃不慣,這口味算是很重的了。但這麻辣味不是說要拿大錘子狠狠打擊你的舌頭,而是想略略挑逗你的味覺,喚醒它去感知菜的其他滋味辣椒和花椒還可以產生其他的排列組合,比如糊辣味:兩種香料加入熱油中,翻炒到辣椒顏色變深,但不要燒糊變苦,這滋味甚是絕妙;調入點酸甜,就有了宮保味,酸甜糊辣的味道造就了宮保雞丁等一系列名菜。

比如一些與味道相關的小故事:

四川的花椒,又稱蜀椒、川椒、巴椒,是中國最早的“椒”。作為本土香料,它早在胡椒順著那迂回曲折的絲綢之路進入中國喧賓奪拉前,就開始使用了。花椒相當於香料世界的“跳跳糖”。

要是猝不及與它初次邂逅,也許會驚慌失措,這還算比較婉轉的說法了有一次我在牛津的年度飲食座談會上給一個陌生人嘗了嘗,沒有提前打招呼,結果他以為我想下毒害他,從那以後再也沒搭理過我。其實我應該更小心才對,不能忘了一九九二年我去重慶時第一次體驗花椒的情景。“菜裡全都放了一種我覺得特別難吃的調料,”我當時在日記裡寫道,“吃著就像八角、香茅和辣椒混了很多在一起,味道很重,我嘴都麻木了,味道真是受不了。我就隻喝了湯,吃了米飯,其他菜都沒怎麽碰。

汪曾祺則說他見過的真正的正宗川味,“是在重慶一個飯攤上。木桶裡乾飯蒸得不軟不硬,熱騰騰的。菜,沒有,只有七八樣用辣椒拌得通紅的鹹菜,碼在粗瓷大盤裡。一位從鄉壩頭來的鄉親把扁擔繩子靠在一邊,在長凳上坐下來,要了兩份‘帽兒頭’,一碟辣鹹菜。頃刻之間,就‘殺擱’了。到茶館裡要了一碗大葉粗茶,咕咚咕咚喝一氣,打一個響嗝。茶香濃釅,米飯回甘,硬是安逸!”

我在一九五八年定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處幹了一陣活,為大蔥裝箱。是山東大蔥,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東南亞的。這樣好的大蔥我真沒有見過,蔥白夠一尺長,粗如擀麵杖。我們的任務是把大蔥在大箱裡碼整齊,釘上木板。聞得出來,這大蔥味甜不辣,很香。

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過去是小販沿街叫賣的:“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現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裝,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塊,得很長時間才能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一器裝五塊足矣。……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乾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麽,比臭豆腐差遠了。甚矣,中國人口味之雜也,敢說堪為世界之冠。

吃以載道:肉食者(吃貨)不鄙

我們吃的東西,代表了我們做人和自我認知非常核心的一部分。這是扶霞潛心美食文化多年的認識。用汪曾祺的白話翻譯一下就是:吃東西就是文化。

美劇《老友記》(Friends)中的人物喬伊被認為是絕對“吃貨”。

扶霞在遍嘗中國的川菜、湘菜、粵菜、閩菜之後,也曾感到困惑和厭倦,對“肉食者”產生一些懷疑,及至遇到了揚州菜。“它就像一劑有效的補藥,不知不覺間便溫柔地化解了我對中國和對自己研究的疲累厭倦。和烹飪協會的朋友在揚州吃第一頓大餐時認識的陳廚告訴我:‘湖南菜的味道大膽厚重,是戰時日寸菜,你看這菜養出了那麽多軍事領袖。而準揚菜是和平菜。和平時期,就該這麽吃。’巧合的是,他這句話十分恰切地表達了我在揚州的感覺。我寫那本湖南菜單就像在打仗,現在仗打完了,來了揚州,終於找到了人生的和平。”

她也認識到,“吃”與數不清的歷史人物之間的生命際遇、心跡轉合。

食物帶來的愉悅讓他們在人生與事業遭受挫折時找到了一處避難所。那些被放逐的、流亡在外的失意之人,能從吃食中找到慰藉;

生活是苦的,食物卻能帶來絲暫時的甜。在一個政治動蕩的社會,個人的命運由專製的帝國君主或偉大領袖決定;

事業、名聲可能因為某人的心血來潮就毀於一旦。在這樣的環境中,食物是很安全的享受,你可以毫無恐懼地在其中放鬆自己。詩人蘇東坡就是在仕途失意、數次貶謫之後,才開始親自躬耕隴畝、洗手烹鮮。少年時代遭遇家庭變故的馮銳,父親意外入獄之後,他在廚房的色香味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樂趣。廚房給了他自由,釋放了他的創造力。

國產電影《蛋炒飯》 (2011)敘述了一段美食與迷惘、浪漫的社會變化史。圖中人物是該劇主人公王大衛(黃渤飾)。

這在汪曾祺身上體現得尤其明顯,儘管和沈從文一樣歷經許多苦難,但他依然對生活與美食充滿了熱情。他喜歡吃,也喜歡做,他常說,做菜要有想象力,愛琢磨,如蘇東坡所說“忽出新意”;要多實踐,學做一樣菜總得失敗幾次,方能得其要領;也需要翻翻食譜。

在我所看的閑書中,食譜佔一個重要地位。做菜的樂趣第一是買菜,我做菜都是自己去買的。到菜市場要走一段路,這也是散步,是運動。我什麽功也不練,隻練“買菜功”。

我不愛逛商店,愛逛菜市。看看那些碧綠生青、新鮮水靈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悅。其次是切菜、炒菜都得站著,對於一個終日伏案的人來說,改變一下身體的姿勢是有好處的。最大的樂趣還是看家人或客人吃得很高興,盤盤見底。做菜的人一般吃菜很少。我的菜端上來之後,我只是每樣嘗兩筷,然後就坐著抽煙、喝茶、喝酒。從這點說起來,願意做菜給別人吃的人是比較不自私的。

“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如他自己所說,汪曾祺數年來在美食上筆耕不輟,無非是想和我們說:活著多好呀!而扶霞在中國一待就是數年,遍嘗中國美食,也無非是想和我們說:做一枚吃貨多好呀!

本文內容整合自《肉食者不鄙》和《魚翅與花椒》,小標題為編者所加。作者:汪曾祺 扶霞·鄧洛普。整合:風小楊;編輯:西西。題圖來源:《蛋炒飯》(2011)劇照局部。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