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按: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拂曉時分,去國離鄉的博爾赫斯,在他熱愛的歐洲大陸離開了塵世。離開前,馬麗亞坐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看著他慢慢離去。去世後,博爾赫斯的墓碑上刻著「⋯⋯不應恐懼」和「他把出鞘的格拉姆劍放在兩人中間」,愛在黑暗中奔湧,我們之間沒有鋼鐵鑄造的劍。本文選自黃燦然翻譯的博爾赫斯遺作新譯,小說篇未編輯在內。
作家的學徒期
詩人這行業 , 作家這行業 , 是很奇怪的。切斯特頓說 : “只需要一樣東西 ———一切。”對作家來說 , 這個一切 , 不只是一個涵括性的字 ; 它確確實實是一切。它代表主要的、基本的人類經驗。例如 , 一位作家需要孤獨 , 而他得到他應有的那份孤獨。他需要愛 , 而他得到那份被分享和不被分享的愛。他需要友情。事實上 , 他需要宇宙。成為一位作家 , 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成為一個做白日夢的人 ———過一種雙重生活。
我很早就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這不是一本讚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詩集 ; 而是試圖表達我對我這個城市的感覺。我知道 , 我那時需要很多東西 , 因為 , 儘管我生活在一個有文學氣氛的家庭 ———我父親是個文人 ———但是 , 這還不夠。我還需要點別的東西 , 而我終於在友情和文學談話中找到它。
一所了不起的大學應提供給青年作家的東西 , 恰恰是 : 談話、討論、學會讚同 , 以及也許是最重要的 ———學會不讚同。如此 , 則有朝一日 ,這位青年作家也許會覺得他可以把他的感情變成詩了。當然 , 他開始時 , 應模仿他所喜愛的作家。作家正是這樣通過失去自己而變成自己———這是雙重生活的奇怪方式 , 既盡可能地生活在現實中 , 同時又生活在另一種現實中 , 那種他必須創造的現實 , 他的夢的現實。
這就是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寫作課程的基本目標。我是在代表哥大很多青年男女講話 , 他們都努力想做作家 , 但還未發現他們自己的聲音。我最近在這裡呆了兩個星期 , 在學員作家面前講演。我明白這些講習班對他們意味著什麽 ; 我明白這些講習班對於推動文學有多麽重要。在我自己的國家 , 青年人都沒有這樣的機會。
讓我們想想這些仍然藉藉無名的詩人、仍然藉藉無名的作家 , 他們應獲得機會聚集在一起 , 互相扶持。我相信我們有責任幫助這些未來的施惠者 , 使他們最終發現自己 , 創造偉大的文學。文學不只是咬文嚼字 ; 重要的是那未說出的東西 , 或字裡行間讀到的東西。如果不是為了這種深刻的內在感覺 , 文學就會變得跟遊戲差不多 , 而我們大家都知道 , 文學可以遠遠不只是遊戲。
我們都有作為讀者的種種快樂 , 但作家也有寫作的快樂和任務。這不只是奇怪的經驗 ,也是回味無窮的經驗。我們都責無旁貸 , 應給青年作家提供聚集在一起的機會 , 讚同和不讚同的機會 , 以及最終掌握寫作技巧的機會。
瓦萊裡作為一個象徵(隨筆)
把惠特曼放在保羅 ·瓦萊裡旁邊 , 乍看是一件武斷和 ( 更糟的 ) 愚蠢的事情。瓦萊裡不只是無窮的技巧的象徵 , 而且是無窮的顧忌的象徵 ; 惠特曼則是近於不連貫但又具有巨大使命感的快樂的象徵。瓦萊裡是精神迷宮的最佳人格化 ; 惠特曼則是肉體感歎的最佳人格化。瓦萊裡是歐洲及其怡人的黃昏的象徵 ; 惠特曼則是美洲的清晨的象徵。整個文學世界似乎不知道詩人這個字還有另兩個相反的寓意。但是 ,有一個事實把這兩個寓意連結起來 : 兩人的作品的價值 , 與其說是詩歌 , 不如說是這樣一個楷模詩人的標誌 , 即詩人自己是由這個標誌塑造起來的。基於這個理由 , 英國詩人拉斯塞勒斯·艾伯克龍比稱讚惠特曼在其高貴的經驗的豐富性當中 , 創造了一個生動的個人形象 , 這是我們時代的詩歌中少數真正偉大的東西之一 : 他自己的形象。這個講法雖然有點含糊和誇張 ,卻道出人所不能道 , 即不應把惠特曼這位文人、這位丁尼生的信徒 , 與惠特曼這位《草葉集》的神氣英雄混為一談。這種區分是有根據的。惠特曼在一個想象的自我的角色中寫他那些狂曲 , 這個角色一部分是他自己 , 一部分是他的每一位讀者。這就是批評家對這些矛盾感到氣惱的原因 ; 這也是為什麽他老在詩中寫到他從未見過的地方 ; 這也是為什麽在這一頁他生於南部某州 , 在另一頁他生於長島 ( 這才是真實的 ) 。
惠特曼的創作的其中一個目標 , 是闡釋一個可能的人 ———沃爾特 ·惠特曼 ———受到無限而隨便的賜福 ; 而瓦萊裡的創作所闡釋的那個人 , 其誇張、其虛幻 , 一點也不遜色。瓦萊裡頌揚人類的能力 , 不是頌揚其慈善、其熱情、其歡樂 , 而是頌揚其精神美德。瓦萊裡創造了埃德蒙 ·泰斯特 , 這個人物將成為我們這個世紀的神話之一 , 如果我們大家不私底下僅僅把他視為瓦萊裡的幽靈。對我們來說 , 瓦萊裡就是埃蒙德 ·泰斯特。即是說 , 瓦萊裡是埃德加 ·愛倫 ·坡的騎士迪潘的衍生物和神學家們難以置信的上帝。而這種推測 , 很可能是沒有根據的。
葉芝、裡爾克和艾略特都寫了比瓦萊裡更令人難忘的詩篇 ; 喬伊斯和史蒂芬 ·格奧爾格又在他們的樂器中作了更深的修飾 ( 也許法語的修飾能力不及英語和德語) ;但是在這些知名藝術家的作品背後 , 沒有可以與瓦萊裡比擬的人格。雖然他的人格可能是他的作品的某種投射 , 但那個事實是抹殺不了的。瓦萊裡所履行( 並繼續在履行 ) 的值得稱讚的任務是 , 他在一個基本上是浪漫主義的時代 , 在納粹主義和唯物辯證法的可悲時代 , 在充斥著弗洛伊德學說和超現實主義販子的占卜者時代 , 向人們提出了明晰性。
在他逝世時 , 保羅 ·瓦萊裡留給我們一個人的象徵 , 這個人對一切事實具有無窮的敏感 ,而對他來說每一個行動都是一種刺激劑 , 它是綿延不絕的思想所不能激發的。這個人超越自我的特性 , 對這個人 , 我們可以像哈茲裡特評論莎士比亞時所說的 , “他本人什麽也不是。”這個人的令人讚歎的文本 , 寫不盡、甚至不闡釋他那些無所不包的可能性。這個人在一個崇拜血、大地、激情等雜亂的偶像的世紀 , 卻總是喜歡思想的明晰快樂和秩序的秘密歷險。
詩歌五首
失去的公園
迷宮不見了。一行行整齊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
剝去了夏天的華蓋和鏡子那
永恆的不睡 , 這鏡子重複
每一張人類面孔、每一隻蜉蝣的
每一個示意。停擺的鍾 ,
糾纏成一團的忍冬 ,
豎立著愚蠢雕像的涼亭 ,
黃昏的背面 , 鳥的啁啾 ,
塔樓和慵懶的噴水池 ,
都是過去的細節。過去 ?
如果不存在開始和結束 ,
如果將來等待我們的只是
一個由無盡的白天和黑夜組成的數目 ,
我們就已經是我們將成為的過去。
我們是時間 , 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
我們是烏斯馬爾 , 是迦太基 , 是早就
荒廢了的羅馬人的斷牆 , 是這些詩行
所要紀念的那個失去的公園。
為《易經》的一個版本而作
未來是不可倒轉的 ,
猶如昨日的鐵甲艦。物質並不存在
除非它是那沒有舌頭可以說出的
永恆真言的一個黑暗而無聲的字母 , ———
它的書是時間。離開屋子的人
都已經回來。我們所過的這種生活
是未來的被踏出的小徑。而事實上
沒有什麽向我們告別或離開我們。
但不要灰心。奴隸的土牢是漆黑的 ,
事物的方式是鐵的、冷的和硬的 ,
但在你的監獄放風場的某個角落
也許有一個古老的疏忽 , 一條裂縫。
那小徑像一支箭 , 致命地直 ,
但裂縫中躺著的是上帝 , 在等待。
一九七二年
我很害怕未來 ( 已在收縮 )
會是一道由鏡子組成的無盡長廊 ,
全都模糊、沒有意義、正在消失 ,
懶惰地重複各種虛榮 ,
在睡眠之前昏黯的燈光中
我請我的諸神 , 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
請他們給我空虛的日子派來什麽東西或什麽人。
他們派來了。這裡是祖國。我們先人
用多年的流亡侍候她 ,
用窮困 , 用饑餓 , 以及用戰爭 ———
此刻在這裡 , 又是那美麗純淨的危險。
我不是我在時間不會忘記的詩篇中
所讚美的那些守護的影子。
我是一個盲人 ; 我七十歲了 ;
我不是烏拉圭的弗朗西斯科 ·博爾赫斯 ,
他死時胸部有兩顆子彈 ,
置身於士兵們的最後痛苦中 ,
他們躺在一個戰地風雲醫院的血泊中和擔架裡 ;
但是 , 如今蒙羞的祖國仍然
需要我 , 我帶著語法學家的晦澀之筆
精通語法、修辭和邏輯 ,
以及各種遠離真刀真槍的世界 ,
匯集史詩浩瀚的低語聲 ,
取得我的位置。我正在這樣做。
睡眠
如果睡眠是休戰 , 一如人們有時候所說的 ,
是讓心靈憩息和治療的純粹時間 ,
為什麽 , 當他們突然叫醒你 , 你會感到
他們搶走了你擁有的一切 ?
為什麽在黎明時分醒著是如此悲傷 ?
它剝奪了我們一種天賦 , 這天賦陌生而深沉
只能被我們在半睡中回憶 ,
那些惺忪的時刻用夢潤色和裝飾
這顆醒著的心靈 , 這些夢很可能
只是夜的寶物的破碎影像 ,
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 , 沒有名字或尺度 ,
在白天的一面面鏡子中破碎。
今夜你將是誰 , 在睡眠那黑暗的
束縛中 , 當你已滑過了它的牆 ?
夜的歷史
經過一代又一代的歷程
人類使夜有了生命。
最初是盲和夢
以及劃破赤腳的荊棘
和對狼的畏懼。
而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是誰
為那分割兩種半明之光的
黑暗的間隔想出這個詞。
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在哪個世紀
開始代表繁星閃耀的空間。
其他人創造這個神話。
他們使夜成為命運三女神的母親 ,
她們編織所有命運
並把黑羊貢品獻給她
還有那宣告她的終結的雄雞。
加勒底人給她十二座房子 ;
無窮盡的世界 , 斯多葛柱廊派。
拉丁六韻步詩塑造她 ,
還有帕斯卡的敬畏。
路易斯 ·德 ·萊昂在她身上看見
他那顆顫抖的靈魂的祖國。
現在我們感到她的取之不盡
猶如陳年老酒 ,
沒有人想起她而不暈眩 ,
時間以永恆充滿她。
想到如果沒有那些纖細的工具
———眼睛 , 夜將不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