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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光災民:事先得到泄洪通知 但沒料到水那麽大

  壽光災民:事先得到泄洪通知,但沒料到水那麽大

  《財經》記者 俞琴 | 文   朱弢 | 編輯

  4萬隻死雞還沒來得及埋下,銀行業務員就來電話了,劈頭問他死了沒,李學巒知道對方是在開玩笑,回了兩個字:“沒死。”

  8月13至19日,先後兩場台風肆虐山東濰坊。截至22日16時,台風“溫比亞”已造成山東省508.9萬人受災。在災情最嚴重的壽光市,有的村子水深3米。上口鎮口子村有80多家養殖戶,災後死豬遍地,村民損失慘重。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口子村村民李學巒身在“百萬富翁”之列,以一隻雞90元的價格計算,他的養雞場裡活蹦亂跳地跑著“360萬塊錢”。一場大水,淹死了他的雞,也讓他一夜之間成為“負翁”。如今他最焦慮的是,要如何白手起家,還了欠銀行的41萬元。

  幸存的豬也活不下去了

  8月20日一早,李學巒花了200元,讓人劃船把他和妻子送回了老村。3000平方米養雞場,5個雞棚,只剩了屋頂。別人家的豬遊上來,密密麻麻擠在屋頂上,有的地方被豬壓塌了。李學巒對這些豬感到很生氣,妻子則心疼被淹死的雞,急得抹眼淚。

  老村臨近彌河,因受水災影響,在上世紀舉村往東遷。新址距離彌河稍遠些,一條羊田路攔開了口子村和老口子村。羊田路高出地面數米,不僅是路,更充當了防洪堤壩。口子村人難捨舊村土地,從堤壩上開鑿出三個涵洞,繼續去河邊養豬,在乾涸的河床上種菜。

  8月22日,老村泡在水裡的第三天,積水退到齊腰深,村民陸續回來。李灃海的400多頭豬幾乎全死了,還有二十幾隻幸存下來待在屋頂上,餓得發抖。豬棚屋頂是用草和尼龍材料做的,破出許多洞。李灃海猜想,那是豬在漲水的夜裡生生刨出來的。

  活豬轉移回豬圈裡,癟著肚子,有的還在抽鼻涕。李灃海說,他沒再給豬餵食,“洪水裡面有病毒,豬泡在水裡餓著,肯定也會生病死掉。”

  村裡有大卡車把嗷嗷直叫的活豬運出去,鄰人納悶:“死豬都就地掩埋了,為什麽把活豬運出去?”李灃海認為那車是去屠宰場的,“豬肯定是檢疫過沒有問題的。”

  央廣網稱,口子村有養殖戶86戶,是當地最大的母豬繁育基地,共有2.6萬多頭豬,洪水後只剩下1000多頭,其余全部死亡。

  《南方人物周刊》援引上口鎮畜牧獸醫管理站站長孫華建的話稱,截至25日,該村死亡的約2.5萬頭生豬已經基本都按國家標準進行深挖深埋的無害化處理;同時對所有有水面的區域全部噴灑足量的消毒劑;按照濰坊市的統一要求,濰坊全市的災區也將在25日之前完成全部因災死亡畜禽的無害化處理,確保大災之後無大疫。

  不過,《財經》記者次日走訪該村發現,仍有大量死豬、死雞未被處理。路邊隨處可見黑黢黢的死豬屍體。老村裡林子、玉米叢遍布,沒人去搜尋裡面的死豬、死雞。李學巒家的死豬被就地掩埋在豬棚邊上,有些豬的屍體裸露在外面。另一些被衝到低窪處的林子裡。李灃海一家擔心之後會有疫情發生。

  李學巒的養殖場外,黑壓壓的死雞堆積如山。地方政府請了人來掩埋,挖掘機挖出一個大坑,工人再用獨輪推車一車車把死雞運進土坑裡。壽光當地的環保人士質疑,大量死雞死豬就地掩埋或對地下水造成汙染。

  李學巒沒有心情收拾,倒像一個閑人,到處轉悠一圈兒後,又在雞棚外坐下來。

  雞棚邊長著高大的梧桐樹,幸存的豬和雞無人認領,鴨子在積水尚未退去的窪地裡劃水,要不是到處彌漫的腐臭味,還頗有些田園詩意。李學巒的腳邊,趴著一隻奄奄一息的小豬,旁邊另一隻更精神點的,腳上拴了根繩子在輪胎上。

  李學巒說,那是過來埋死雞的人從他雞棚裡撿來的,準備乾完活後帶走。而他對隨處可撿的豬仔毫無興趣。

  農民一夜成“負翁”

  2002年,39歲的李灃海開始在老村養蠶,這筆投資是他做建築工人攢起來的。16年來,他養過鴨,放過羊,喂過豬,棚裡的“活資產”一年多過一年,大水一來,“全衝海裡了”。而李學巒、翟會波等貸款養殖、買房的農戶則在一夜之間資產為負。

  2012年,鞋販翟會波開始了一樁新事業,她從老村的梨園辟出3畝地,蓋房、搭圍牆、買籠子,養起了狐狸。兒子這年讀初三,將來要上大學、買房子、娶媳婦,她賣鞋收入微薄,必須開源節流。

  翟會波瘦瘦小小,一頭利落的短發,在姐姐眼裡,她吃苦耐勞、有許多辦法。翟會波說,狐狸好養,一天只要喂一頓,她上午還去賣鞋,下午就回來喂狐狸。

  3畝地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一邊是住宅和存放鞋子的庫房,對面是狐狸棚,中間的空地上露天放著一排又一排狐狸籠,每排籠子邊上栽一兩株南瓜,藤蔓爬上籠子,還能給籠裡的狐狸遮陽。其余小塊土地上,也都種上了茄子、黃瓜等蔬菜。兒子上學去後,夫妻倆就吃這點蔬菜,“上街買菜隻買一點肉。”

  兒子在讀醫學院,離畢業還剩下三年。今年,翟會波給兒子在壽光市區買了一套房子,咬咬牙貸了點款。房價一直往上漲,她說,要是現在不買下來,之後怕是再也買不起了。

  8月22日,翟會波回到養殖場,進屋就去找一隻編織袋,裡面有5萬多塊錢,是她用來進鞋的周轉資金,可是,她最終並沒找到。房門還是她離開時緊鎖的樣子,但有塊窗玻璃在大水中破裂了,她懊惱極了。

  3000隻狐狸,有兩隻幸存下來。8月26日傍晚,她領著姐姐去看活下來的狐狸,走近發現,已經死了。她轉過身,徑直走向臥室,腳邊的狐狸籠空空如也,乾枯的南瓜藤蔓耷拉在上面。姐姐在身後提醒她,晾在院子裡的棉被別再用了。她應道:“我會扔的。”

  臥室前的空地上堆積著五顏六色的鞋子,加上庫房裡的,總共一萬雙。每雙進價十幾元,每賣出一雙能掙5元甚至15元。姐姐又提醒她,鞋子也報廢了。她想了一會兒:“我不捨得扔。”

  如果沒有這場大水,狐狸再過一個月就能賣錢了,市場價是每隻700至800元。在這次水災中,翟會波的損失除掉狐狸和鞋,還死了3000隻幼雞、3隻羊,淹壞兩輛車,不算房子裡的家具家電,也有近50萬元。

  貸款買房的事情,她沒敢告訴兒子,“我兒子很懂事,怕他擔心”。她打算去找親戚借1萬塊錢,先把兒子新學期的學費解決好。

  臥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地上還有大片濕漉漉的淤泥,裡面混雜著茶葉罐子、塑料瓶、舊電線。紅色日歷上有“吉星高照”四字,歪斜著掛在牆上,水漬線的位置比日歷更高些。

  姐姐被擋在屋外,太陽西斜,晚霞映襯著她的臉。翟會波站在陰冷潮濕的屋內,背朝門檻外的姐姐,輕輕說了句:“哎,沒法了。”

  是否能東山再起?

  大水之後,壽光的養殖戶、種植戶們面臨如何重新創業的難題。

  壽光是著名的中國蔬菜之鄉,被譽為“華北平原的菜籃子”,壽光農民以種植大棚蔬菜為主業。搭建一個蔬菜大棚的投入大約是20萬元左右,這也就導致此次水災中農民經濟損失慘重。

  8月23日,山東省濰坊市召開防汛救災新聞發布會,據介紹,壽光市總受災人口50多萬人,直接經濟損失92億元。濰坊市民政局局長張增順稱,此次災害共造成死亡13人,共有倒塌房屋9999間,20多萬個大棚受損。

  李學金今年35歲,是洛城街道劉家堯河村人,6年前,他在稻田鎮上閣村承包了土地,種植大棚蔬菜,這也是他身邊很多朋友的選擇,“做別的沒出路。”

  大棚一個挨一個,密度很高。李學金說,同村人承包土地往往會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蔬菜是規模化種植的,比如他附近幾家大棚是種黃瓜的。

  李學金原計劃九月中旬下黃瓜苗,大水前剛松完土、施好有機肥,黃瓜到了十月底就能上市,可以賣三個月。來年一月再種一撥,直到六月下市,接著歇地三個月。

  而現在,至少要歇上一年了。李學金說,大棚受損嚴重,沒法簡單修補,需要全部拆掉重新搭建,預計明年9月下旬他才能種上瓜苗,這意味著他一年16萬的收入泡湯了。“我倒希望被淹的是房子。”李學金說,重新請人建棚要二十幾萬,大棚被淹受損的後果比房子更嚴重。養殖戶們也持相同觀點。

  一場大水讓翟會波意識到,養殖動物需承受多大的自然風險。她決定關掉養殖場,繼續去賣鞋。眼下,她只能去找親戚借錢,或者,把十萬雙鞋子好好收拾一番,拿到集市上低價賣掉。

  李灃海已經57歲,再也做不動建築工了。他盼著政府能給他一點補貼,至於是否還要繼續養豬,他茫然無知。

  這幾個人裡,李學巒損失最大,也最渴望“東山再起”。

  李學巒告訴《財經》記者,他和妻子的積蓄都投在養雞場裡,原本妻子在一隻膠鞋裡藏了幾千元錢,但這筆沒能找回,倒是他從一條濕漉漉的褲子裡摸出三百元錢。如果重新養雞,他至少需要借100萬元。

  他問銀行業務員能不能繼續貸款100萬元。業務員在掛電話前說,會去問問長官。

  李學金和洛城街道馬家村的李姓村民也急需一筆錢重建大棚,但他們表示,自己難以承受銀行的利息,希望政府能夠幫助他們向銀行申請無息貸款。

  李學巒心裡十分沒譜,過了4天,業務員還沒給他回音。他猜想銀行長官已經拒絕了,“我連可以抵押的資產也沒,更何況現在還欠著他們錢。”

  意料之外的大水

  口子村的養殖戶們壓根沒想到,水能把養殖場淹沒了。不然李灃海19日臨走前,一定會帶上養殖場臥室裡的身份證和醫保卡,翟會波也會讓兒子背上裝有暑假作業的書包。

  8月18至19日,上口鎮副鎮長趙新法多次在“口子村養殖區防汛工作群”發布泄洪通知。18日21:55的第一個通知顯示,當晚9點起,上遊冶源水庫的泄洪量是每秒150立方米。一個小時後,趙新法稱,“加上青州放水,再是原河槽存水,估計到我鎮區超300多。”

  8月19日上午11:28,趙新法在防汛群轉發了一則消息:彌河沿岸鎮街部門注意,青州譚坊流量超過400,水流很急,即將過壽光界,可能下泄很快,請做好沿途防汛工作,特別是請上口鎮做好口子村人員轉移準備。

  幾乎與此同時,翟會波聽到口子老村的廣播傳來這則泄洪通知,要求“除各戶留一人外,其餘人全部撤離。”

  李灃海的妻子這幾天常掉眼淚,左眼哭得發炎了,微微發紅。據她回憶,8月18日中午得知泄洪流量僅為400,她都沒當回事兒,“我在這裡養了16年豬,我會不清楚嗎?300、400都沒事,就算600也淹不了。”翟會波也以為沒事,她聽到廣播後,還在養殖場做了午飯吃。

  一個半小時後,連一個人都不讓留了,趙新法在防汛群要求大家在下午2點之前全部撤離。這時候,鄉鎮幹部到了養殖場,一人盯一戶,催促大家趕緊轉移。

  下午1:41,防汛群發布資訊稱,“所有人員2點前必須撤離出老村,本次流量最高達800流量。”有養殖戶在微信群質疑:“可不得了,要出漕。”“到底是多少啊?整得沒數了。”

  李灃海的妻子不用微信,她從廣播上聽到了800,一下子慌了。她來不及收拾家當,就被勸出了老村。

  實際情況比她擔心的更嚴重。當晚9:40,趙新法在微信群發布的檔案顯示,上遊三座水庫的流量合計可達每秒1700立方米。

  微信群裡最後一次關於流量的發布是在次日一早。趙新法稱,截至20凌晨3時30分,彌河譚坊流量為每秒2250立方米。

  翟會波說,要是早知道水能這麽大,她至少要把車子開出去。

  8月26日晚,濰坊市又下發了一份泄洪通知。積水尚未退去,強降雨又將至,壽光上遊的三座水庫計劃在8月26日23時同時泄洪,並在次日凌晨6時加大流量。

  這一次,李學巒沒太在意,反正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責任編輯:劉萬裡 SF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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