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觸摸歷史長河中《四世同堂》的散佚篇章

《四世同堂》是老舍20世紀40年代最主要的長篇小說,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朽的經典作品。遺憾的是,這部“筆端蘸著民族的和作家的血寫成的‘痛史’和‘憤史’”,在老舍生前沒有出版過全書完整本。因此,《四世同堂》浦愛德全譯本的發現與回譯,引起了學界與“老舍迷”的關注。

老舍創作《四世同堂》的過程

《四世同堂》丁聰插圖

《四世同堂》創作始於重慶、終於美國,是老舍主觀情感與觀念的投射。

按照老舍1945年4月在北碚所作自序中的計劃,《四世同堂》分三部,即“第一部容納三十四段,二部三部各三十三段,共百段”。

1948年,一封信從美國紐約寄往日本。寫信的人是老舍,收信的人是謝冰心和吳文藻夫婦。

冰心和吳文藻夫婦

在信中,老舍提及了第三部分的內容提綱:(一)大赤包死在獄中,她的西太后似的氣焰至死也沒改。(二)冠曉荷被日本人活埋,但本性難移,始終把日本人稱為朋友。(三)瑞全回到北平,和高弟結婚。(四)招弟當了日本特務,被瑞全殺死。(五)錢默吟成為地下工作者的領袖,由於金三爺告密,被捕。(六)瑞豐被藍東陽害死。(七)藍東陽凍死在雪中。(八)瑞宣活動在地下工作中。

1949年,老舍在給樓適夷的信中談道:“《四世同堂》已草完,正在譯。”

樓適夷先生(1905—2001),原名樓錫春,現代作家、翻譯家、出版家,浙江余姚人。

樓適夷先生書法

1950年5月至1951年1月《四世同堂》在上海《小說》月刊上連載,但隻連載到總第87段就“停更”了。“文革”之中,《饑荒》手稿不幸被毀,《四世同堂》中文本成為殘本。

1982年,翻譯家馬小彌根據美國哈考特出版社1951年出版的《四世同堂》節譯本《黃色風暴》回譯了該書最後13段。

1983年,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以單本《四世同堂補篇》(以下簡稱《補篇》)的形式出版。《補篇》內容與提綱相比,除藍東陽死於日本原子彈爆炸之外,基本可以一一對應,這個版本算是補上了殘缺的故事。但由於哈考特出版社的編輯大幅刪改,丟失了很多豐富內容,不能完整呈現《四世同堂》的敘事魅力與故事情節全貌。

幸運的是,2014年,翻譯家趙武平確認,浦愛德版《四世同堂》全稿在哈佛大學亞瑟·伊麗莎白施萊辛格圖書館,並被冠以“FOUR GENERATIONS IN ONE HOUSE”之名,“列印在相當於A4紙張大小的、薄近透明的白紙上;文稿按先後順序,每兩章,或三到五章,整整齊齊分組裝於30個乳黃色的檔案夾內。”

同時,還有與翻譯和出版相關的通信、筆記、卡片和零稿。浦愛德說:“《黃色風暴》並不是由《四世同堂》逐字翻譯過來的,甚至不是逐句的。老舍念給我聽,我則用英文把它在打字機上打出來。”

由此可知,浦愛德版《四世同堂》英文原稿是浦愛德與老舍相互溝通產生的智力成果,具有無限接近《四世同堂》中文原貌的可能性。

經過對讀,趙武平發現英譯第三部浦愛德版《饑荒》原始內容比哈考特版多出了九章,情節梗概雖未有大的更改,但情節的豐富與語言的多彩使老捨的審美風格與思想脈絡得到了更為完整的呈現。於是,浦愛德版《四世同堂》英譯手稿未發表部分的發掘與整理,成為老舍研究界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

《四世同堂》的東方本出版

趙武平將《饑荒》未曾發表過的第21章至第36章進行了回譯,2017年9月,東方出版中心出版了署名趙武平譯補的“完整版”《四世同堂》(以下統稱“東方本”)。

趙武平利用電腦詞匯分析的方法,整理出“老舍詞匯表”,以期最大限度地還原老捨的語言風貌。這種基於語料庫的文學詞匯分析方式具有現代科技優勢,無論是文學詞匯特徵還是情節建構、人物刻畫寫作特徵,在語料庫檢索分析中都能一目了然。

因此,東方本注重細節,在人名、稱呼、地名、常用詞甚至標點等方面,依循老舍用詞習慣,運用老舍“原詞”建構內容。如老舍表示驚歎、感慨或者疑問的語氣詞多用“嘔”和“什嗎”,而非“哦”“喔”和“什麽”,東方本亦延續此用法,與前文盡量融為一體。

東方本注重逐字逐句的翻譯,出現了“她覺得自己既勇敢又聰明”“他假裝受感動而低下腦袋,思索著所有這些既不一致又不舒服的問題”“經過這一次從來沒有過的血的教訓”等譯文。

然而,恰恰是這種力圖忠實於原著的翻譯,偏離了老舍在語言藝術中“創造性地運用北京市民俗白淺易的口語”,“又在俗白中追求講究、精致的美”。東方本希冀通過歸納運用老舍原詞回歸作品原貌,但是詞匯的集合淡化了作品發展的內在邏輯與審美形式,將複雜的文學創作機制簡單化,產生了語言碎片化的瑕疵。

有《饑荒》小說目錄的雜誌內頁

人文本與東方本的比較

在美國期間,老舍與浦愛德合譯了《四世同堂》英文版,題為The Yellow Storm(《黃色風暴》)。

回譯過程中,一個譯面對應多個譯心很常見。

2017年,翻譯、作家畢冰賓受人民文學出版社之邀,翻譯浦愛德版《四世同堂》中文稿佚失部分,2018年出版(以下統稱“人文本”)。

比較來看,人文本修訂了東方本存在的多處錯譯。

比如,東方本中“她的嘴唇像肉鋪裡的娘們兒一樣,已經習慣於染上鮮血。”原文為:

Her lips looked like the ladles in butcher's shops that are used to dip blood.

單詞ladles是ladle的複數形式,長柄杓之意,而非lady的複數形式ladies。人文本譯為“她的嘴唇塗得血紅,看著就像肉鋪裡?血的長把兒杓子”,顯然更為恰切。

這種恰切不僅源於對詞語更為精準的識別,還來自對老捨的深刻理解。老舍塑造了諸多善良寬厚的店鋪掌櫃形象,“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正紅旗下》中開肉鋪的王老掌櫃便是個典型的勤勞、耿直形象。因此,老舍怎麽會把妖豔無恥的女特務與肉鋪老闆娘畫上等號呢?

再如,東方本中“拒絕吃共和面的時候,她的小眼要噴出火來,似乎是對家人說,她的小生命有自己的尊嚴——她不吃,希望豬與狗也別吃”,原文為:

“When she refused to eat Republic flour, the little eyes would spit fire as if to say to the family that she had the dignity of her little life —— she would not eat that which the dogs and pigs would not eat.” 在此,“which the dogs and pigs would not eat”與“that”構成的是修飾關係,其中並無“希望”與“別”這兩個詞。且在《饑荒》第七回至第八回中,老舍寫道,憑糧證供應的共和面成為市民賴以生存的食物,“又酸又霉,又澀又臭”“人已變成了豬!”對此,人文本譯為“她的小生命也有尊嚴,她不吃那個連豬狗都不吃的共和面”,似更為妥帖。

畢冰賓翻譯的第二步是“在譯文準確無誤的基礎上,譯者要‘扮演老舍’”,即學者馮明惠提出的“譯者須了解原作者及其所處之社會背景,更須體驗原作者的心理過程”。畢冰賓敏銳地發現老舍原著中的京腔京韻並非表面化的市井北京話,而是富有北京特色的國語,且隨時代變化具有融合性與發展性,他傾向於把握老舍詞句意蘊特點而非單個字詞。

於是,在翻譯行文風格方面,東方本與人文本形成了鮮明對比。人文本在歎詞、稱謂、時代性用詞等細節方面未做到東方本入微的還原狀態,但構成了“簡單的、有力的、可讀的而且美好的”京味兒。

前文提及的東方本譯例,人文本譯為“她覺得自己簡直是智勇雙全”“他假裝受到了感動,低下頭去,他要厘清頭緒,想清楚這些令他難受的事兒”“在這次空前的血的教訓之後”,更符合老舍“成功地把語言的通俗性與文學性統一起來,做到了乾淨利落、鮮活純熟,平易而不粗俗,精致而不雕琢”的特點。

錢先生的“悔過書”頗為考驗譯者功力,人文本運用了文白結合的譯法,“世上本無完人,故人人都應時常認錯。承認過失非但不可恥,反而可敬。”簡明古雅,符合人物身份,堪稱完美。

東方本譯為:“世上沒有完美的人,每個人都應當時時反省自己的錯誤。承認自己的缺點,沒什麽可恥的,相反倒是可敬的。”在語義上並無差錯,卻淡白如水,缺少了老舍推崇的“寫東西一定要精煉、含蓄”。

《四世同堂》的回譯,是被做出了多種限定與期待的翻譯,回譯部分必須與已被奉為經典的前文語言風格、觀念內涵一脈相承。

因此,譯者對作品的理解與表達決定了觸摸歷史長河中《四世同堂》散佚篇章的距離。兩部回譯本,分別運用了“詞匯表複原老舍”與“扮演老舍”兩種翻譯策略,表征著對老舍語言風格、思想內涵的兩種打開方式。

可喜的是,兩部回譯本都把老舍《四世同堂》的原有設計脈絡做了充分展現,既豐富了老舍研究的文獻,也滿足了“老舍迷”對《四世同堂》大結局的期待。

作者系大理大學文學院教授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