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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腦開發”背後:意欲培養“學霸”“神童”的家長們

許荷曾被這樣的場景擊中:入夜時,女兒蒙著雙眼,在陌生的街頭給自己帶路,她能覺察到岔路臨近,也會在轉彎處側身,悠然如常。

王豫也在兒子身上見識過這種“超能力”:4個不同的色塊懸在腦後,蒙住眼睛的兒子竟能一一識別。這讓身為醫學博士的她,無法理解。

事實上,這種能力並不只屬於他們。在主打“全腦開發”課程的“內蒙古腦立方全腦應用訓練中心”,號稱能讓孩子“從繁重的學業中解放出來”、“顯著提高專注力、記憶力”等神奇效果。

靠著這種宣傳,腦立方成立兩三年後,就已經遍布各地,擴至100多家分校。僅北京,就曾有四五處校區,上千名學員。此外,多家全腦開發培訓機構順勢而生,甚至請來明星學員月台。

對“神童”和“學霸”的期待,讓許荷和其他家長一樣,也想“試一把”。

培訓是封閉的,家長們並不了解孩子的課程,只看到孩子每日的課後作業:打坐、冥想。

一段時間後,有孩子開始展示令人驚異的“特異功能”,但也有孩子的成績不斷下滑。一些家長們慢慢察覺,報名之初,機構曾向他們許諾的“顯著提高專注力、記憶力”“過目不忘、過耳成誦”等種種神奇效果,在自己孩子身上並無半點痕跡。針對全腦開發的質疑聲漸起,有專家直言,所謂的“蒙眼識字”“天賦檢測”等是一場違背感知原理的騙局。

去年下半年開始,許荷和王豫所報的腦立方東城和海澱校區突然停辦,幾千名家長陷入長久的維權和等待:有人逐漸意識到被騙,想討債維權,也有人尋找新的培訓班,盼著孩子續上意外中斷的“神童夢”。

“超能”培訓

家長陳夏不放心,跑到腦立方上海總部考察,發現4層樓都擠滿了家長學生,上電梯排隊得半小時。

2017年夏天,許荷第一次接觸到腦立方。

在朋友轉發的宣傳頁面上,“過目不忘”、“全腦平衡訓練法”的學習法打動了她。

那時她女兒才三年級,卻報了數學、英語、游泳、鋼琴等多個培訓班,她心疼孩子,卻又不想落於人後,“周圍孩子都在學,哪能落下。” 許荷覺得,女兒未來的學業壓力會越來越重,她希望有方法能輔助女兒輕鬆高效學習。

她曾看到過朋友孩子身上有某種“能力”:閉著眼睛,拿著一張身份證,小手一摸,就能“念”出上面的號碼。許荷愣住了,她從沒在生活中看到過這種“神童”。朋友說,這是孩子在腦立方的“超感心像力”課程中學到的。

這讓許荷覺得,腦立方宣稱的“過目不忘”可能不算離譜,或許可以試試。

王豫的兒子小力馬上中考,但從小都幾乎沒上過什麽課外輔導班。和大多數家長想法不一樣,王豫覺得課外班太耽誤時間,孩子就應該集中注意力掌握課堂內容,其他時間應該去“好好玩”。作為醫學博士,王豫不相信“隔空看物”之類的超能力,覺得兒子只是普通人,問題出在“注意力不集中”上,需要找到一個提高學習效率的方法。

所以當有人推薦這家號稱能夠“提升專注力”“讓孩子從繁重的學業中解放出來”的全腦開發機構時,王豫動心了。

家長陳夏早在2016年就見識過腦立方學員的本事,“一個孩子看完一本書後,能將書中內容印到腦子裡,隨後拿一本空白的書,老師指定任一頁,孩子就能一字不差地複述出同頁中的內容。”陳夏也懷疑過此舉的真實性,但想到兒子繁重的學業,心裡還是發了癢:“要是我家孩子也能這樣多好啊。”

之後,陳夏就跑到腦立方北京東城校區谘詢,“科目聽起來都非常嚇人,無字天書、超感心像力、超感創作力,學費一科就將近2萬塊錢。”

陳夏不放心,跑到腦立方上海總部考察,而在上海看到的景象更讓陳夏震驚。一個周末的早上,4層樓的辦公大樓裡擠滿了上課的家長和孩子,上樓時要排隊半小時才能擠進電梯。到了飯點,樓下飯館爆滿,隊伍在門口排了幾十米。

總部大樓裡有一面顯示屏,循環播放著一個電視節目片段,一個小姑娘表演了一場“T台記憶秀”,在五分鐘之內,記住25個模特身上的125種衣服、配飾,隨後將物品一一對位。節目裡還有大明星月台驚歎,看得陳夏愈發嚮往。

接下來的考察中,陳夏聽到了腦立方多位專家、導師的名字:中國親子教育導師陳偉、世界記憶大師曾俊豪、中國學能訓練特聘專家張玉俊……而陳夏不知道的是,陳偉、張玉俊、曾俊豪三人還另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腦立方副總裁。曾俊豪是這家公司的股東,持股比例12%,張玉俊則擔任該公司董事。不知情的陳夏覺得,這些專家都頗有“名頭”。

腦立方官網顯示,2014年成立後,幾年時間內就擴張至100多家分校。按照腦立方的公開宣傳資料,腦立方的目標是打造21世紀前沿的特色訓練產業平台,並計劃在三年內,使全國分中心的規模達到300家。到了2017年,腦立方在國內已有名氣,校區幾乎遍布全國各地。其主打的“全腦開發”課程也掀起熱潮,不少培訓機構也紛紛效仿,一些類似“超感知力”的訓練內容進入了課程中。

神奇“超能力”

許荷說,孩子聽的音樂沒有歌詞,像一種“特殊的波段”,甚至更像是噪音,但老師解釋說可以影響腦電波,讓孩子吸收能量。

有的家長並不否認,這些“口號”擊中了他們對“神童”的嚮往。

2017年,許荷和王豫相繼把孩子送到了腦立方位於北京的校區。

報名前,王豫留了個心眼,讓兒子小力先試聽。老師介紹,這些課程大概分為幾個大類,其中一類是潛能訓練,旨在“激發孩子內在大腦潛能”,“超感心像力”、“無字天書”就屬此列。還有一類是技能課,開發右腦記憶模塊,包含“海量單詞”“豪記妙憶”等課程。

試聽課上,腦立方的老師要求小力靜下心來,然後閉上眼睛,老師手裡拿一個色塊,放到小力腦後,讓小力說出色塊的顏色。

一共4個色塊,紅黃藍綠,小力每一次都說對了。

王豫驚住了。她是個醫學博士,有科學的教育理念。但這次,她心動了。

當場,她交了17800元,給小力報了這門“超感心像力”課程。記者了解到,在報名的家長中,只有王豫隻購買了一門課,其他家長少則6.8萬多則10萬,一口氣買下六七門課。

培訓是封閉式教學,家長並不知道具體的學習內容。

小力似乎也不太理解這門課程。“上課時,老師會讓我們調整好大腦狀態,讓大腦跟宇宙連通……然後給一個複雜的加減法,讓我們想結果。”他說,老師會經常放一些音樂,有時候會放《道德經》,聽完還要寫感想。

除了課上訓練,回家還要“練能量”。

許荷告訴記者,女兒培訓回家後,都會在地上盤腿打坐,聽著音樂,冥想放空,以此來獲得“能量”。

說是音樂,許荷聽起來覺得更像是一種“特殊的波段”,沒有歌詞,甚至像是噪音。“據老師說,這種音樂能夠影響到人的腦電波。”

原腦立方東城校區老師王舒涓這樣解釋:“能量是課程的基礎,核心就是宇宙能量的交換,把體內的負能量清出去,淨化身心。”

許荷接受了這個概念。她是一名瑜伽教練,冥想也是一種瑜伽技法,而打坐是瑜伽冥想中最常見的體式,這與女兒練能量的方法不謀而合。

沒過多久,神奇的“超能力”出現在女兒身上。據許荷描述,一天晚上,她帶女兒去萬芳亭公園散步,那是她們第一次去這個公園。路上,女兒主動提出來:“媽媽我蒙起眼睛給你帶路吧!”許荷將信將疑,將女兒的紅領巾疊起來蒙在她眼睛上,一片昏暗中,她看到女兒在前面走得穩穩當當,遇到岔路口主動停下,好像能看到一樣。

很快,神奇的場景再一次發生。一天,許荷把女兒的眼睛用眼罩蒙起來,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手翻開一頁,選取了一個段落。只見女兒把手指放在紙頁的字上,一邊摸索,一邊挨個“念”了出來。

許荷確定女兒此前從沒看過這本書。女兒念得非常吃力,字句之間並不連貫,也沒有朗讀的感情起伏,念完一段用了很久。之後,女兒告訴她很累、甚至有點頭暈,她能看到女兒一臉疲憊,“好像消耗掉她身體的很多能量一樣。”

“神童夢”碎

張一碩偷看到老師拿的藍色卡片,故意說成紅色,結果老師竟說答對了,“之前我差點相信自己真有超能力了”。

在許荷的認知中,女兒的行為無法解釋。但她沒有去刨根問底,不想輕易質疑孩子,怕打擊孩子的信心。

“一點都不玄。”腦立方的老師曾向記者解釋,“人有感知力,都說三歲以內的小孩有靈性,在沒有語言文字時,大腦與外界會進行信息互換。只要專注力達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閉著眼睛感知到顏色。”另一名老師則表示,蒙眼識字屬於“物理學原理”——“任何物體都是由磁場波去傳導的,書上的文字信息也可以通過波來傳遞,85%的小孩通過訓練都可以做到蒙眼識字。”

一整年的時間,只要沒有特殊情況,許荷的女兒每天都會抽十分鐘時間來“練能量”。老師還專門新建了一個群,學生們每天練完能量都會在群裡打卡。

奇怪的是,這種“超能力”並沒有出現在王豫家的小力身上。

小力說,培訓久了,不少同學開始抵觸,年齡稍大的學生有自己的辨識能力,都不好“糊弄”。對於老師課上提到的“開天眼”等說法,他們私下調侃是“漫畫看多了”。

“老師放的那些音樂就像噪音一樣,常常聽到腦袋疼,讓我們冥想去一些境界,比如浩瀚的宇宙等等,我也做不到。”老師甚至讓學生貼牆蹲,說這叫“打通任督二脈”。

小力的同學張一碩還發現了一個“秘密”。他告訴記者,有一次蒙眼識色的測試,老師拿了一張色卡抵在他身後,趁老師不注意,他偷看到那是一張藍色卡片,但他故意說成紅色。“老師竟然說我答對了,還讓我相信自己的本心,之前我差點相信自己真有超能力。”

更多的學生和小力一樣,並沒有獲得某種“超能力”,反而狀況不斷。

陳夏對課上的一切並不知情。她也開始聽孩子說起,不想繼續上全腦開發的課了,覺得沒用。

今年3月,一名家長告訴記者,剛剛看了孩子的語文成績,66分。之前孩子語文經常90多分,“在這個全腦開發機構學習一年多,成績一落千丈。”

另一名家長李然也提到,為了上全腦開發的課程,把其他課外補習班推掉了。她兒子最近一次數學考了不及格,這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事。

家長心裡開始打鼓:是課程的問題,還是自己孩子的問題呢?

事實上,自2017年以來,腦立方等全腦開發培訓屢遭質疑。據媒體報導,2017年,腦立方曾因發布虛假違法廣告被上海市浦東新區市場監督管理局作出行政處罰。2017年8月,新華社對腦立方的無證辦學等問題進行報導,報導次日,上海市相關部門發出《行政指導書》,要求腦立方上海分公司在未申請到辦學許可證前,停止培訓業務;不得再為在班就讀的學員開授新課。之後,2018年2月上海市工商局公布的12件典型虛假違法廣告案例,腦立方也位列其中,被處罰款38萬餘元。

面對記者的質疑,腦立方海澱校區負責人黃淑霞曾承認,全腦開發並未得到專家的認可。北京師范大學認知神經科學與學習國家重點實驗室教授陶沙表示,左右腦協同發展是孩子大腦健康發育的基礎,強調“右腦開發”已是商業推廣的過去時。

陶沙告訴記者,人的感知有其規律,“蒙眼辨色”“蒙眼識字”不符合人類的感知原理,因此試圖以此來實現腦智開發並不現實。

信徒不止

腦立方被停後,跟其他家長不同,許荷不熱衷於退費和維權,而是想著給女兒再找一家機構,繼續“全腦開發”。

近一年的培訓,家長們仍沒等到“神童”的到來。

去年下半年,陳夏想退款了,“透視,拍照記憶,蒙眼識字,全部都沒學到。”王豫的兒子小力也覺得“浪費時間”而棄課。

培訓機構也陷入漩渦。新京報記者了解到,由於資金鏈等多方面問題,腦立方東城校區負責人宋鶴玲早已於2018年下半年將校區強行停課關閉。而2018年12月底,腦立方海澱校區的家長也被通知停課,此後再沒開過課。

在2016年前後,正處腦立方發展鼎盛時期,腦立方海澱校區負責人黃淑霞、陳超再夫婦投入百餘萬資金,一口氣拿了6個校區的授權,計劃在北京海澱等地設立校區。天眼查顯示,內蒙古腦立方全腦應用訓練中心及其分公司所涉法律訴訟多達20余起,大部分為教育培訓合約糾紛;多次受到行政處罰,原因包括違反廣告內容管理規定等。

日前,記者到多個校址探訪發現,東城校區已被其他機構代替;海澱校址大門緊閉重新招租;今年三月仍在營業的腦立方望京校區,也拆下腦立方的招牌和標語,更名換臉。

原東城校區的老師李瑛從腦立方離開後,仍在從事“全腦開發”。“我們現在的課程跟腦立方相似但不一樣,升級了,引進了一些新東西。”3月16日,在她的新項目宣講會現場,兩個孩子演示將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正背、倒背。不少家長被這類“全腦開發”“天賦檢測”吸引而來,一旦有家長露驚訝或感興趣的神情,會場銷售人員便會上前遊說。

記者採訪多位腦科學相關專家獲知,目前多數機構宣稱的“全腦開發”實際上是此前“右腦開發”的升級版,但無論“全腦開發”還是“右腦開發”,目前已大多被用來作為商業推廣的招牌。“全腦開發”是個太過籠統的概念,甚至商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開發什麽。而課程中教授的一些速記方法並不稀奇,在經過特定訓練後,可以在既定條件下實現,比如速記圓周率等。

至今,陳夏等家長所在的腦立方維權群裡,偶爾還會彈出家長的消息:“我們團結起來一起維權吧”“退費訴求應該會被支持”。群裡有60多名家長,不少家長為報名投入了數萬學費,甚至借款、貸款付學費,而課程並未上完,校方也未給出處置方案,家長們開始四處奔走維權。有家長成了維權的主力,也有家長默默觀望,淡忘了曾經對“全腦開發”的期待。

陳夏連連歎氣,她本來打算做一筆教育投資,“現在來看完全是給了騙子。”

更多的家長,仍是“全腦開發”的信徒。一名家長告訴記者,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將孩子轉入了其他校區或其他類似的培訓機構繼續學習。有家長告訴記者,她仍然相信人有“特異功能”可以開發。

跟陳夏不同,許荷不覺得被騙,她也不熱衷於維權和退費,只想給女兒尋求繼續上課的機會。“我親眼看到了,願意相信孩子有這樣的潛能。有能讓她輕鬆一點的機會,我還會願意去嘗試。”

被停課後,許荷很生氣——因為孩子的“全腦開發”學習被中斷了。之後,女兒蒙眼識字的能力難以再現,女兒說,自己很久沒訓練,已經不具備“那種能力”了。

“那次蒙眼識色你是怎麽答對的?”時隔一年多,今年3月的一天,王豫第一次向兒子拋出這個困擾她已久的問題。

“都是蒙的”。

(文中王豫、陳夏、小力、許荷、李然、張一碩等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馮琪 李明

編輯 甘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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