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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台大戰:曾國藩一生最焦灼的46天

曾國藩像

曾國藩,沒有顯赫的家世,其出身就似今天的“小鎮青年”;智商平常,考了七次才中秀才,其天賦在晚清同時代大人物中堪稱最差,卻以笨功夫成功打通科舉之路,進入翰林院。他一生崇尚笨拙,以扎實而非機巧取勝,官至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士,被譽為清朝“中興第一名臣”,且全身而退。他走過的每一步,都成為人生精進的基石,最終成為清王朝的最後領航者和儒家文化的最後一個偶像。他的人生經歷,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給人以特別的啟示。

《曾國藩傳》張宏傑著民主與建設出版社出版

本文摘自《曾國藩傳》第十一章“太平天國最後的戰役”。

孤軍深入的曾國荃

拿下安慶之後,湘軍的首要目標自然是太平天國首都。這是太平天國戰爭最後也最重要的一次攻堅戰。

曾國藩布下了四路用兵之策,他讓曾國荃圍城,讓多隆阿、鮑超、李繼宜等其他人打援。

曾國荃領到主攻金陵的任務後,先回鄉招募士兵擴大部隊,然後於同治元年(1862)初率吉字營循大江北岸一路摧城拔寨,斬將奪關,先後攻陷含山、秣陵關、大勝關等地,一直攻到金陵城南門外雨花台,扎下營盤。

然而,其他三路援兵的速度都不如曾國荃快,或者被阻或者出現意外情況,沒有一路跟得上來,一時間形成了曾國荃孤軍深入之勢。

曾國藩大驚。他早就多次命令曾國荃先停一停,等等其他幾支。但曾國荃全然不管。

在湘軍將領中,曾國藩最難指揮的就是這個親弟弟。兄弟倆的性格大不相同。曾國藩人到中年,屢經挫折,久歷風波,老成持重,往往事情一發端,便已看到結尾。曾國荃只是湖南鄉下土秀才,除了去過北京,沒出過遠門,沒辦過大事,年輕,見識窄。曾國藩凡事從風險角度考慮較多。曾國荃總是無知者無畏,把事情看得過於簡單。

應該說,曾國荃的功名完全得益於老兄的指授安排。然而,弟弟對哥哥卻不是很佩服,認為老兄做事過於遲緩迂拙,因此根本不把曾國藩的命令當回事。

他違抗軍令一路猛攻,在雨花台扎下大營。圍繞營盤挖好壕溝修好長牆後,他興致勃勃地帶著心腹大將,到南京城外巡視,領略一下江南名城的風采,同時估計一下挖多長的溝才能圍起來。

這一走才發現大事不好。

南京城牆不僅是中國第一大城牆,也是世界第一大城牆。當初明太祖修這座城池,前後花了21年。它周長96裡,城牆基礎寬14米,最寬處達30米,高14至21米。基礎用巨大的條石砌起,牆體用巨磚築成,規模極其宏大。

曾國荃幾個人走了一整天,也沒能周覽金陵城牆全貌。這下曾國荃傻了眼,他的吉字營不過兩萬人,撒在城外如同一把花椒面撒到大鍋裡,根本看不到影。他這才明白老兄所說“金陵城大賊眾,合圍不易”的意味,後悔不該輕率進兵。

但事已至此,倔強自負的曾國荃也不肯輕易退兵,輕進輕退,豈不被天下人恥笑?硬著頭皮先挺下去,等其他幾路湘軍到來。

曾國荃進兵雨花台,令太平天國領導層十分驚心。正在上海作戰的李秀成奉命回援,率軍十餘萬,迅速抵達,抓住曾國荃孤軍暴露的機會,發起了猛攻。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場嚴重的瘟疫又突然襲來。鹹豐、同治年間,世界範圍內暴發第三次和第四次霍亂大流行,霍亂病菌隨著外國船隻逆長江向內陸擴散,通過湘軍水師的補給線,傳到了曾國荃的大營。事後統計,兩萬湘軍中,約一萬人得了傳染病。

至此,雨花台之戰凶多吉少:太平軍人數佔絕對優勢,且從上海獲得大量西式武器,裝備水準比湘軍先進很多。湘軍武器落後,而且疾病減員嚴重。

太平軍援軍聯營數百裡,以西洋開花炮晝息夜攻。曾國荃留下患病的湘軍守帳篷,能戰者全部上前線頑強死守。此時,曾國荃終於認錯了:不該孤軍深入!他請求老兄急調救兵:“倘再一個月無援兵來助我打,則此軍竟有不堪設想者,務求老兄大人原諒弟從前之錯,而拯救弟今日之亟。”

其實,曾國藩已經四處發出調兵令。然而,各路均軍情緊急,無兵可調。最後,曾國藩居然把自己的親兵護衛400人派了過來,但這點人只能起到壯膽作用。

最焦灼的46天

雨花台大戰共持續46天。是曾國荃一生中最凶險的日子,也是曾國藩生命中最焦灼的46天。曾國荃在金陵日日焦灼,曾國藩在後方的焦苦一點也不比曾國荃少。

從大勢判斷,曾國藩知道這次圍攻不可能持續數月。他從人數上推算李秀成的大軍每天需消耗60噸米,然而,長江被湘軍水師牢牢控制。曾國藩給曾國荃寫信分析說:李部至少十萬人,每天需吃上千石的米。如無船隊運輸,怎能持久?我在安徽帶兵時深知陸路運米之難。即使從南京城內往外運,也有幾十裡路,一個月運送三萬石也極其困難。何況城內也沒有太多米可以運出。因此,李秀成挺不了太久。

從此信可看出曾國藩過人的戰略眼光。

然而,曾國荃能否頂住一個多月的進攻,曾國藩沒有把握。曾家已死了一個曾國華,他深恐這個弟弟也死於戰場。

同治元年(1862)閏八月二十七日,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

接沅甫弟信,知偽忠王大股援賊撲金陵營壘……深以為憂,寸心如焚。

他和曾國荃約定要每天通信。九月初五日,未接曾國荃來信,以為出了意外,一夜無眠,心急如焚。“本日午刻不接沅信,懸系之至……繞室旁皇,莫知所以為計。不知沅弟所以無信來者,本身受傷乎?抑全軍決裂乎?……晡時,憂灼萬狀……睡不能成寐,竟夜候沅弟二十九日信。”

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接到曾國荃的信。信中說,二十八日曾國荃在營中被流彈擊傷,出血頗多。曾國藩在日記中感歎:“足見天倫血脈感觸,息息相通。”

曾國藩並不怕死,自帶兵以來,早已置生死於度外,但他承受不起弟弟的死。既然無兵可調,曾國藩只好全力保障後勤供應,讓曾國荃部得到充足的糧米和彈藥。

恩將仇報的沈葆楨

哪知就在此時,軍餉供應出現了意外。江西巡撫沈葆楨突然宣布,因本省財政緊張,停止每月供給曾國藩的四萬兩漕折。少了採購經費,曾國荃部不但武器彈藥的供應會出現問題,甚至可能連飯都吃不飽了。

這大出曾國藩的意料。

沈葆楨算是曾國藩的嫡系。他是福建人,林則徐的女婿,曾入過曾國藩幕府,後任廣信知府。因防守廣信有功,被曾國藩保舉為道員。沈葆楨為官幹練清廉,甚得曾國藩欣賞。

按官場傳統,曾國藩是沈葆楨的“舉主”,沈應該感激涕零並大力回報,不想卻在此時做出斷餉之舉。

沈葆楨之所以這樣做,第一個原因是他和曾國藩對江西巡撫這個職務的認識不同。曾國藩破格保舉沈葆楨出任江西巡撫,主要目的是讓他給湘軍提供軍餉。

軍餉是湘軍的生命線,也是曾國藩帶兵打仗過程中最頭疼的問題。他對江西的供餉能力寄予極大希望,希望沈葆楨能源源不斷地供給湘軍軍餉。

但沈葆楨不這樣想。沈極有主見,自視極高,凡事不做則已,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他想在這片土地上建立屬於自己的功業。

江西以前的巡撫在軍務上一直倚仗湘軍,沒有人著力建設屬於自己的軍隊。沈葆楨不想把命運交由別人掌握,因此不顧曾國藩的反對,開始招兵買馬建立自己的軍隊。供養軍隊需大量金錢,這就和曾國藩的需要發生了衝突。因此,沈葆楨決定每月截留四萬兩漕折,用於建設本省軍隊。

截留四萬兩軍餉本已出格,更出格的是,沈葆楨事前未與曾國藩商量。他知道,獨立建軍違反曾國藩的指示,因此乾脆不商而行。

事出意外,曾國藩陷入焦慮之中。9月13日,他在日記中說:

又未接沅弟信,憂灼之至。又因沈中丞奏截留江西漕折,銀兩每月少此四萬,士卒更苦,焦慮無已。

沈葆楨此舉實在是恩將仇報。曾國藩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憤怒。維系湘軍集團的就是兩個字——恩與義。曾國藩舉薦他人從不是為了讓他們報答自己的私恩,但也從沒有想到自己舉薦之人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他的心情惡劣到極點,在日記中記道:

以江西撫、藩二人似有處處與我為難之意,寸心鬱鬱不自得。因思日內以金陵、寧國危險之狀,憂灼過度。又以江西諸事掣肘,悶損不堪。

……

三更睡,五更醒,展轉不能成寐,蓋寸心為金陵、寧國之賊憂悸者十分之八,而因僚屬不和順、恩怨憤懣者亦十之二三。

終於頂過來了

這是曾國藩一生最痛苦的時期之一。白天,他頻繁聯繫各處,全力保障曾國荃的供應;傍晚,他在後院的小房間裡,跪在蒲墊上默默對天禱告,求老天保佑弟弟平安。上了床又常常一夜無眠,沈葆楨此舉如同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每一翻身,都感到鑽心地痛。

內心憤怒糾纏,但曾國藩的外在反應沒有任何失態之處。

早在同治元年(1862),因與當時的江西藩司鬧矛盾,曾國藩曾在日記中寫過一段話,大意為:這些天因為江西布政使有意和自己作對,心裡非常憤懣。但是我細思古人辦事,豈不也是與我一樣,經常會遇到掣肘和拂逆。如果怒他人之拂逆,必欲使之順從,就會采取霸道手段,誅除異己。時間長了,就會成為不可一世的權臣,給自己帶來禍患。如果在他人的反對面前能動心忍性,修煉自己的心性,委曲求全,而且還以沒有“對立面”而憂心,這才是聖賢的用心。所以我正可以借這個不順心的事來磨礪自己的心性。

這是曾國藩在遇到困難阻礙時的一貫心態。曾國藩的齋名為求闕,一生勤求己過,最喜歡聽別人的批評。越是位高權重,他越是主動聽取逆耳之言,以克除自己身上的“意氣”“客氣”和“矜氣”。他曾說:“安得一二好友,胸襟曠達、蕭然自得者,與之相處,砭吾之短。”他有意在身邊安排幾個耿直高潔之人,時時給自己指出缺點。“身旁須有一胸襟恬淡者,時時伺余之短,以相箴規,不使矜心生於不自覺。”在給朋友的信中,也經常請求他們“常惠箴言,並賜危論”。

經反思和調整,他應對此事的態度非常理智平和。曾國藩的幕僚紛紛大罵不已,要求曾國藩馬上參奏。但曾國藩沒有這樣做。沈葆楨是他提拔的,現在又進行參奏,不僅沈氏臉上不好看,他自己臉上也不好看。況且沈氏用錢也是為公,所爭畢竟不過四萬兩,為數不算太多,隨他去吧。

曾國藩念起忍字訣,選擇悄悄吞下這顆苦果,“遂未奏請,以全寅誼”。他沒有向外界公開他和沈氏的矛盾。

沈葆楨截留軍餉一事對雨花台大戰沒有產生嚴重影響,主要是因為太平軍沒有湘軍那樣堅定的意志力。特別是李秀成部,遠沒有陳玉成部凶悍耐戰。

此次戰役雙方相持到10月4日,氣象已寒,太平軍既無冬衣,正如曾國藩判斷的那樣,糧食補給也不能持續,只好撤退。

曾國荃終於頂過來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戰鬥整整持續了46天。

但是,湘軍付出的代價也非常慘重,湘軍“傷亡五千,將士皮肉幾盡,軍興以來未有如此苦戰也”。郭嵩燾亦認為此“極古今之惡戰”,特別是隨曾國荃作戰的曾國葆戰後不久就因操勞患病而死,令曾國藩又失掉了一個弟弟。

作者:張宏傑

編輯: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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