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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定風波》:因為無所計較,故而所向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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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是一位不肯“歸去”的“謫仙”,儘管人世間有許多不平,給他很多打擊、傷害,他依然深愛人間,為人世的生活唱出衷心的讚歌,因為他的“家”就在人間。是什麽讓蘇軾對生活、對一個並不完美的人間抱有如此堅定的眷念和熱愛?

今天好書君要推薦的這本《蘇軾十講》將帶領大家在歷史文化中去重新了解蘇軾。

也無風雨也無晴

從文藝創作來說,元豐五年(1082)的蘇東坡是相當豐收的一年,除了兩篇《赤壁賦》外,此年正月二十日與友人出郊尋春,寫出了“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的名句,我們也在第一講中讀過;至三月初,寒食節,他自書寒食詩二首,成為流傳千古的書法名帖《黃州寒食詩帖》;過了幾天,三月七日,他又因為出遊黃州城外,淋了一場雨,而寫作了幾乎家喻戶曉的名作《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定風波》,《東坡樂府箋》卷二)

這首詞的前面有一段小序,說明了寫作的原委。從詞的文本的發展歷史來說,蘇軾這樣的做法也頗具意義,很可能是“以詩為詞”的一項最有價值的成果。

在蘇軾以前,填詞大抵沒有題目,隻標一個詞牌,即樂曲名,接下來就是詞的正文了。但從蘇軾的詞集《東坡樂府》始,詞牌與正文之間,還有一行字,長短不同。

現在,我們把較短的叫做詞題,較長的則稱為詞序。詞題如《江城子·密州出獵》、《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等,詞序如《定風波》前面的這一段,更長的還有《哨遍》(為米折腰)、《洞仙歌》(冰肌玉骨)、《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等篇的序。可以說,大量地製作詞題、詞序,是蘇軾對詞的文本發展史作出的一個貢獻

現代對於作品文本的研究中,正文之外的附帶部分,我們叫做“副文本”,如序跋、夾注等等,它們的作用在於限定作品的意義指向。

具體就這首《定風波》來說,小序的存在,交代了確定的寫作場合,對於抒情性的作品而言,就凸顯了抒情者的個體情景,從而加強了個性化的程度。

從觀念上說,這是對“作者權”的強調,表明何時何地何種情境下,由何人創造了這個作品。換句話說,題序可以被視為作者的一個聲明:“這個作品是我的。”

所以,蘇軾製作題序的意義在於,他開始把詞當作自己要負責的一個作品,與詩一樣。而在此之前,人們隻習慣把詩文當作自己的作品,詞只是臨時填寫了交付歌女去唱的,唱過就算了,不視為作品。

另外,小序中所說“雨具先去”(攜帶雨具的人先走了一步),還可以幫助我們確定正文中“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句義。

如果我們將“一蓑”理解為一件蓑衣,那就跟“雨具先去”相矛盾了,而且既有蓑衣,則蘇軾沒有淋上雨,“雨”和“晴”的問題就沒有那麽突出。

結合小序來解讀,蘇軾應該是被雨淋了,但在“同行皆狼狽”時,他卻穿著芒鞋,拄著竹杖,在風雨中吟嘯徐行,直到雨過天晴。所以這個“一蓑”不是一件蓑衣,這個“蓑”是個特殊的量詞,表示一件蓑衣足以抵擋的雨量,也就是不太大的春雨。

東坡詞中與此相似的量詞,還有《如夢令》(為向東坡傳語)中“江上一犁春雨”(《東坡樂府箋》卷三)的“犁”,這“一犁”表示恰宜犁地春耕的合適雨量。我們現在對於雨量的表述是幾毫米,古人沒有這麽科學的表述法,他們用“一蓑”、“一犁”之類,比較模糊,卻也形象,這一點值得注意。

“吟嘯”意謂吟著詩詞,吹著口哨,“徐行”就是慢慢地走,這就跟小序中“皆狼狽”的同行之人形成了對照,似乎蘇軾有意要體會淋雨前行的感受。

這看起來不是年近五十的人該做的事,但“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平生”二字把這一行為的意義拓寬了,它表明了一種象徵性地看待“雨”的態度平生經慣風雨,任其自然,有何可怕?這樣一來,“雨”的意指不局限於自然現象了,後面的雨過天晴當然也是如此。

文學作品中的“雨”在自然現象之外別有寓意,這一點都不稀見。不過既然是講蘇軾,我們還得關注一下他個人在這方面的表達習慣。他似乎比較喜歡從變化的角度去寫,雨過天晴,或者初晴後雨。舉兩個大家可能都熟悉的例子: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之一、《蘇軾詩集》卷七)

此詩作於熙寧五年(1072),杭州。望湖樓在西湖邊,是五代時吳越王錢氏所建。

詩中寫的是夏日江南常有的短暫暴雨,隨雲起而來,隨風吹而散。來時勢如奔馬,黑雲尚未遮斷山際,豆大的雨點已經陣陣打向湖面。雨點之大使人望之而覺其為白色,雨點之重使之從湖面又反彈起來,但反彈起來的水珠卻又如此輕盈,猶如蹦跳的明珠紛紛撒落遊船之上。然後又是一陣急風卷地而來,卻將暴雨吹散。雨過天晴,漲起的水面恢復了平靜,倒映著一片藍天。雨後的天無雲,風過的水無瀾,水天一色,清清爽爽。

這只是一場暴雨的始末,讀者也可以把它理解為人生經歷風雨的寫照,不過詩裡沒有這樣的提示。但下面這一例卻有明確的提示,與上一例雨過天晴相反,這一例是寫初晴後雨:

朝曦迎客豔重崗,晚雨留人入醉鄉。

此意自佳君不會,一杯當屬水仙王。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二首》,《蘇軾詩集》卷九)

這是兩首七絕,亦作於杭州,時在熙寧六年(1073)。兩首本來是一氣呵成的,但後一首傳為千古名作,前一首不大被人提起。其實我們若要完整地理解詩意,應該兩首一起讀的。

正如題目中所說,這次寫的是“初晴後雨”,蘇軾想表達的就是對於這種氣象變化的感受和思考。在大好的晴天,興致勃勃跑到西湖邊去飲酒賞景,卻不料下起雨來。或許很多人會覺得掃興,而蘇軾卻說“此意自佳”。

他想告訴人們:晴天固然不錯,雨天也有好處。就眼前的西湖來說,晴光照水和雨霧迷蒙各是一番勝景,猶如美女或濃妝、或淡妝,只要是美女就“總相宜”。所以,遇到變化不要驚慌,也不必感覺掃興,因為另一種勝景正等著你去欣賞。

毫無疑問,蘇軾的詩意決不停留在西湖的晴雨兩景,你可以讀出一個詩人對於變化的心領神會。自然的變化、社會的變化、人生遭遇的變化,如果你面對變化而懂得說“此意自佳”,那麽你才是理解了這兩首詩。

不過蘇軾也說,知音難遇,旁人大多驚慌失措,當時的他舉起酒杯,只好敬給水仙王。這水仙王應該是個神像,但據《鹹淳臨安志》所錄南宋袁韶重建水仙王廟的記文,蘇軾所見的原廟早已不存,時人也早不知水仙王為何種神靈。

後來有一個注釋蘇詩的人,為此苦惱,苦惱得夜裡夢見了蘇軾,去問他什麽是水仙王,卻也沒有得到答案。當代有的學者考證那是伍子胥,我沒有能力判斷其對錯。

以上兩個例子可以說明蘇軾善於從晴雨變化的角度去捕捉靈感,這應該不是很偶然地來訪的靈感,這是因為他總是在反省、思考人生遭遇的變化,所以自然的晴雨變化會引動他的此類詩興。

不過,若與杭州寫的這兩例相比,黃州的《定風波》雖也寫雨過天晴,但有所不同。在杭州的兩例中,下雨的時候主人公在望湖樓上或者水仙廟裡,他只是觀賞,而《定風波》中的主人公卻是冒著雨,在雨中親身體驗,直到雨停了,還感到“微冷”,然後看夕陽灑滿山頭,才興盡歸去。

從觀賞轉為體驗,肯定是蘇軾有意給自己創造的一個機會,否則他一個貶居的人,並無什麽公務催逼,明明也可以等一下再走,何必冒雨前行?

然而體驗是重要的。書寫變化是蘇軾許多詩詞的長處,但多數還是觀賞、捕捉,而親身經歷、體驗,則為《定風波》所獨到。

正因為有了體驗,才會有詞末的“回首”。你沒有親身去融入世界,經歷變化,怎麽能叫“回首”?“蕭瑟”是草木在風雨中搖曳之聲,這裡就指經歷風雨。在歸去之時,蘇軾回首前塵,經歷的風雨猶如夢幻,雨也罷,晴也罷,都隨著時間飄然遠去,於我心無所掛礙,“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曲《定風波》,這真是人間的絕唱。並不是因為熬過了風雨而驕傲,也不僅是對風雨安之若素,而是一筆勾銷,並無風雨。比之當年的晴、雨兩佳,這次更為明淨透徹。不管外在的境遇如何變幻,都如雲煙過眼,明淨透徹的心靈不會被外物所困折,因為無所計較,故而所向無敵。

這不是一種虛無主義,而是明白宇宙與人生的真諦後,對身世利害的斷然超越。如此才可以“見義勇於敢為,而不顧其害”(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欒城後集》卷二十二),擺脫一切的牽絆,去實現自己的生存價值。否則任何纖芥細故都能撓亂心志,遍作計較,被環環相扣、重重無盡的世俗因果所捕獲,心靈隨波逐流,往而不複,必將遭受沉沒,無可救藥。

明白此理的東坡居士,就這樣走在他的人生路上,這一天他穿過了風雨,迎來了斜陽,但在他的心中,其實無所謂風雨和斜陽,這才叫“吟嘯徐行”。

(注:本文摘自朱剛《蘇軾十講》,經上海三聯書店授權發布,圖片來自網絡。)

華文好書選讀

《蘇軾十講》

朱剛

上海三聯書店

蘇軾一生“如鴻風飛,流落四維”,仕途幾經浮沉,一代文壇盟主的影響力卻未見消減;與禪門僧人、方外道士過從甚密,兼采佛道之修養;壯浪縱恣於儒釋道三家思想,其心靈世界博大宏豐,兼擅詩、詞、文與書法、繪畫,乃至經學、史學、醫藥、水利等,在眾多領域達到一流水準;最後“湛然而逝,談笑而化”,走向最好的生命完成。蘇軾可謂窮盡了中國士大夫的一切可能性。

本書以十個主題串聯蘇軾的生命歷程,並將蘇軾置於歷史與文化的洪流中,上下觀照,在作品與文獻中捭闔出入,並作精妙講解,一部披沙揀金的“蘇軾新傳”粲然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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